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翁案-番外
煜朝,西北,邊關塞外。
連日來的沙塵風暴,將邊關百姓的房屋鋪上一層厚厚的金裝,人們走上街,一步一個腳印,臉上均包裹嚴實,只為了避免風沙浸入口鼻。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副將莫迪坐在羊毛氈上嘖嘖兩聲,“這詩詞確實氣勢磅礴,不過這漫天黃沙天天塞我一嘴沙子,咱們什么時候才能回…”
莫迪話音還未落,便被穿著紅披鐵甲的傅凌截住話頭:“你在這里不瀟灑?金發碧眼的胡姬對你暗送秋波,邊塞的百姓各個敬你為英雄,這還留不住你?”
莫迪憨厚老實的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將軍,胡姬什么的您可千萬別再我家婆娘面前提,她可兇的!”
傅凌哈哈大笑出聲,他十五歲以武狀元的身份進入朝廷的視野,跟隨前任左大將軍,義無反顧奔赴邊疆從戎,迎來幾次大捷后,傅家也一躍成為國都新貴。
現在已經五年過去,他去歲回家娶了妻,朝廷給了他兩月的假。妻子周氏是父母給他訂下的親事,是個溫良賢淑的好女人,臨出發前妻子有了身孕,邊關艱苦,他便自己回來了。
想著近日應該能收到家書,不知那小家伙在周氏肚子里乖不乖。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帶著頭盔的小兵一臉黃沙,神色緊張的道:“將軍,大事不好,可使部落的殘黨截了商隊,還擄走了商隊里的百姓,現在要求將軍您…您,您自斷右臂,他們就答應將人放了。”
“他們現在何處?”傅凌冰冷的問道。
“他們距離主城不到五十里,可近日黃沙肆虐,對我們辨識方向很不利。”小兵擔憂道。
“莫迪,你守著主城,若無緊急情況不許出城。我帶一千騎兵去會會這些喪家之犬。”傅凌說完,大步向外走去。
傅凌低估了敵人。這是他犯下的致命的錯誤。
鋪天蓋地的黃沙中,可使部落的殘黨像是游離于□□的魂魄,像是沙漠中的響尾蛇,更像是一個個隱匿于腳下的陷阱。
戰馬被一匹匹砍倒在地,將士們的鮮血濺到了他的臉上、眼上。他因視線受阻看不見敵人而縮手縮腳,身邊越來越多的同伴倒下,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慌。
終于見到不同于戰袍衣服的人,他手起刀落…
戰刀飲足了鮮血,可使的殘部死在邊疆百姓故土的黃沙中。傅凌心中并不爽利,因為他帶出的戰士們,也死傷過半。他低垂著頭,為自己的錯誤而倍感沉重。
“將軍,不好…”滿身血污的將士將一具尸體抱起,傅凌低頭望去,這是中原人的樣貌…
傅凌心中一沉,將士們開始檢查地上的尸體,其中四十七具皆是普通百姓。他們被毒啞了嗓子后扔進戰場,成了邊塞騎兵鮮活的靶子。
那可使部落的人壓根就不想要他斷手,想要的只是讓傅凌背負這種無能為力的憤怒和愧疚…
傅凌神色陰郁,咬緊牙關到青筋突起。邊關百姓的信任來得如此不易,此事一出,若僅僅是他受罰也罷,只怕周邊的部落也會紛紛模仿躍躍欲試…
他召集將士,所有人立下血誓,不能將今日之事告知任何人。四十七具尸體,皆被埋在了故土黃沙之中。
“商隊被可使部落的殘黨殺害,傅凌帶軍殲滅了敵人!”邊塞百姓口口相傳。此事雖令商隊的親人陣痛,可得知將軍已替他們報了仇,眾人哭喊著圍著軍營道謝。傅凌心緒煩躁,穿著便服,悄悄走出了營地。
小個子男孩一頭撞了上來,花貓般的小臉臟的看不出樣子,眼里還噙著淚,見到來人實在憋不住,抱著傅凌大哭了起來。
傅凌一時愣住,見小不點頭上還裹著白布,一時間明白了他是商隊遺孤。
傅凌艱難的張開嘴,可到頭來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有些遲疑的將手放在小不點的頭上,一下一下撫摸著,喉頭來回滑動,終于喑啞的出聲:“會好起來的。”
小不點不知哭嚎了多久,他有些疲憊的抬起頭,傅凌蹲下身體,和小不點平視相望。
傅凌穿著一身肅然的黑色衣袍,擁有著一雙簇著星辰的眸子。映在小不點的眼中,熠熠生輝。
小不點擦干眼淚,像是被傅凌臉上難得的溫柔神情所引導,他抱著傅凌的脖頸,像只被人丟棄的小狗,喃喃道:“大哥哥,孤兒也可以變成你這樣么?”
傅凌一時語塞,輕撫著小不點的背,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不點想了一會兒,道:“我爹娘都叫我小寶,他們說這次回來就花錢請人給我取個好名字。”小不點說完又沉默下去,傅凌感覺肩頭逐漸濕潤起來。
他抱著已在他懷中沉睡的小孩,慢慢踱步回到了軍營。
從此小寶變成了傅志,成為了軍營中最小的一個將士。
傅志聰明伶俐,學什么都很快。傅凌教他武功、教他識字、教他兵法。五年過去,邊關刺骨的風沙磨煉的傅志成為一名英勇的兒郎。他上過戰場,取過邊關部落頭領的首級。不過對敵人手法之殘忍,令一眾老將士都心生膽寒。
傅志聽著訓,乖乖低著頭應承下來。抬眸看著眼前一臉嚴肅的傅凌,做害怕狀,可眼中提溜轉的眼珠子卻明明白白寫著:反正你又不會真的怎么樣。
傅凌看著眼前輪廓漸漸張開的少年,一時神色復雜。
一次戰役,傅志被人貼身進攻,受了傷。年少的兒郎不哭也不鬧,只淡淡說出:“報父母的仇,什么都值!”
傅凌沒說什么,只送了他一把短匕,并教導他近身戰斗該如何制勝。
傅凌的孩子,夭折了。
報了朝廷,傅志陪著他一起回了國都。
傅凌其實對自己的孩子沒有什么概念,走時孩子還沒出來,回來時孩子的尸身已經被封棺。可他看著面容憔悴的妻子與悲痛欲絕的父母,心情沉重。
好在傅志這個孩子,天生像是能帶來溫暖一般。他嘴巴很甜,一口一個傅奶奶的叫著,對著老爺子叫不出太肉麻的話,不過捶腿捏肩揉脖子樣樣不少。不過傅志對周氏卻沒那么熱絡,不知是不是長大了懂得男女有別。
少年人的心思讓人看不懂,他將歡樂帶給大家,只每個夜晚見傅凌帶著周氏回房時,會垂下還稍顯稚嫩的臉龐,眼中流轉著一種令人心醉的憂傷。
兩月的時間匆匆而過,周氏本想與傅凌一起前往邊塞。傅志悄悄對傅凌說道:“將軍,夫人嬌滴滴的身子怎么受得了邊關的嚴寒啊,而且傅老夫人和傅老爺子也需要照顧…”
傅凌一想也確實如此,周氏乖乖的聽從了安排。傅凌帶著傅志回了邊關,離開的第一夜,傅志翹起的唇角在睡夢中都沒有消失。
傅凌三十三歲那樣,傅志剛滿十八,耗時多年,邊塞軍終于攻下所有邊塞的大部落。異族人聽見傅姓便聞風喪膽,逐漸往更北邊的土地遷徙,邊疆大定。
當朝皇帝立刻下旨,宣傅凌回國都封功授禮。傅凌跪地領旨,八百里加急的圣旨被神圣的交遞給傅凌手中。傅志看眼前這一幕,只覺胸口滿滿的像是要溢出些什么。他曾為傅凌戰后的傷痛而心碎,現在也為了傅凌的榮耀而欣慰。
不知何時,有些話已經不能說出口,有些擁抱已經不再適合。但可以一直仰視著他,就足夠了。傅凌是他兄長,是他父母,亦是他心口那顆鮮紅欲滴的朱砂痣…
傅凌班師回朝,國都的百姓翹首以盼,而國都朝堂的局勢卻令人看不分明。
傅凌回國都那一日,滿城空巷,史無前例的連皇帝、長公主都前往迎接了。傅凌受寵若驚,本就一心報國滿腔熱血,此刻更是在皇帝面前表達著永恒的忠心。
然而朝堂,并不適合這樣的一位英雄。
被塞外直爽的性子感染著,傅凌也不喜歡朝堂上各種彎彎繞繞的算計,他時刻因為這些暗中的找茬而游移在憤怒的邊緣。
國家安定,百姓安康,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依賴烈酒入眠。他有時看向傅志更像是在看著自己,年輕蓬勃的血液,初生的獵鷹需要翱翔于廣闊的天際。
傅凌私下面見了皇帝,請求繼續駐守邊關,還想帶著傅家眾人一起戍邊。
年輕的帝王第一次沉默下來,眸色深沉的望著他,最后允了他戍邊請求。不過以傅家老人年事過高為由,留下了傅家眾人。
傅凌那一雙簇著星辰的眸子有些暗淡,但他還是恭敬領旨,準備召集舊部回到邊塞。
可兩年來,舊部已經被國都的繁榮和奢靡磨軟了骨頭,那些曾馳騁沙場的兒郎已暖倒在溫柔鄉中,不再眷戀那塞外的藍天,除了一直以他為榜樣,與他形影不離的傅志。
他告別國都為數不多的好友,啟程前往。周氏望著他的眸光復雜,他只得撇過頭去,帶著傅志又一次回到獨屬于他們的天地。
五年間彈指而過,朝廷對軍中的預算越發消減,可他在邊關的威望越發震耳欲聾,傅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久后,朝廷委派了新的官員與他交接,軍中一片嘩然。他被授予異姓王的最高殊榮,要求即刻返回國都。
一年后,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發生。那曾經拋頭顱灑熱血的將軍,因謀逆罪被打入大牢,等候三司會審。
傅志像瘋了一般找尋傅凌在國都任職的舊部,可人心易變,朝中風向已經變得深不可測。
傅家老翁宮中面升求情,卻被太監侍衛抬著送了回來,只說是日頭太大,老人家中暑暈過去了。
傅志吃了不少閉門羹,也聽到了一些他覺得可笑的傳聞。傅凌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的一切。沒有人能夠明白他的心情,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懂得。
國都中能稱得上傅凌摯友的只有長公主家的大兒子顧炎蕭,此事一出,顧炎蕭及其屬下一直在查找證據,想要找到真相,他不信鐵骨錚錚的傅凌會做出謀反的事情。
在眾人都還堅持不懈的時候,傅凌在獄中自戕了。
傅志只覺晴天霹靂。
他渾渾噩噩收斂了傅凌的尸體,一生從戎的將軍,竟然用盛飯的瓷器碎片,割破了自己的脖頸。
他曾環抱在懷中的脖頸,就這樣被止不住的鮮血包裹起來。傅志顫抖著雙手,一雙眼里明明滅滅,那個飛揚的年輕人死去了,和傅凌一起死在了這不見天日的牢獄里。
那封未轉交的信,成了最后一根點燃他殘存靈魂的導火線。
春去秋來,那被憤怒、仇恨和不甘支撐起的軀體,終于在一個暴風驟雨的夜晚失去生機。他閉上眼睛之前,終于再次看到了,那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影。
一身蕭然黑袍的將軍蹲下身來,輕輕撫摸著他的發頂,那雙簇著星辰的眸子,美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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