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晴。

        在使用蒸骨法驗證這具陳年骸骨之前，陸琪先是將這具尸骨拼接了出來。

        這具尸骸曾遭受過肢解，這是毋庸置疑的。兇手使用銳器在各關節處下刀，身體骨骼各處有明顯的的削砍痕跡，還有一些大塊的碎骨遺落在旁。

        陸琪花費了一個多時辰才堪堪將尸骨重新擺出一具完整的模樣。周圍還有當時挖出的，沾有血跡的石塊。

        陸琪拼接完畢，轉頭看向李懷仁身邊今日跟著的兩名幕僚，剛剛兩人介紹，分別叫何東程以及傅尤尹。

        何東程看起來已過而立，身體健碩，神情隱約透出股兇氣，而且看樣子與傅尤尹的關系并不佳。

        傅尤尹則非常年輕，有股讀書人的文雅，在面對陸琪現在所做之事上，并未表露出絲毫不適或是其他什么情緒，反而神情認真，似在思考著什么。

        陸琪此刻已是在工作時的狀態，雙眸冷清嚴肅，神色是不可侵犯的神圣威嚴，那手里拼接的好似不是骸骨，而是什么遺失千年的寶藏。

        陸琪對死者，有著絕對的尊敬。

        陸琪視線一一從尸骸頭部至腳部劃過，頭骨未有分裂的跡象，不過仍不確定死前是否遭遇過鈍器擊打。因身體各處都被砍成數塊，拼接起來后有許多細節上的考證可能并不會太準確。

        不過從牙齒的磨損度和骨頭末端所呈現的蜂窩狀形態，可以推斷出死者大致的年紀以及死亡的時間段。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發現，便是此人絕不是一個體力勞動者，他身體各關節并未有勞作者的勞損，像肩膀、手骨、大腿關節等，即使有些只是碎塊，也可以辨認。

        陸琪指著拼接好的骸骨，道：“死者為男子，從骨頭狀況來看，年齡應在三十至三十五之間，骨頭末端呈現蜂窩狀，死亡時間約在三至五年。根據周圍石塊沾染的血跡量以及拱橋建造的時間，應該是在拱橋封工之前，兇手殺人后將其分尸，隨后帶到現場，將骨頭封入橋墩有空心或是空隙的地方。”

        現在拱橋已經垮塌，很多石塊也已沉入通江，現在要去查具體是石塊之間的空隙，還是橋墩有空心未被當時的石塊填滿，還需等待當年經手人的名單。

        這具骸骨是在靠近岸邊的碎石中發現的，不然落入水中，可能到重新建設后，都不會有人發現這石橋中曾經有過這樣一具冤魂。

        眾人神色都各有所別，只李懷仁的臉色愈發不好，陸琪也明白李大人緣何如此，這橋墩若是空心，那可就絕對是當年工程有問題。

        陸琪環視了一圈，接著道：“并非勞作者，我曾有懷疑過是否為工人私斗，然后利用現場埋尸，可看現在情況卻并非如此。”

        顧炎庭問道：“可能看出死因？”

        陸琪看向死者頭顱，注視到他舌骨部分，這個地方有骨折的現象，是頸部受力的象征，但這也不足矣證明他的死因在此，還需蒸骨法再做進一步核驗。

        陸琪道：“就現在看來，死者舌骨骨折，有頸部受力的可能，但這也有可能是死者死后導致的，還需進一步核驗死因。”

        陸凜一直仔細看著陸琪驗尸，至到此時才對著李懷仁冷冷道：“李大人，當年人手情況的調查可有進展？”

        李懷仁額頭冷汗止不住往下落，只得道：“下官…下官已經派人手前往各地找尋，最多…最多明日，會有個結果。”

        陸琪讓韓墨幫著將尸骨用麻繩拴起來，使其整體不分離。

        陸琪道：“李大人，今早讓準備的烈酒二升、酸醋五升及一把紅油紙傘，可有備好？”

        傅尤尹回答道：“陸大人，這些物事已經備好，不知有何用處？”

        “這是蒸骨法所需用到的工具，我需要用此來查看死者生前所受的傷痕。”陸琪又看向地上草席上的骸骨，繼續道：“我見府中院子還有些未種花草的地方，不知可否一用？”

        李懷仁連忙點頭道：“自然自然，小陸，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跟尤尹講就好。”

        傅尤尹帶著陸琪及眾人到了一片并未有種花草的地方，陸琪吩咐州府衙役，讓他們挖出一個長五尺、寬三尺、深兩遲的地窖。

        因地制宜，上次趙東等人為了尋巨大的蒸骨鍋具耗時良久，此刻既然有空白土地的院子，便可以直接使用一番。

        陸琪對著眾人道：“此番地窖的準備到蒸骨完畢，大約還需要兩個時辰左右，諸位可以先稍事休息，待確認蒸好骨后，我再通知各位。”

        李懷仁看向陸凜，后者點了點頭，一邊往堂前走去，一邊壓低聲音道：“顧大人，借一步說話。”

        顧炎庭留了韓墨在這里守著，幫陸琪指揮州府衙役，韓墨頷首領命。

        傅尤尹也陪在現場。

        眾人離開后，傅尤尹好奇道：“陸大人看起來年紀輕輕，是如何知曉這些法子的？”

        陸琪剛剛蹲著看位置，此刻拍了拍手，站了起來，還是用的之前那套說辭，道：“小時候機緣遇到了隱世的高人，我是家中養子，一直怕再被拋棄，想擁有一技之長，便拜了高人為師學了起來。”

        傅尤尹聽到這個故事，有些抱歉道：“不知陸仵作家世，是我失言了。”

        “無妨無妨，這不礙事。”陸琪回應道，抬頭看著眼前年輕的臉龐，也有些好奇的問道：“我觀傅先生年紀輕輕，李大人對你甚是倚重，想必是有過人的聰慧之處吧？”

        傅尤尹有些靦腆的笑了笑，道：“陸大人過獎了，我不過是勉強考上了國都都學，老師好意舉薦來到地方。也幸好李大人賞識，夫人也厚待，不然還真不知曉前路如何呢。”

        陸琪從未聽過都學，一時更有些好奇道：“國都都學是個怎樣的所在呀？”

        傅尤尹陷入片刻回憶，道：“全國的學生都可以參與考試，都學含有騎、射、禮、御、醫等課程，老師們皆是一方大能。”

        傅尤尹看向陸琪，似是想到什么，道：“其中‘醫’，還會涉足人體剖驗，倒是很適合陸仵作前往。”

        陸琪雙眸泛著光，心中頓時有所向往，若是能在這個世界碰上志同道合之人，那才真是圓滿了。

        “不過，國都都學此前都還未收過女子，不過相信陸大人這般技藝，定能獲得破例。”傅尤尹補充道。

        陸琪倒是明白這個道理，這個時代給予女子的確實太少，不過現在知道有一處這樣的存在，若有機會，一定要去看上一看的。

        韓墨在一旁提醒道：“地窖挖好了。”

        陸琪趕緊收拾了思緒，然后趕緊命人將柴火堆放在其中點燃，待地窖周圍石壁被燒紅時，除去了其中的炭火。

        陸琪潑入準備好的烈酒和酸醋，地窖中升起熱氣，陸琪趕緊讓人將擺放在竹席上的用麻繩串好的尸骨放入地窖之中，其上再蓋一層草墊。

        之后只需再靜待一段時間，便可利用紅傘查詢死前傷痕。

        傅尤尹看著陸琪這番操作，頗為新奇，旁邊未曾見過此番做法的州府衙役也好奇一會兒會出現怎樣的結果。

        韓墨稍稍側頭，眉頭微蹙，稍遠處的樹蔭下似有人一晃而過。待再仔細看去，哪里還有什么人影。

        時間差不多時，眾人陸續走了過來。

        顧炎庭和陸凜像是達成某種默契般，兩人真就像相見恨晚的同道中人，再也沒有昨日那般兩人間升起股看不見的硝煙。

        李懷仁帶著何東程最后過來，看著陸凜神情有些冷，趕緊問道：“小陸，這骨蒸好了么？”

        陸琪點了點頭，讓人將骸骨拖了出來。

        此刻天色正值一日中光線最好的時刻，陸琪舉起紅色油紙傘，對著日光，尸骨上立刻浮現起絲絲紅痕。

        不過令陸琪在已的頭部，卻未發現骨蔭。

        骨蔭是法醫學中的一個名詞，意思是指若死者生前遭受暴力擊打，因此導致骨膜的血管破裂出血后，滲入骨組織內部所形成的紅色暈斑。形狀不規整，無法用水清洗掉，但肉眼可辨別其邊界。

        這一具尸骨并未存在生前顱部受劇烈打擊的情形。

        再看向死者牙齒，牙齒根部出現玫瑰齒的表現。

        玫瑰齒也是法醫學中一個頗為有意思的稱呼。它指的是死者在窒息身亡的過程中，由于缺氧所導致的牙齦黏膜中毛細血管破裂后血液浸染牙齒，之后牙頸出現玫瑰色或是淡棕紅色的現象。

        在陸琪此刻日光透過的紅傘下，可以清晰看出死者牙頸表面的淡棕紅色。

        陸琪檢驗完畢，復又看向死者頭頂，微微蹙起眉頭，似還有些什么沒有想通般。

        李懷仁見陸琪拿著油紙傘罩著尸骨，在尸骨身上翻看查找，問道：“可有驗出什么？”

        顧炎庭見陸琪微蹙著眉，輕聲道：“可是遇到什么難事？”

        陸琪輕搖了搖頭，給了顧炎庭一個‘我沒事’的微笑，率先解釋道：“死者死因是由于暴力扼頸所導致的機械性窒息。”

        陸琪說完立刻便反應過來自己說的太過于‘專業’，于是趕緊道：“死者舌骨骨折，這是在未蒸骨前便可看出的結論，但由于死者生前遭受肢解，所以無法確定死者是否死因于此。待蒸骨后，觀其牙頸，卻呈現窒息后所獨有的淡棕紅色痕跡。”

        陸琪看向草席上的尸骨，緩緩道：“因此得出死者應該在生前被相熟之人所勒死。”

        陸凜疑惑道：“為何能斷定是相熟之人？”

        “因頭部未出現骨蔭。”陸琪指著尸骨頭部，解釋道：“我做出這一猜測主要是由于若有人采用勒死對方的手法，首先須得靠近此人，還得靠近對方的后背。”

        陸琪比劃著，繼續道：“打暈對方，或用利器行兇則更方便。可死者卻因窒息而亡，頭部還并未出現被暴力打擊后的痕跡。當時場景極有可能是兩人在商討什么，可惜未能達成共識，最后兇手惱羞成怒，拿起手邊有的東西，將人勒死。”

        陸凜繼續問道：“難道不能是用毒么？我曾聽聞有種奇毒，可令人無法呼吸，最后窒息而亡。若是用毒，豈不是即可滿足遠距離殺人，又不用相熟？”

        陸琪點了點頭，道：“若使用毒藥，并且攻擊的是死者的呼吸系統，那么其毒性對于死者肺部的傷害一定極大，毒素殘留在肺部也會極多。死者白骨化后，左胸這一塊應該會有明顯的色素變化。可這具骸骨，整個尸身顏色均勻，并未出現烏黑的現象。”

        陸凜看著眼前被蒸的有些發白的骸骨，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了陸琪所言。

        陸琪看了眼尸骨，又轉頭問向陸凜，恭敬問道：“陸大人，您手下挖掘現場時，是否將其周圍所有都查看過，可否見過脫落的頭發？”

        陸凜一愣，斬釘截鐵的說道：“并未，那一范圍的所有石塊我都找人翻看了清楚，若是有頭發這等東西，早就在這兒了。”

        陸琪點了點頭，轉頭看向顧炎庭，語氣一下子軟糯不少，道：“文卿，若是一人從未替別人剃過頭發，需要多久才能做好呀？”

        顧炎庭思索了片刻，明白陸琪真正想要問的，便答道：“若兇手只是嫌長發礙手，大可剪斷即可，若是剃頭，還甚是麻煩。”

        陸琪心中漸漸出現了一個想法。

        陸凜見陸琪對兩人這明顯的語氣差異，心中不知為何有些說不出的悶塞。

        心情不虞，轉過頭便看向李懷仁，正想要發難，卻發現后者表情此刻甚是驚恐。

        天色大好，李懷仁全身卻被冷汗浸濕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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