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上只在電子屏幕里見過齊木空助。

        這位成年男性意料之內(nèi)的和他爸長得完全不一樣，完美繼承了齊木家在外貌上很容易讓人覺得這家人血緣關(guān)系十分薄弱的特點，看上去和他爸他爺爺奶奶一點都不熟。

        性格也是，明明和他爸是親兄弟，卻各占天上地下兩個極端。

        ——太過熱情了。

        就在夏上猶豫著是不是要在這忙碌的搏斗中插播一條認親消息的時候，對方在看到他的瞬間，立馬放棄了眼前精彩刺激的互毆，哼哼唧唧地湊上來揉他的腦袋，“阿拉阿拉！這不是我們天底下最最最最最最乖最可愛的小熊夏夏嗎。”

        剛剛?cè)计鸬挠H情之火陡然被油膩膩的稱呼澆滅。

        夏上：……你誰？

        然而空助先生不愧是姓齊木的，在忽視他人情緒這方面很有過人之處，當下?lián)е�夏上親親熱熱地往外走，一面慷慨激昂地表達自己的想念之情，一面聲淚俱下地痛斥他爸的狠心。居然讓他們叔侄兩個多年不見，只能聊寄情思——那批判的口吻把他爸說得像是個拐賣兒童的人販子。

        “你爸把你丟在這荒郊野嶺實在是太不負責了！來，叔叔帶你吃好吃的。”

        語速飛快、笑瞇瞇的樣子至少確認了這個黃毛肯定是他奶奶的親兒子。

        這么一想原來他爸才是那個齊木家的變異種。

        夏上回頭看了一眼赤司，用眼神詢問對方是否在意——畢竟三分鐘前兩個人還打得不可開交，紅發(fā)超能力者面色平靜地跟在后面，抽空呼嚕狗腦袋一樣，擼了擼夏上被齊木空助拍扁的顱頂?shù)呐钏深^發(fā)。

        并且同他做了個口型：騙小孩。

        夏上：？

        -

        齊木空助的棲身大本營可沒他本人表現(xiàn)的這么平易近人，冷色調(diào)的灰色方塊倉庫在月色的映照下更顯慘淡的森然，這座大部分都隱匿在黑暗森林中的建筑很空曠，打開門竄出的冷氣叫夏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能力者特有的預(yù)知危險的警鈴大作。

        緊接著，“咔咔”幾十道層次不齊的齒輪摩擦聲響起，無數(shù)個閃著銀光的槍口從黑暗中冒出來，齊刷刷指向走在后面的赤司。

        “喂——”

        夏上還沒來得及喊出赤司的名字，槍林彈雨就已然在封閉的空間內(nèi)營造出大片嗆人的煙霧，爾后在下一個瞬間，煙霧就如同被人掀開的簾子般從中一分為二，與此同時，照明燈接二連三地亮起，舞臺中央英雄登場似的現(xiàn)出一道挺拔的身形。

        赤司的腳下是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彈孔，他的身邊堆滿了報廢的武器。

        “哎呀真是失禮，還以為能將你當場轟成渣渣呢~”

        面對齊木空助笑瞇瞇的挑釁，赤司同樣笑瞇瞇地回敬：“剛剛發(fā)生了什么嗎？”

        “沒什么，一些破爛而已，麻煩你了，千里迢迢來幫忙收拾垃圾。”

        “如果博士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幫忙把這個大垃圾打包帶走。”lv5指了指上方示意道，“十年了，這座垃圾建筑還長這樣真是不容易啊。”

        “十年了，你的能力還沒什么突破性的變化也挺不容易的。”

        齊木空助笑，赤司也在笑。

        雙方擺出一副你死我活的態(tài)勢針鋒相對，只有夏上像只突然掉進狐貍窩的小白兔子，在惡寒中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的環(huán)境。

        早就聽說他的叔叔醉心于科研建設(shè)，有著各色各樣的奇怪惡趣味，意料之內(nèi)的，這塊土地和外部大片大片的原始叢林相比，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從外界走進來，像是穿越了上萬年的時光，還停留在住山洞烤火生存思維里的夏上，面對眼前森然的鋼骨叢林，一時間竟是有些無處是從。

        眼前迷離的霓虹模糊了現(xiàn)實與虛無的界限，如同落日下飛起的群雁，傳達出頹喪破敗的夢幻美感。

        頭頂，一艘戰(zhàn)艦橫亙天際，千萬戶窗戶，燈火通明，但比起背后獵戶座詭譎、絕艷的星光，根本算不上什么。渺小的夏上在這龐然大物面前，生出股憂心忡忡。

        走得越近，這個創(chuàng)造于“燒瓶”內(nèi)的里世界就看得分外清晰。

        黑色血管中流淌著沉默血液——城市大街小巷穿梭著冷漠麻木的人類，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是機械。他們身上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熒光，駐足看著這一行人格格不入的異類。

        好奇、困惑、茫然……

        神情各樣，但注視著齊木空助的目光一致地敬佩。

        夏上突然覺得毛骨悚然，肌肉群都在凄慘地尖叫著。

        赤司在他耳邊嘆息，“人類啊，以自己為模板，力圖創(chuàng)造能永恒傳承自己意志的仿生人，但卻不肯失去自己作為造物者的尊嚴和權(quán)威。”

        齊木空助當然討厭冒牌貨隨便插嘴，但偏偏這一點他無法反駁。

        存在與意識之間的天差地別，輕易地剝奪你對世界的信任。在這里生活的仿生人都像真正的人類一樣，與冰冷的數(shù)據(jù)不同，有著自主思考能力的生命是有溫度的。機械們像個人一樣費盡心思地去尋找自己存在的價值，而他們一旦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秘密，又會像個真正的人一樣精神加速衰亡，直到“死去”。

        如何延長仿生人們的生命，阻止他們自殺，是齊木空助面臨的最大難題。

        于是他的反應(yīng)就像是被踩了痛腳一樣的無能狂怒，“嘴這么欠，我明天就用你的身體數(shù)據(jù)做個仿生人，好好折磨。”

        夏上道：“這些都是基于真實人類的數(shù)據(jù)造出來的？”

        “傻小子，不然怎么叫仿生人。”齊木空助可謂是一整個大變臉，“我還有你爸的數(shù)據(jù)呢，雖然他警告我如果我動手腳的話就把我打爛，但只要是你發(fā)話的話……庫庫庫~”

        別想把鍋我頭上去滿足你的私欲啊你這個奇怪的弟控！

        夏上很憂傷，好歹也是初次見面，別想著拿你親愛的侄子為擋槍去做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實驗啊！

        他們一直在往最深處走，“燒瓶”內(nèi)的里世界很大，他們走了許久，才堪堪抵達世界的盡頭，一扇隱匿在黑幕中的門。這附近并沒有仿生人活動，顯然，齊木空助為了防止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出口，程序上禁止他們往這邊探索，所以城市中心的仿生人是最多的，越接近世界真相的地方仿生人越少。

        通往燒瓶外部的大門開啟，夏上突然停住了腳步，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目光所及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位溫婉的白發(fā)少女。

        和外面的仿生人一樣，都有相同的標識，可面貌體征，不論怎么看，都是他媽。

        這是他第一次從照片以外的地方看見母親的容顏，理智告訴他這不是真人，但感情總是無法輕易控制的。

        手里攥著的衣角被汗水打濕，夏上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道普通的、現(xiàn)下卻像是一張血盆大口的門洞，心臟膨脹到幾乎要撐裂胸腔。

        “……叔。”夏上的牙齒哆嗦地嘎吱嘎吱響，“我媽，是個怎樣的人？”

        他在問齊木空助，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白發(fā)少女。

        齊木空助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你想聽什么？”

        夏上像是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撿不出話說。他以前就做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如果他和母親見面了，他該和母親說什么樣的話，這個生下他就毅然離開，從未參與過他成長的“母親”，他又到底是認還是不認？

        他有萬般思緒，太多的疑惑和太多的不解，想問問她從前是個怎樣的人，想問問她為什么與父親離婚，想問問她現(xiàn)下在何處，想問問她過得好不好。

        從小，他就努力照顧著父親的情緒，一直在努力扮演一個乖小孩，耐住氣不提不問，因為他不想讓父親愧疚、操心，畢竟比起他這個與母親從未謀面的小毛孩，與母親相濡以沫相互扶持著最終卻走散的父親內(nèi)心更為煎熬，所以他對母親的存在永遠表現(xiàn)出一副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

        沒有母親會怎樣呢？他不也和父親一起相互扶持著走過了十四年嗎？有母親又怎樣呢？他會比現(xiàn)在更幸福一點嗎？

        那為什么要知道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呢？

        夏上茫然地想，千言萬語如梗在喉間。他正欲搖頭，卻被赤司拍了拍肩膀，同齡少年決絕而懇切，真摯地予以他不容置疑的堅定。夏上順著赤司的目光抬頭看過去，正對著齊木空助的笑顏。

        “算了，還是讓你親眼看看吧。”他叔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長輩該有的疼愛小輩的慈祥。

        -

        白發(fā)少女的身影在他們前面飄呀飄呀，像一團朦朧的云，載著一個悠久的夢。夏上在赤司的牽引下僵硬而又麻木地走出了“燒瓶”，他內(nèi)心澎湃著難以言說的不安，緊張，乃至后悔。

        他該如何面對母親？媽媽見到他會不會很困擾？

        “如果我是即將見到兒子的母親，”赤司溫和的聲音從斜后方不遠處傳來，“大概會欣慰于兒子的成長吧。從那小小一團的胚胎，長成了這樣一個挺拔、堅韌的少年。”

        夏上問：“你為什么那么肯定？她、她如果……討厭我怎么辦？”

        “為什么會這么想？你誕生于父母純粹的愛意，她又怎么會討厭你？”赤司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首歌曲高昂地奏進了夏上的心底，不自覺的，他將駝著的背部拔直了一些。

        空助那個老頑童出乎意料地沒有因為僅僅是赤司在他的地盤說話，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大吵大鬧地找茬，他站在走廊的盡頭耐心地等待頗為磨蹭的夏上，“雖然冒牌貨說的是很感人，但我恐怕無法讓你見到這個時空的鈴科百合子。”

        “你們接下來要去的，是一個沒有你的時空。”

        “一個你出生前的，學園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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