第十三章

        不知何時，云層漸漸變厚了起來，白日的溫度已全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習習冷風。彎月也已經被濃云遮蓋住，原本還撒落得些許的銀光被遮掩起來，天色越發漆黑，有些風雨欲來的架勢。

        黑影徑直略過傅家老夫人的房間，鬼魅無聲的潛入了旁邊的屋子。進到房中，他掏出懷中的火折子，伏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尋找著什么。床底、桌椅、柜子底部甚至角落里的兩盆花草，都被他細細探查了一遍。

        不好！當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門已經被韓墨一腳撞開。

        兩人瞬間交上了手，陸琪趕緊點燃一旁的響彈。響彈類似于現代的火炮，聲音極大，這是顧炎庭給陸琪用作通訊的東西，一但他出現，就點燃通知他。

        “砰、砰、砰。”

        三聲響彈炸開，陸琪靠得近，被嚇了一大跳，還沒來得及平復心緒，便聽見韓墨道：“陸琪你躲遠一點！”

        迎面一個黑影撲來，還未靠近，銀劍劃入陸琪與黑影之間，刀鋒一轉朝黑影砍去。黑影收住身勢，重心后移，幾個后空翻便化了韓墨這道凌厲招式。

        好俊的功夫！

        陸琪一面感嘆，一面擔憂刀劍無眼，便蹲在假山后，看兩人在黑夜里過招。陸琪其實看不太清楚具體的畫面，不過不時泛起銀光的長劍與對方從懷中掏出的短匕相碰撞發出聲音，還是令陸琪感嘆冷兵器時代人類的優秀。

        狂風大作，黑影邊擋邊退，已然要靠近后院圍墻。

        陸琪心中焦急，下一刻，火光將整個傅家圍了起來，靠近兩人打斗的圍墻邊一襲棕紅色衣袍從上而下一晃而過，然后順勢加入戰局。顧炎庭自前院疾步而來，后面跟著舉著弓箭的衙役，圍墻之上也多了許多弓箭手。

        顧炎庭第一眼便看見蹲在假山后的陸琪，他幾步跨過，將人扶了起來：“沒傷到吧？”

        陸琪搖了搖頭，又緊張的盯著三人的戰局。張澤棟加入后，局勢逐漸明朗起來，終于，兩人合力將黑影按跪在了地上。

        明亮的火把之下，傅志那長年輕的臉上陰晴不定，那謙卑恭敬的傅管家似乎從不存在過一般。

        “傅志，你可知罪？”顧炎庭面沉如水，這個曾令他兄長欣慰又遺憾的年輕人，如今卻變成了如此模樣。

        “知罪？大人，我回我自己的房間，何罪之有？倒是您帶這么多人抓我是何意？”傅志唇角泛起些許冷笑。

        韓墨反扳著他的手臂，微微用力，道：“無罪你跑什么？你和我打什么？”傅志的臉色因疼痛白了幾分，冷嘲道：“你莫名撞入我屋里便要動手，我不過是自保罷了。”

        “你！”韓墨氣急，手中力道漸大。

        夜里的風又更勁道了幾分，火把上的火焰被吹得東倒西歪，但仍頑強的纏著火把頭，拼命地燃燒著。

        陸琪從懷中拿出一塊極小的碎玉，對著傅志道：“你剛剛在找的就是這個吧？不好意思，我先在你房中找到了。”

        碎玉在火光下泛出瑩瑩綠光，陸琪舉著它說道：“你做了那么多遮掩，彎彎繞繞，可卻敗在周氏這一塊小小碎玉上。”

        “昨夜周氏熄了燈后去了你的房中。她可能知曉些你的秘密，猜到是你殺死了傅老爺子，便質問于你。你拼命辯駁，將一切推到學徒身上，也許你還說了老翁已經知曉周氏的事，還曾在學徒面前說過你們永不可能的話罷。周氏大驚，你便將兌了毒的水遞給她，后者心緒不寧，也對你毫無防備。”

        陸琪緩了緩，見傅志似乎陷入那個時候的回憶，繼續道：“劇毒入腹，從喉嚨到胃皆被腐蝕灼傷，她知曉自己難逃一死，便奮力將手中玉鐲摔得稀碎，軟到在地的最后一刻吞下其中之一的碎片。你清理了現場，將周氏搬回自己房中，鎖好門，從窗戶離開，之后將玉鐲殘肢扔到李科的門口。你萬萬沒想到，竟還會有漏網之魚罷。”

        傅志盯著陸琪手中泛光的碎玉，突然大笑出聲，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不錯，我是殺了她，只因為這個女人辱沒了傅家。她對將軍不忠，待她與那野男人的事情曝光，我傅家顏面何存？”

        “老爺本就是被他們倆害的！”他笑的狂妄，頭發在剛剛打斗中已經散亂，此刻狂風虐過，發絲亂舞，他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癲狂。

        陸琪深深地看著他，突然覺得有些可悲。

        “你曾說傅老爺死的當日，你陪同在側。”陸琪突然道。

        “那又如何？老爺是吃了醫館的東西遭此橫禍的，我發現周氏與學徒的勾當，所以一時情急失控殺了人罷了。其他的，我可不認。”傅志輕瞥過陸琪，不屑道。

        “你的布局確實堪稱完美，沒有任何證據指向你。周氏與學徒的私情、僅有學徒二人知曉得鑰匙，當我們發現老翁之死并非意外后，一樁樁一件件的矛頭都指向這兩人身上。你隱藏起來的絕佳身手以及時刻準備在身的毒藥，在周氏死時依然為你做出了遮掩，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陸琪看著傅志臉上的冷笑，輕嘆了口氣。

        “驗尸時我一直覺得遺漏了一件事。一個人中風而死時，其實還有一個過程，若醫治條件得當甚至可以挽回一命。”陸琪看著他慘白年輕的臉龐，繼續道：“可是按當初其他在場百姓的說辭，老翁倒下到死亡的時間其實很短。”

        “一個人在已然倒地的情況，做什么會加劇自己血液的流動呢？”傅志低垂下了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是你在傅老爺子耳邊說，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對么？你應該還會說‘我潛伏這么久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對么？或是周氏與李科的私情？甚至會說，‘老夫人也是被我推入水中的’對么？”

        “我沒有！老夫人不是我推下水的，那是意外！不是我！”傅志拼命扭動起來，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陸琪。

        “那藥膳包，也是你勸老爺子買的，你當著老夫人的面對老爺子說的。老夫人總是喃喃到‘要吃，要。’其實說的是‘藥膳’中的藥。”陸琪朝傅志的方向走出幾步，顧炎庭將她攔住，眼神示意危險。陸琪對著顧炎庭微微搖頭，還是走到了傅志面前。

        “你做這一切，是為報仇，對么？”陸琪淡定說出，傅志已到狂怒的邊緣，血紅的雙眼狠狠的對上陸琪的眼睛。

        一道閃電劃過，白光打在傅志此刻猙獰痛苦的臉上。

        “我本想讓他先處罰周氏，再用毒弄死他，可沒想到那老頭早就知曉周氏與李科的事，竟想著放周氏去過新的生活…”

        傅志狂笑著諷刺道：“假仁假義，這種人還是早點去地下和他同樣虛偽的兒子見面吧！”

        兩道腳步聲緩緩響起，陸琪轉過頭，只見顧韻攙扶著傅老夫人，從角落中走了過來。

        傅志張了張口，還想說點什么，可最后緩緩低垂下了頭，收起了猙獰的面目，沉默了起來。

        傅家老夫人看到傅志被人按倒在地，不管不顧的往前走去。顧韻也不得不扶著她，繼續朝前而去。

        “志兒…志兒…回家…回家。”老夫人有些茫然的用手摸著他的發頂，那空洞的眼神中竟透露著慌張，像是已經意識到了什么，只一個勁的喃喃道：“回家…我們…回家。”

        陸琪看到這一幕，鼻頭莫名發酸，她對傅志道：“是什么樣的仇恨，能讓你做出這種抉擇”

        老夫人用手戰戰巍巍的摸著他的臉，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人。

        傅志卻瘋了般掙脫開老人家的手，怒吼道：“別碰我！別碰我！”

        他瘋狂的叫喊道：“傅家全是道貌岸然的禽獸！我不會被你們騙了，再也不會了！”

        又一道閃電過后，在轟隆聲中大雨如約而至，所有人都在他歇斯底里的發泄中，接受著初秋雨水的洗禮。

        “我也曾有家的，生身父母在邊關被傅凌殘忍殺害，我卻要認賊作父數十載！他看著我的時候想的是什么？我有多敬他愛他，在知道一切真相的時候，我就有多么憎他恨他！”傅志眼中的癲狂愈加明顯，雨水打濕他的頭發、衣衫，沖刷他憤怒的靈魂。

        “他憑什么自縊于牢中？他敢死，他的家人就都要替他贖罪！我的父母命喪黃泉，他的父母也別想安度余生！”傅志又癲狂大笑起來，傅家老夫人用盡全部的力氣，抱住他的頭，替他擋住風雨，嘴里依舊呢喃著：“我們…回…回家。”

        大雨傾盆，似乎也澆滅了些許憤怒的火星。傅志埋在老夫人的懷里，麻木道：“我哪里還有什么家啊…”

        顧炎庭拿過衙役準備的傘，替陸琪擋著風雨，緩緩道：“傅凌之死疑點重重，他絕不是一個會選擇逃避的人。你與他相伴那么久，難道還不了解他這點么？”

        陸琪看著眼前像個孩子般埋在老夫人懷里的傅志，有些酸澀道：“傅將軍身陷牢獄時最放不下的人是你，老夫人到此刻也都還要保護你，他們對你的付出難道是假的么？”

        大雨滂沱，老夫人用單薄的肩膀戰戰巍巍的承受著雨水的侵蝕，懷中的傅志終于嚎啕出聲，撕心裂肺，聲嘶力竭中似乎一遍遍呼喊道傅凌二字，像是宣泄著無盡的眷戀與痛苦。

        雷鳴暴雨中，傅志竟使勁頂撞開護著自己的老夫人。韓墨眼疾手快扶住快要摔倒在地的人，傅志得閑的右手撿起膝蓋邊掉落的匕首，沒有絲毫留戀的刺入自己的心臟。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顧炎庭單手撐著傘，另一只手將陸琪摟至懷中，隔絕開那自盡場面，陸琪也下意識的閉上眼，將小臉貼至他的胸口。

        老夫人掙脫開韓墨的攙扶，跌跌撞撞的撲倒在地，慌亂的將他攬在懷中，蒼老的雙手哆嗦的想要止住他的血。雨水混著血水，染濕了老夫人的衣裙。她一身狼狽，仍反反復復的念道：“志兒…凌兒…”

        懷里的人凝視著老夫人蒼老的容顏，喃喃道：“傅…奶奶…”眼中走馬觀花的出現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傅將軍的場景，飛揚的黑色衣袍和那雙簇著星辰的眸子。

        是啊，他們也曾那么快樂過…

        他撫摸著刺入心臟中的匕首，這具被不甘和仇恨支撐的軀殼終于漸漸失去了生機。

        傅老夫人一直抱著這具漸涼的軀體，韓墨蹲下想將老人家扶起來，手指碰上滄桑褶皺的手背卻是刺骨的冰涼。韓墨大驚失色，才發現傅老夫人早已沒了氣息。

        陸琪抑制住鼻酸，克制住眼中打轉的淚水，耳邊是狂風暴雨和著雷鳴的交響曲，但在顧炎庭懷中的這一小方世界，陸琪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清凈。

        當一個人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最終害死的不僅是至親至愛之人，也同時殺死和否定了自己。也許有的愛是由贖罪開始，可能背負著秘密和不堪，或是帶著過往的傷痛，但請不要否定掉那些曾得到過的由炙熱的心所給予的愛。

        被仇恨裹挾著前進只能是另一種退步，唯將一切的過往盡皆燒成漫天飛舞的灰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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