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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袁熙


袁熙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做好一個武將,就像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夠繼承父親的事業(yè)一樣。

曾幾何時,他擁有父親,兄長,阿姊,姊夫,所以他并不畏懼上戰(zhàn)場,因為他知道身后都是依靠。可現(xiàn)在,他的面前身后,只剩下戰(zhàn)場。

建安元年,袁紹勢力覆滅,袁紹、袁譚父子身死,只有次子袁熙突出重圍,向北逃往代郡。

眾人拼命逃竄,狼奔豕突,進入代郡后,還未能喘息片刻,大將張南、焦觸二人便起兵反叛,意圖挾持袁熙,向徐州軍投降。

當(dāng)時袁熙身邊兵馬并不多,若非長史韓珩反應(yīng)迅速,及時派兵平叛,只怕袁熙就要落入二人手中。

袁熙雖然順利平叛,可此戰(zhàn)之后,袁熙的實力更加弱小,手中兵馬不過數(shù)千,還盡是殘兵敗將,人心動蕩,士兵疲敝,前途十分渺茫。

望著陌生的山川河流,袁熙一時間也心中無依,他不知道到底該何去何從。

從小的路,都是別人給他選好,他不擅長選擇。

袁熙自問打不過曹昂,沒有絲毫反敗為勝的機會,可若是投降,父親通敵賣國,已經(jīng)臭不可聞,他若回去,還能活命嗎?

袁熙在代郡待了月余,最終決定回去。

到時候昂哥兒殺他也好,囚他也罷,他都會欣然接受,不會恨他。這里離著小時候太遠(yuǎn),而他想家了。

可袁熙終究沒能回去。

他到達代郡的第五十天,幾個不速之客趕到。來人乃是他父親身邊的重臣沮授,大將蔣奇,督軍從事牽招,還有父親的衛(wèi)隊長徐勛。

這些人給袁熙送來了父親、兄長還有阿姊身死的消息。

三個最親的人去世,消息有如石破天驚一般,讓他震動。袁熙哀慟萬分,亦心若死灰。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屏退眾人,袁熙將兵符、印信都交給了沮授。

“沮公是來替大司馬勸降的吧,我不會再抵抗,要殺要剮,全憑你處置了。只是我希望,大司馬能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在我死后,讓我葬在父兄身邊。”

沮授看著哀莫大于心死的袁熙,也是萬分悲涼。

曾幾何時,袁紹麾下,猛將如雨,謀臣如云,濟濟一堂,所謀劃的,都是天下大事,可這才幾年,便一朝樹倒猢猻散,徹底不復(fù)存在。

“二公子,我非是來勸降你的。此番北上,奉大將軍之命,代他向二公子講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叫沈勁的人,他出身于名門大族,其父沈充參與叛亂,兵敗被殺,其家族受到牽連,淪為刑家。

沈勁當(dāng)時年幼,因被同鄉(xiāng)藏匿,得以幸免。待他年長之后,因家族原因,直到三十多歲,仍難以入仕。

當(dāng)時邊塞為胡人所控,沈勁便自募一千士卒,奔赴前線協(xié)助官軍抵御北方胡虜。

后來糧盡援絕,守軍也棄城東去,只剩下沈勁率五百殘兵繼續(xù)堅守孤城,最終沈勁在城破后不屈遇害。

其家族因沈充謀逆而淪為刑家,名聲盡毀,也因沈勁之死被朝廷解除禁錮,得以復(fù)興。

大將軍給二公子兩個選擇。

其一,交出兵權(quán),返回中原。雖然你是袁公的兒子,可也是夫人的弟弟,長公子的親舅舅,他肯定會保全你的性命,讓你富貴一生。

其二,留下來。”

袁熙看著沮授,滿是不敢置信。

“大司馬相信我嗎?”

“袁公和大公子之死,非是大將軍之意。夫人去后,大將軍已經(jīng)有意赦免二人之罪,只是袁公病重,而大公子,無言再見大將軍。”

袁熙聽后,猶豫片刻問道:“沮公,我該怎么辦?”

“大將軍不讓別人代二公子選擇,只說讓二公子聽從本心。”

“留下來嗎?”

沮授默默退了出去,只留下袁熙一人。

袁熙并不懷疑曹昂的承諾,他非常想回去,他也知道,自己并沒有承擔(dān)一切的能力。可是他回去了,父親的身后事怎么辦?

家族怎么辦?

“昂哥,你這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如果是你,你會怎么選?你天生英才,對于拼命,肯定不會猶豫,可是我不成啊。

我就是個普通人。

我做不到啊。”

袁熙一夜沒睡,次日一早,推開房門,就見沮授在外面站著。袁熙在門內(nèi)想了一夜,而沮授在門外站了一夜。

“沮公,我留下來。”

沮授聽后,對著袁熙深深一拜。

“如果二公子留下來,大將軍便讓我四人留下輔助二公子。”

袁熙一愣。

“沮公,我沒什么本事,你們留下來,可能要受我拖累。”

沮授沒有回答,而是問道:“敢問二公子,既然如此,為何要留下來?”

“身為人子,我有我該做的事情。”

“身為人臣,我等亦有該做之事。”

此事之后,袁熙將隊伍中的老幼、傷兵全部留下,交給楚軍。軍隊精簡到三千人,戰(zhàn)斗力卻是提升了不少。

半個月之后,眾人向上谷郡出發(fā),投奔上谷烏桓首領(lǐng)難樓。

臨行之前,袁熙給曹昂寫了一封信。

“昂哥兒,此行我已抱死志,只圖能洗刷幾分家族污名。如果我死了,還請你將我的尸骨,埋在父兄身邊。如果我回不來了,還請?zhí)嫖艺谢辍!?br />
袁熙部很快到達難樓部。

當(dāng)初東平陽之戰(zhàn),烏桓單于蹋頓身死,烏桓峭王蘇仆延戰(zhàn)死,汗魯王烏延被俘,只有難樓和骨進二人反應(yīng)較為迅速,逃出生天。

再之后樓班自稱單于,而難樓和骨進二人靠著吞并蹋頓、蘇仆延、烏延等殘余勢力,勉強茍活。

袁熙的投奔將使得難樓部實力大增,因此難樓欣然接納了袁熙。

袁熙在上谷安穩(wěn)地待了兩年。

貞觀元年,剛建立的大楚以幽州牧羊毅為統(tǒng)帥,幽州督軍黃忠,冀州督軍曹仁為副將,分三路出擊幽州境內(nèi)的烏桓人。

戰(zhàn)線從遼西一直延伸到代郡,目標(biāo)是燕山以南的所有烏桓人。

烏桓本就元氣大傷,各部又分散在代郡、上谷、漁陽、遼西等地,在楚軍強大的攻擊下,很快被擊潰。

各支殘部紛紛東逃,袁熙也跟著難樓一路逃到白狼山。

烏桓面臨生死存亡的局面,樓班不得不集中全部的力量應(yīng)對。

此時烏桓人的大本營在柳城,與幽州腹地有燕山相阻。楚軍未曾北上過,并不識得道路。

關(guān)鍵時候,袁熙派牽招孤身南下,引楚軍主力出盧龍塞。

羊毅、黃忠在牽招的指引下,一路北上至白狼山。

樓班聞聽楚軍已經(jīng)打到家門口,大驚失色,連忙出兵迎擊,雙方在白狼山展開決戰(zhàn)。

羊毅部兵少而精,烏桓人兵多而亂,軍陣不整。于是羊毅采取急攻之策,命黃忠率精銳騎兵猛沖烏桓中軍。

這個時候,本在右軍的袁熙部突然后撤,引得烏桓人一陣混亂。

于是烏桓人陣型大亂,全軍崩潰,樓班本人亦死在亂軍之中。

此戰(zhàn)楚軍俘虜烏桓人俘虜二十余萬人,除了太原、代郡烏桓,幽州的烏桓部落幾乎覆亡。

戰(zhàn)后,楚軍在柳城、平剛、白檀、寧縣、女祁、要陽、白狼(皆是西漢舊鎮(zhèn),位于燕山以北)設(shè)鎮(zhèn),將國防線推到了燕山北麓。

烏桓人亡了,可袁熙的使命已然沒有結(jié)束。

白狼山后,他和難樓一路東逃,進入平州遼西郡,投奔了公孫度。

二人屯兵徒河(治今遼寧省錦州境內(nèi)),公孫度也害怕楚軍繼續(xù)向東,于是便留下了二人。

二人在公孫遼西一待就是五年。

楚軍沒有繼續(xù)東進,二人也不敢去見公孫度。公孫度也怕逼反二人,不敢妄動,于是總算度過了相安無事的五年。

貞觀六年(204年),公孫度病死。本該其長子公孫康繼位,曹昂偏偏偏偏讓公孫度次子公孫康繼任遼東郡太守,永寧鄉(xiāng)侯(公孫度的爵位)。

于是兄弟二人為了爭奪權(quán)力,內(nèi)斗不停,袁熙乃支持勢弱的公孫恭,參與到公孫兄弟的斗爭中。

仗打了兩年,以公孫恭被殺而結(jié)束。

正當(dāng)公孫康以為可以坐穩(wěn)遼東時,曹昂以公孫康以下犯上,攻殺大臣為由,分三路從水路兩線出擊遼東。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帶路黨,袁熙很快放開各條道路,引楚軍入境。

此戰(zhàn)摧枯拉朽,進展迅速,不到四月,遼東遂亡。

曹昂以昌黎(原遼東屬國都尉)、遼中、遼南(分遼東設(shè))、遼北(玄莬)、樂浪、帶方六郡置平州,經(jīng)營東北。

烏桓亡了,公孫氏也亡了,袁熙自離冀州,已整整十年。這些年,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家。

眼看諸事已必,他想回家了。

袁熙給曹昂寫了一封信,他愿意放棄官職、軍隊,只求回去。

很快曹昂也回了一封信給袁熙。

“大業(yè)未半,不能中道而崩。今得遼東,復(fù)望高句麗、扶余也。”

袁熙有些不明白,兩個北方胡虜,有什么可望的。

他想回家,是昂哥兒不讓他回去嗎?

袁熙派沮授去見曹昂,他要告訴曹昂,他真的可以放棄所有,他只想回去。

很快沮授回來了。

十年的邊塞風(fēng)霜讓袁熙成了褪去稚嫩,也讓沮授變得格外的蒼老。

沮授五十多了,身體、精力早不比從前,他也想落葉歸根了。

看著沮授疲憊而消瘦的臉,還有那灼灼的目光。袁熙便知道,沮授被曹昂說服了,反成了曹昂的說客。

“天子為何不讓我回去?”

“天子說,要將高句麗、扶余以及三韓之地化為漢家土地。”

“都是不毛之地,要之何用?他身為天子,富有四海,難道這些還不足夠嗎?他知不知道,高句麗、扶余,一年中有近半年都是嚴(yán)冬。”

“天子知道。

天子說,這些地方和平州,將會設(shè)為安東大都護府,作為我朝歷代太子的封地。大都護一職,世代由大楚太子兼任。”

“真的?”

袁熙一愣。

“天子親口說的,不會有假。天子春秋鼎盛,而且是長壽之相,太子只怕很多年,不能繼位。

如果有一塊自己的封地,位置會更加安穩(wěn)。

太子雖是天子嫡長,可下面也有幾個弟弟。太子雖為嫡,可母族的勢力,遠(yuǎn)不如其他皇子。

現(xiàn)在眾皇子都還小,紛爭還未出現(xiàn),可以后呢?

二公子要為以后計。”

袁熙點點頭。

為了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外甥,他什么都愿意做。

之后不久,袁熙帶著部隊到了高句麗,再不久,高句麗就流出此地有金脈,河中淘沙,便可采金的流言。

袁熙在高句麗待了三年。這里的環(huán)境極為惡劣,加速著袁熙的衰老。

可是袁熙甘之如飴。

貞觀十一年(209年),大將曹休、田豫分水陸兩路出擊高句麗,攻破其都丸都城(吉林省集安市丸都山上),誅殺其王伊夷模,收攏民眾數(shù)十萬,亡高句麗。

大楚在高句麗設(shè)玄莬都督府,而袁熙則繼續(xù)兵敗逃往扶余國。

這些年,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

袁熙無比思念故土,可離著故土卻越來越遠(yuǎn)。他是多么渴望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可是他這只離了家的鳥兒,不知何時才能返鄉(xiāng)。

貞觀十五年(213年),護東夷校尉田豫攻破扶余國都鹿山城,擒殺扶余王尉仇臺,滅扶余國。

整個外東北,楚軍面前,再無敵人。

做了多年內(nèi)應(yīng)的袁熙,終于可以成為漢軍名正言順的將軍,漂泊在外十七年,他似乎終于可以回家了。

可袁熙還未成行,第二年的春天,太子曹蔚來了。

曹昂說,既然設(shè)安東大都護府,曹蔚作為第一任大都護,設(shè)立之時,如何能不在呢?

既然是太子的封地,他就該實實在在的在這生活一段時間,徹底了解這個地方,獲得此地百姓的認(rèn)可。

袁熙不敢走了,他的外甥才十幾歲,一個人孤身在此,若是被人欺負(fù)了怎么辦?水土不服怎么辦?

曹昂真是個狠心的父親。

袁熙得守著妹妹留下的骨血。

曹蔚在遼東待了整整兩年才離開,袁熙也陪著他待了兩年。

曹蔚走了,袁熙更不敢走了,他得為外甥守著這番基業(yè)。至于回家,都等了這么多年,也不是非得急于這一時。

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貞觀二十六年(224年),剛過五十的袁熙終于可以回中原了。

十年的時間,年近三十的太子羽翼豐滿了。而且今年一開年,天子便命太子監(jiān)國。太子之前也監(jiān)國數(shù)次,但都是象征性的,可這一次,天子命諸事由太子與諸相商議,不必報于天子,還將原來的詹事府升格為由宰相、樞密使、大將軍、宗王共同領(lǐng)銜的大詹事府。

這是一個很有象征性的信號,天子向太子放權(quán)了。

沒人再懷疑天子將皇位傳給太子的決心,包括袁熙。

袁熙終于可以放心回去了。

三月倒春寒,這一日大都護府長史田豫設(shè)宴招待洛陽來的天使,袁熙也一同作陪。因為高興多喝兩杯,回去的路上又吹了風(fēng),袁熙回到家就病倒了。

這一病便是數(shù)月不起。

雖然天子派了御醫(yī)前來診治,可袁熙在北地多年,風(fēng)餐露宿,身子早已被掏空,整個人已是油盡燈枯了。

八月,收獲的季節(jié)。

病重的袁熙讓人抬著他到了外面。看著望不到頭的麥田,袁熙突然覺得,這這二十多年的奔波,似乎是值得的。

生病之后,袁熙不愿留在襄平,便來到房縣,今日他讓兒子將他抬到海邊。

迎著海風(fēng),袁熙大口呼吸著風(fēng)中的味道,仿佛海風(fēng)里,帶來了家鄉(xiāng)的氣息。

“阿模,你知道海的對面是哪里嗎?”

阿模搖搖頭。

阿模是袁熙的小兒子,今年只有十歲。

“海的那邊,是家。”

“阿父,咱們的家不是在襄平城嗎?”

“我說的是我曾經(jīng)的家。”

這是天空中傳來幾聲雁叫,袁熙抬頭望去,便見大雁排成一行,向南而去。

“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

禽獸尚能回家,我卻不能落葉歸根。”

“阿父!”

“五歲那年,父親在家中設(shè)宴,我偷偷跑到前廳,認(rèn)識了同樣年少的昂哥兒,我?guī)е斡[了家中的花園,還見到了阿姊。

那天的花兒開的那么艷麗,那天的人兒笑的那么歡暢。”

貞觀二十六年八月十四,袁熙死于遼東。

······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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