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順序，從最后一排倒著向前。”

        文老師說完要求，撩動波浪卷發到耳后，拿起杯子扭著腰肢走出教室。

        課間休息一如既往。

        穆周指尖攥著筆桿，悄悄環顧四周，課前準備對話的事在身邊同學中沒有產生漣漪，甚至一句討論的聲音都沒傳來。

        她不經意間以齒咬唇，有些頭痛。

        微微側首，視線平視在洛倫嘉的半邊臉頰，踟躕如何開口商量準備下周的對話。她算了一下，周一應該是第一組第五排的溫宥菁、梁平捷，周五就會輪到她和洛倫嘉了。

        洛倫嘉取出一片巴掌大的厚木頭，上面已經刻出許多零部件的形狀，舉著木片，正在凝神比照圖紙上的說明。

        被人注視會感到細微的壓力，洛倫嘉察覺到穆周在看他，手上動作停住，扭頭對上她的視線。

        猛地被他一看，穆周下意識挪開視線，見洛倫嘉桌上平鋪展開的大開本圖紙是銅板的，油墨清晰美觀，一張張小圖旁邊標注著細細密密的英文。

        “這是什么的模型？”

        桌上有一個拼了一小截的木質品，完成度很低，穆周不太認識。

        洛倫嘉指腹撫摸木片，勾刻的線條有獨特的凹陷感。他愛惜地、帶點滿意的神采，舉著完成的部分，對穆周說：“是d國安神尼公司出的鳳凰號，雙桅縱帆船。一比七百小比例，典藏版。”

        在穆周印象里，洛倫嘉大多時候都展現出外物的不屑一顧，現在講起船模的時候那雙平素懶得睜大的眼睛神采奕奕，有光。

        她輕“嗯”了聲，斟酌道：“你外語真的很厲害。”

        洛倫嘉輕哼，頗為自得，“才發現嗎，小學霸？”

        穆周語塞，同班三十人，她理所應當地認為洛倫嘉水平至少在她之上，被他嘲弄后，連忙制止，“不要這樣叫。”

        洛倫嘉今天穿了件克萊因藍的落肩t恤，襯得膚白若雪。挑動長眉，他想起那天黃昏的綠茵場，穆周轉身就走的倔強身影，意外她忽然柔和下來的語氣。

        “有事？”洛倫嘉難得見到穆周平靜的表現破碎，有話在口中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有聽到文老師說下周課前同桌兩人要準備一段會話嗎？不少于五分鐘，下周五輪到我們。”

        “就這？”

        洛倫嘉訝然望去，穆周的額頭有不易察覺的汗珠，臉色微白，有一絲隱秘的無措。他向下看，穆周桌上英文聽力的卷子上六道題錯了一半，半江瑟瑟半江紅。

        穆周沒有遮掩，她有一點很好，從不遮掩弱點，即便在遇到的時候很難承受，也要迎面上去克服，直白的真實。

        “你這英語聽力夠差的。”洛倫嘉直言。

        穆周蜜桃形的小臉又白一分。

        “讀一下。”他長指一道選項，說。

        穆周一眼看去，有幾個拼寫很長的單詞，心頭一顫，硬著頭皮去讀。

        洛倫嘉皺眉，“難怪聽力這么差，讀不準就會聽不準。”

        “發音有點怪，元音和重音落得很奇怪。這個詞里第一個a的發音是大口型的蝴蝶ae，而不是小口型的。還有，這里要失爆，失爆你懂什么意思嘛？”

        穆周茫然搖頭。

        洛倫嘉以一種看珍奇生物的眼神看穆周，穆周在高自尊感的包圍下，頓時有種想要逃脫的欲望，

        她要轉身，還沒來得及。

        “救命，你以前的英語老師都教了些什么。”洛倫嘉吐槽道，一把奪過穆周手里的筆，從她桌上撕一片便簽，唰地寫出一個漂亮的英文詞組。

        “比如這個，你怎么讀？”

        “nextday。”穆周逐詞讀出。

        洛倫嘉轉轉眼珠，有些不耐，“不覺得很累嗎？”

        他驀然對上穆周求知的小鹿眼，口氣軟了三分。

        “簡單講，next是以t結尾的對吧，你發t這個音的時候會覺得有氣流向外爆破地送出，day是輔音開頭，這就是很典型的失爆現象，這個時候t失音。nextday，這樣，你再讀一下。”

        洛倫嘉的聲音略低略冰，每個字不是字正腔圓洪亮地發出，懶洋洋的，忽略內容細聽下很有磁性，如果閉著眼去想象，可見一塊深藍色的天鵝絨緩緩擦過肌膚。

        他說英語時，有英劇中倫敦霧蒙蒙下雨的感覺。

        穆周跟著念了一遍，單詞變得輕盈順口。

        她的嗓音清甜，小聲嘗試按他教的去重讀句子，唇色櫻紅，神態虔誠。

        洛倫嘉睨著眼，喉結滑動。

        “真麻煩，還要教你小學生的東西。”他扯扯領口，露出半截深凹的鎖骨。

        “你想講什么話題？”他又問，“愛好？美食？家鄉？你的童年？”

        “這幾個都可以。”

        洛倫嘉嗤地一聲，反問，“你愛好什么？愛好學習？”

        穆周挺了挺腰，奇怪道：“愛好學習很可恥嗎？”

        “不可恥，嗯，真厲害。”洛倫嘉喉中梗塞，他與她無法溝通。他想，難怪爺爺欣賞她，穆周真的很像那個年代的人，隨時充滿激情，能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他可不行。

        他心不在焉的敷衍讓穆周很泄氣，她也是有很多愛好的，譬如鉆在被窩里讀小說，讀到盛情處也會裹著被子在床上打滾，又或者折紙，跑步什么的。

        “美食吧，這個好講一些。”

        “行吧。”洛倫嘉看了眼表，“周末準備一下，下周再對一下詞。”

        “好。”穆周點頭，轉過身開始準備下一節課的用書。

        “謝謝你教我失爆現象。”穆周過了幾秒，說。

        雖然洛倫嘉態度不好，她對他印象也很差，但一碼歸一碼，他教了，她也學到了，她就得感謝。

        洛倫嘉手上還捏著從穆周手里奪去的筆，聞言一笑，不忘再笑話她一句，“還不是你太菜了，簡直沒眼看。”

        穆周無語，要問洛倫嘉拿過筆，那只筆是寧芮藍新送的，磨砂殼豆綠色，按動的地方有一只可愛的小恐龍，是她最喜歡的一支，幾乎一直在用。

        “你還要拿回去？”洛倫嘉不可思議，他左手轉動筆，就是不給穆周，“你的感謝就嘴上說說？”

        “我再給你買一支行嗎？”穆周無奈，洛倫嘉把筆拿得很遠，她夠不到，又不能傾身過去，只好妥協。

        “不行。”洛倫嘉不屑，“小氣成這樣，一支筆能多少錢，最多也就幾十塊錢吧。”

        穆周在心里翻了白眼，又氣又好笑，什么叫也就幾十塊，她平素只用幾塊錢的，還會買替芯去換。她深覺和洛倫嘉難以溝通，就想把筆要回來，那是寧芮藍送的，她再轉送給洛倫嘉像什么話。

        “那是別人送的，不值錢，配不上你。拜托了，還我行嗎？”穆周強壓火氣，好聲好氣地說。

        “別人送的？”洛倫嘉瞥她，見穆周頻頻點頭，他立刻將筆丟回穆周桌上，頗為嫌棄。

        穆周松了口氣，趕緊把筆放進筆袋，準備以后再也不在洛倫嘉面前拿出。

        “吶，你說再給我買一支作為感謝的，不要忘了。”洛倫嘉陰魂不散，又咕噥一句，“我是懶得帶東西上學。”

        “好──”穆周表示她真的會謝，有氣無力地應道。

        “上次那支黑的太丑了。”

        “知道了……”

        洛倫嘉就很神奇，在穆周對他稍微改觀了那么丁點的時候，就會做出點事來讓穆周更討厭他。

        好在，后來半天穆周和洛倫嘉兩個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地度過。

        興許是拼船模太費眼，又或是語文課太無聊，洛倫嘉最后一節課索性撐著頭睡著了。

        選修的小科通常被排在放學前最后幾節，海伊周五下午僅兩節課，兩點半放學。

        穆周到海伊的第一周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其中中午沒有午睡這一點最難接受。在榆市七中的時候，上午放學大家就各回各家去吃午飯、睡午覺，下午兩點半前到學校就可以。而海伊中午僅給學生一個小時用來吃飯和休息。

        一連五天，穆周每到中午就開始習慣性犯困，她沒資本像身畔的洛倫嘉一樣想睡便睡，只能在茶杯里放雙倍的茶葉。

        上午最后一節課結束，洛倫嘉伏身在桌上，仍舊在睡。

        穆周看著他沉沉的睡顏，就跟著犯困。她慢吞吞從位置上站起來，把書鎖進自己的小柜子，呷兩口濃茶醒醒神。

        教室里人不多，除了洛倫嘉，穆周大部分都不熟，她端著杯子立著，忽而聽到走廊一側的玻璃窗被叩響。

        轉頭看去，一個陌生的男生趴在窗口，手上捏了兩張票子樣的紙，激動地沖教室里一個女生揮手。

        穆周依稀記得那個女生叫卞霏霏，梳著馬尾，額頭飽滿，留了平平的劉海。

        卞霏霏看到窗外男生，臉色瞬間沉下來，走到窗邊，低著聲音說：“你怎么來了，不是都說不要找我嗎！”

        “霏霏。”穆周偏過頭去，都能聽見那個男生委屈的聲音，不輕，每個字都很分明，“我發動了很多人，才搶到了林笙華演唱會的第一排，一票難求，我加價到好幾萬才弄到兩張，我們兩個周末一起去吧。”

        卞霏霏語氣焦躁，一個勁讓他小聲點，“不去，我不去。說了不喜歡你，不要再纏著我了！”

        穆周非禮勿聽，只是聽到幾萬塊兩張票時，她腦海中不自覺地計算周頤一年的收入能有幾分，然后被結果驚得咂舌，她對演唱會門票的價格沒有概念。

        后面的話兩個人說的模糊，她揣好一卡通就要走，又猛地聽見卞霏霏一聲高，大叫著讓放手。

        班里剩余七八雙眼睛看過去，穆周被嚇了一跳，也投去目光，見卞霏霏和外班男生爭執起來，那男生捉著她的手，硬要把票塞過去。

        場面來得突然，穆周想上去解圍，才走了兩步，身后的人極度不耐煩地出聲，猶帶半分睡意，尾音拉得極長。

        “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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