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天際柔軟的云彩染了烈色，層層疊疊交織漸變。霞光自云層中燃燒，漸漸冷去的日光僅余昏暖，鋪射在紅磚色的建筑上，斜影長長。

        穆周和寧芮藍飯后從食堂出來后分路而行。

        寧芮藍喜歡穿著睡衣在宿舍做功課，穆周更喜歡衣冠整潔地尋一間無人的空教室，有時她甚至可以在黑板上演算。

        林蔭道邊灌木叢中有黃花迎風舒展。

        穆周嘆口氣，耳邊猶還殘存洛倫嘉的嗓音。

        ——放學前，他冷不丁問穆周，“你晚上一般在哪里？”

        彼時，穆周困惑望他，洛倫嘉才不情不愿解釋道：“模型能修，你動手，我看著。”

        活動教室晚上一般沒人，整間教室空空蕩蕩，位置也比較偏。穆周每到放學，先把書包放在活動教室中，飯后直接進去學習。

        今天也許是洛倫嘉在的緣故，穆周走得特別慢。她自幼生活環境中，就缺乏異性的存在，從小到大讀書，她與男同學間也沒有特別的友誼，往往隔著一段距離，禮貌而疏遠。

        與洛倫嘉坐同桌，即便兩個人平時沒有話說，僅僅是他稍有不慎的手肘觸碰、衣領上氤氳淺淡的柑橘香氣，已然讓穆周十分不自在，常常要刻意與他保持一段微妙的距離。

        她緩緩走上長廊，長廊沒有開燈，寂靜幽暗。

        唯有廊道盡頭的教室，柔緩暖黃的燈光從玻璃窗透出來，在微涼的風中給人以無形的力量。

        秀氣的五指悄然蜷縮，穆周舒了口氣，旁若無人般地從教室后門走了進去。她看起來泰然自若，面頰上較尋常略重一分的血色卻出賣了她。

        越靠近洛倫嘉，穆周的呼吸越不暢，她輕輕拉開他旁邊的座椅，與他拉開一定距離，坐下。

        洛倫嘉正在翻看圖集，聽見動靜，沒有抬頭。

        “你先寫作業。”

        “嗯。”

        時間愈發煎熬起來，穆周鼻尖的柑橘氣息久而不散，她恍若是習慣到已經嗅不出味道，下一瞬卻又浮現出來，一下一下地抓在她心口，纖細的小臂上激起絨毛。

        時鐘嘀嗒，穆周硬著頭皮將作業全都寫完。

        她沒有心情去做更多的安排，轉身看著洛倫嘉，“我可以做什么？”

        洛倫嘉遞給她圖紙冊，從箱子中將損壞的模型取出來，他需要替換斷裂最嚴重的那根龍骨。

        “我已經將損壞龍骨上的肋骨和船殼板等一些部件卸下來了。”洛倫嘉指著圖紙冊上的結構說，“現在用新的龍骨重新組合，我會教你，你按步驟組合就可以。”

        洛倫嘉從普通版的船模中拆出配件，一樣一樣地教穆周去認。穆周學得很認真，她善于折紙，手上動作并不笨拙，加倍小心下沒有出嚴重的錯誤。

        很多船模術語穆周都一知半解，洛倫嘉有時興致來了，對上穆周厚重眼鏡片后疑惑求知的目光，也會耐心地講解零部件在一艘真正的帆船上的作用。

        “船底和船側交界處，縱向的那個部件叫舭龍骨。它能減弱船舶在波浪中航行時的搖擺現象。[1]”

        穆周虛心點頭，又埋頭回去看圖紙冊上的注釋。

        圖紙冊上的文字只有英文和德文，她注意到有時洛倫嘉也并非只看英文。

        “你還會德語嗎？”

        洛倫嘉睨她一眼，喉結震動，一串音感重而分明的句子從他薄唇中流出，莫名悅耳。

        穆周微張粉唇。

        像是解釋給她聽，洛倫嘉漫不經心地說：“我外公是d國一所大學的教授，小時候我在d國住過兩年。”

        他笑了一下，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也許我很有語言天賦。”

        到后來，已經不需要洛倫嘉額外說什么，重復性的勞動穆周做得嫻熟，柔軟靈活的手指如一段月光，落在原木色的零件上。

        頰邊垂落頭發，穆周毫不知覺，過了許久才以小指勾起撩至耳后。她的耳垂圓潤飽滿，像一枚多肉的葉瓣。

        洛倫嘉不可避免地余光看見這一幕，空氣靜謐，身畔少女沉靜溫婉。

        心中一動，他長指探到她眼下。

        窄長的掌心朝上，掌心淺色，紋路深刻清晰。

        “什么？”穆周問。

        “英文會話稿。”

        愣了半秒，穆周放下手上的膠水，從書包里找出謄寫干凈的英文會話稿，遞給洛倫嘉。

        她的視線定在他身上，洛倫嘉不自然地輕咳一聲，“你先做手上的，我改好給你。”

        等穆周手上的活做得差不多，洛倫嘉也將修改好的稿子還給她。洛倫嘉用的藍色做的修改，他這次沒有秀繁復飄逸的花體，每一個字母都能看得清楚，寫錯的直接斜杠修改，表述不規范的句子他也改寫在旁邊。

        “拿回去背吧。”

        “那，你自己的呢？”

        洛倫嘉起身，將模型放進手提箱里，回頭說：“我心里有數。”

        穆周吹干墨跡，放好，背起書包，跟在洛倫嘉后走出教室。

        兩個人在活動教室樓下相背而行。

        銀輝般的月色下，樹影婆娑。

        洛倫嘉回頭望去，獨行的少女背影嬌小玲瓏，纖長的影子映在如水的月光下，也映在他淺色的瞳仁里，久久不散。

        轉眼，周五英語課就到了。

        穆周和洛倫嘉站在講臺前面對全班同學。

        不同于穆周的緊張，洛倫嘉掛著自信的笑容，他穿了件校服同色的薄外套，整個人氣質舒展而坦然。

        還在青樹縣的時候，很少有老師會讓同學上臺展示，穆周少有面對很多同學的機會，即便有，也多為年級大會站在侃侃而談的校長身邊，做個乖順的木頭人。

        她無措地看向底下的同學，那些熟悉的臉在她眼前滑過，一時竟不知道該將視線落在什么地方。

        洛倫嘉笑容不變，薄唇幅度幾不可察地微張，小聲提示：“看后排柜子。”

        穆周指尖顫抖，也學著洛倫嘉扯出一抹笑，開始背起會話稿。

        她對自己的英語很不自信，為此晨起、午休和入睡前都會背誦，確保自己已經背得極為流利。努力是有效果的，即便她緊張到大腦一片空白，單詞也一個接一個地從嘴中吐出來。

        每當穆周背完自己的一段詞，洛倫嘉總能片刻不停地接過話茬，內容更為詳實，妙趣橫生，惹得文老師竟在中途笑出聲來。

        穆周也不知道這漫長的五分鐘是怎么過去的，回到座位的時候，冰涼的手腳才回過血來。

        文老師簡單地點評：“形式很有創意，洛倫嘉的表達非常地道有趣……zoe同學講得很流利，不過還要加強口語啊。”

        穆周對這個評價已經很滿意了，她用力點點頭。

        文老師本來一直很頭疼穆周，穆周分班考的時候，英語全a班墊底。雖然她口音奇怪，發音總有股怪異的味道，但流利程度一看就是下過苦功的。

        作為老師，她半是贊許半是鼓勵地對穆周笑了一下。

        周末，穆周刷完兩套題，伸了個懶腰準備出門吃飯。

        手機一開機，一連串的消息接連不暇地蹦出來。球球有個功能，可以不停地戳一戳好友，寧芮藍一連戳了她二十幾下。

        穆周反戳她一下，好笑問：怎么了？你不是在打游戲嗎

        沒想到寧芮藍直接播了個電話過來，聲音急促：“穆周，你上表白墻了！”

        “？”

        榆市七中也有球球表白墻，不過后來被鐵血教導主任挖出經營者，一個處分后表白墻徹底銷聲匿跡。

        穆周也沒有加海伊中學的表白墻號，所以對寧芮藍說的一無所知。

        寧芮藍截圖給她，一張藍底的大字圖和一段黑屏的視頻，而后又把視頻轉發給穆周了。

        藍色大字圖上是：給大家分享一下“學霸”穆周的東南亞英語秀，太精彩了，我先笑為敬哈哈哈哈哈……

        視頻全程黑屏，聲音卻很清楚，正是穆周和洛倫嘉的會話演講，只是視頻錄音不知道是被調慢了還是做過細微的處理，使穆周的發音更為難聽，在洛倫嘉的襯托下更加不堪。

        這是一條獨家匿名表白墻，底下評論隊形整齊，都是在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乏貶低和譏諷，唯一一條替她說話的還是寧芮藍，只是孤木難支，淹沒在惡評中。

        穆周好心情蕩然無存，她半天沒有回寧芮藍。

        寧芮藍電話過來，穆周沒接。

        寧芮藍本在義憤填膺地吐槽這件事，后知后覺意識到異常，才小心翼翼地發了一句：穆周？

        穆周：嗯？

        寧芮藍：別難過，那些人都是大傻杯！

        穆周：【笑臉】沒事。

        ……

        海伊公寓，洛倫嘉正在吃晚飯，無聊刷著手機，忽然看到很長的一條表白墻說說。他撇撇嘴，將要滑過去的瞬間，“穆周”兩個字格外扎眼。

        皺著眉頭，洛倫嘉點開小圖和視頻，又沉著臉翻完評論區。

        他扔下筷子，將消息截屏發到顧崢亦的工作郵箱，手指在鍵盤上翻飛，郵件名為“實名舉報信，舉報人：洛倫嘉”。

        顧崢亦在微信上打出大大的一個問號。

        洛倫嘉一通電話過去，傳音筒里的聲音懶洋洋的，“顧大主任，我洛倫嘉實名舉報校園霸/凌，網絡暴/力，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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