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書房的時候，院子里有人繞了過來，是個瘦弱蒼白的女子，她臉上有很明顯的地方特征，像這里的其他人一樣，皮膚粗糙泛黃，但這也掩蓋不了她的秀雅文氣。

        女子的聲音好聽極了，她拱手像男子一樣行禮：“殿下。”

        程允心咦了一聲，警惕的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姑娘，然后轉頭用譴責的目光看孟延璋，她都不用張口說話，眼睛里明明白白寫著：“難道哥哥說話不算話？”

        她等著聽孟延璋的解釋，太子殿下也覺得有些巧，剛說完有人送女子來，后腳就撞著一個，不管是誰心里都得嘀咕一下了。

        還是翟佑先大大咧咧出聲：“趙大人忙完了？”

        那位女子轉頭看向翟佑，溫聲回道：“回大人，已經整理好了，鄉紳、富商都已編寫成冊，寺廟、道觀等也查實記錄了，只等殿下吩咐。”

        翟佑擺了擺手：“嗨，咱們現在可是同僚，趙大人不用對我恭敬，不用啊。”

        那女子抿唇笑了一笑，搖頭表示不敢之后，安靜的站在一邊。

        孟延璋含笑看了一眼程允心，他也沒說話，但意思程允心看明白了“你看，我是清白的。”

        程允心沖他彎眼睛，像小時候一樣，笑容里三分乖巧四分討好，剩下的是難得的狡黠無賴。

        她下意識拉起太子殿下袖子晃了晃，蒙混過關：“哥哥我們去書房。”

        孟延璋面無表情，程允心悄悄挪動腳步，挪去了那位趙大人身后，她假裝看不見孟延璋，跟趙大人搭話：“你是什么大人呀？”

        趙月不知道她的身份，看了一眼翟佑，在翟佑提示下回道：“小侯爺，微臣為新任府知事。”她還不太習慣說微臣兩個字，說完羞澀的眨了眨眼，臉都有些紅。

        程允心很喜歡她這樣的女子，把剛剛質疑太子殿下的事兒全忘了，一心一意和人聊起天來：“那你是怎么成大人的？”

        趙月見她天真爛漫，眼神純真，升不起什么敬畏和防備來，一五一十告訴她：“殿下在隅城時曾廣貼告示，召集有才能的人，以考選吏，不問男女出身，微臣祖父父親皆是舉子，跟著讀了許多年書，僥幸入選了。前日，殿下又在敦城革了許多人的官職，將臣也調了過來。”

        程允心邊聽邊點頭，她道：“真好啊……不過，不是僥幸哦，你讀了那么久書呢。”她有些羨慕，起碼在這里，趙月能以女子之身直接入仕，而自己……

        說完又問：“那你收集那些鄉紳富商之力的名錄做什么呢？”

        趙月聞言抬頭看向孟延璋，程允心不明所以，也呆呆抬頭，直直盯著太子殿下。

        提及正事，孟延璋向趙月吩咐：“眼下城中口糧都靠朝廷救濟，你既已理好名錄，便將人都聚在一起，孤有話交代。”

        看趙月點了頭，程允心卻還眼巴巴瞧著，他索性就多說了幾句：“朝廷買糧再運來，一則耗資巨大，二沿途也多有損耗，不能只靠這一種法子。鄉紳富戶家中多少都有余糧，寺廟道觀更是常年累積，不如說服他們拿糧出來。”

        程允心腦子跟漿糊似的：“他們怎么會愿意呀？”

        災年未過，誰都想囤著糧食，要么自己吃，要么囤積居奇，哪會拿出來賑災。

        孟延璋：“當然不是白拿，現如今正是人力最賤之時，朝廷賑災有以工代賑之法，他們也可以，鄉紳出糧食，換百姓幫忙干活。”

        程允心聽懂了，但是：“那要是他們還不愿意呢？”

        太子殿下笑了一笑：“是嗎？容不得他們不愿意。”

        翟佑和趙月齊齊抖了抖，看著程小侯爺神色如常，笑著跟太子殿下說著話越走越遠，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趙月：“我去叫人來。”叫那些鄉紳富戶，主持觀主。

        翟佑：“我也去叫人。”叫兄弟們……

        書房之中，程允心一邊翻著兵書，一邊著急看向孟延璋：“哥哥！”

        孟延璋嗯了一句，手上卻毫不留情，挪動自己的兵馬，須臾之間就躲的讓人看不見，他收手，含笑看向程允心：“小侯爺，兩天了，可是寸土未得。”

        程允心頹喪的往椅子上一靠，毫無靈魂：“太難了。”

        他們從回來的時候就開始研究，可是這里地形實在復雜，兩方人馬也過于懸殊。如果在白沙城開戰，他們的人一進去就無所遁形，但他們未必找得到別人。如果在開闊地區開戰，那就是一萬五對五萬。

        程允心想了許多法子，都沒辦法將對方全殲，稍不留神就會讓人帶著一批人馬溜走。

        她雙目無神，看著頭頂的房梁，喃喃自語：“怎么辦啊……”

        翟佑敲門而入：“殿下，劉燎等人已在敦城之外，請見殿下。”

        孟延璋點了點頭：“知道了。”

        他站起身，俯身看向程允心：“想不出來慢慢想，不可動輒頹喪。”

        程允心嗯了一聲，目光緩緩挪到太子殿下的臉上，她心臟忽然猛烈的跳動起來，嚇了自己一跳，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哥哥，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好陌生。

        程小侯爺悄悄蜷起腿，將自己整個縮在了椅子上，她瘦瘦小小的，目光警惕，像只被大狗堵在墻角的小貓一樣。

        可惜太子殿下毫無所覺，只有程允心，看了上邊的臉一眼又一眼，從前沒發現，這樣看過去，哥哥的輪廓，不知不覺已然是成人的樣子，他還在說著話，微薄的嘴唇一張一合，可程允心完全聽不清楚，她倉促的點著頭，將自己又縮小了一點點。

        直到太子殿下站起身，那常年繞著他的熏香味道遠去，程小侯爺才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她聽到太子殿下皺眉問：“怎么了？耳尖那么紅？”

        程允心氣咻咻張牙舞爪道：“我才沒有！”

        她轉身就往外跑：“我去找劉燎。”

        跑出去老遠，她呼了一口氣，下意識迷茫的又仰了仰腦袋，剛才就是這樣看過去的……

        孟延璋少見的露出了個極其迷惑的神情，他轉頭看向翟佑：“小侯爺果然是長大了，沒有小時候那么好懂了。”

        翟佑撓了撓頭：“啊？”

        孟延璋抬腳往外走：“算了，你又不如我了解他，跟你說也沒用。”

        翟佑：“殿下說的是。”

        孟延璋問道：“跟你吩咐的事，辦妥了嗎？”

        翟佑道：“消息已經傳給了錢淵，他們明日出發。”

        孟延璋點了點頭：“嗯，速戰速決，多拖無益。”

        劉燎他們做為軍人，天生渴望戰功，這倒不是說大家好戰，而是說，既然可能會有一戰，誰不想借力往上爬呢？

        劉燎這種腦子活的，顯然比別人更能看到利益，他想要為家鄉而戰是出于本心，但如果能在太子麾下立功，讓自己更進一步，何樂不為。

        因此看到程小侯爺的劉燎非常激動，他上前一步，穿著自己那身有些舊的鎧甲，聲音若洪鐘：“卑下劉燎，參見小侯爺。”

        程允心嗯了聲，道：“殿下稍候會過來……我走之后，你們好好訓練了嗎？”

        劉燎爽朗一笑：“小侯爺放心，您教我們的東西，都好好練著呢！”

        程允心看了看他身上的盔甲，眨了下眼，沒說話。她知道要打仗，就得給士兵最好的保護，可是眼下這個地方，連糧食都吃不起，哪里有錢再換武器裝備。

        她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地上的小石頭，直到孟延璋過來。

        小侯爺已經忘了書房里的事，她跑過去站在孟延璋身邊，看他和劉燎說話。

        孟延璋將現在的情形解釋給劉燎等人：“反賊首領叫鄭三成，是本地人士，另有兩個謀士，一個叫孫一復，一個叫衣炟魯，孤要你們務必活捉衣炟魯，他是西戎人。”

        在場的人都是一驚，剛才已經說過，對方足足有五萬人，他們五千人……然后還要活捉敵人的謀士，這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連劉燎都皺起了眉頭，不是他妄自菲薄，實在是，想不到能贏的辦法。

        孟延璋將他們的神情看在眼里，淡淡道：“孤已調兵一萬，不用擔心。”

        劉燎攔住了要說話的同僚，他認真道：“殿下有令，吩咐又是這等事關家國之事，卑職等萬死不辭。”

        孟延璋聽他這樣說，笑了一笑：“將士保疆衛土，是國之脊梁，孤豈會送你們白白去死，不必如此。”

        劉燎眼眶紅了一下，大楚重文輕武已久，哪里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國之脊梁”，他們不是權貴的武器，不是低賤的軍戶，是能保疆衛土的脊梁……

        劉燎咬著牙低下了頭，聽太子殿下吩咐：“諸位訓練日短，正面迎敵之事不必操心，到時候，只需要配合那一萬士兵……”

        回府中的路上，程允心問道：“哥哥原來已經有戰術了。”

        她嘟囔：“好吧，這次是我輸了。”

        她從小就喜歡和太子殿下比，比寫文章比兵法，寫文章一次都沒贏過太子殿下，兵法上卻很少輸，沙盤上打仗她向來無往不利。

        但很少輸也不是沒輸過，小侯爺看的很開，大方道：“哥哥你說吧，讓我做什么？”誰輸了就要答應對方一件事來著。

        太子殿下卻搖頭拒絕了：“不算是我贏。”

        程允心歪腦袋看他：“什么意思啊？”

        孟延璋笑：“是小侯爺提醒了我，不過，你自己沒發現。”

        程允心想問題的時候喜歡嘴里念叨，她自己說過的話，無心之中點明了太子殿下，但她自己卻不知道。

        不過，這會兒讓她想，她也說不出來啊。

        程小侯爺抓耳撓腮的琢磨了一陣，還是追上去拉住了太子殿下：“哥哥你告訴我吧？”

        孟延璋提示她：“你說過，對方有兩個謀士啊。還有一句，那他們聽誰的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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