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子
他半晌將她攬入懷里,“能與我推心置腹的,唯阿皎而已。”她抵著他的肩頭,雙臂將他鎖住,“我只想與官家長相廝守,與官家兒女雙全。瞧著娃娃長大,垂髫承歡膝下,一輩子順遂無虞。剩下的,有沒有都不要緊了。彼時我將將入禁庭,女史褒揚圣人純孝性成,治事精詳,輕重得體,嬪御及內人,無不奉法感恩,心悅誠服。她于國朝、于官家皆不可或缺。假使她平和,妾定會尊敬愛戴她,就與禁中的娘子們一般。”他撫著她攏起的寶髻,蜻蜓點水般吻她的額間,“阿皎真是越來越好了。”
有了身孕,她最嚴重的妊娠反應便是疲憊和困倦。午歇時辰渡過去,韓從蔚正要稟報宣徽院和集賢院的學士乞請賜對。他俯身,頗為愛惜地摩挲她的側頰,她睜開惺忪的杏眸,摟著他的頸借兩分力,“要走了?官家躬攬萬機宸寶,真真是勞累。”她顰眉蹙額,他卻特意摸開褶皺,“慣了。你接著歇。”說著留意扶她躺回,“晚膳我已叮囑了,備了清粥小菜,不會油膩葷腥。”她噯一聲,攥住他的袖擺,她笑吟吟地說:“我能請尚制局的內人來福寧殿么?”
他不禁疑惑,“缺了什么?我吩咐澄時去經辦。多大的事還需你親力親為?”她摸摸額頭,頗感羞愧,“講出此事,官家又要取笑我。原是三四月前的舊事了。我們踅摸了香方,另挑了幾味溫緩的添入其中。我偏勞人家,如今自己倒忘個干凈。不說旁的,添置香料的銀錢我尤賒著,不知道的以為我拮據得很。也想請遷瑛去幫手帶話的,只是我們從前時常團聚在一處,如今連面也不露,豈不誤解成了我端架子?”有條不紊,使人信服。他含笑道:“是該給你配一位都知聽候調遣了。”
她感嘆,官家不愧是主宰,怎么考量到都知了,倏忽她答說:“我有遷瑛足矣。”他卻很堅持,“女史倒和內侍有異。他們在內侍省或皇城司領職,所通人脈、所知傳訊,都非常人能及。”她懵懂地抬首,他指尖點她的鼻,“這些事自有我替你安置妥當。你只需安心養著。”
出了寢殿,他卻已緊鑼密鼓的考量,“調崇義如何?”韓從蔚一怔,“官家,他月前遷升,如今領殿中省。為娘子執事,恐有不妥。”他則不介意這一樁,“衡娘子有娠,當務之急是替她配妥了人。若真按照規矩,選小黃門慢慢歷練,待等一年半載再遷高班、高品,怕是萬事都遲了。”韓從蔚只好據實,“官家恕罪,方才是臣莽撞。黃都知一向清謹忠勤,性情儉素,想服侍娘子,應無有差錯。”
今上亦首肯,“那便暫調他來補闕。娘子的一應膳食、器具均要慎之又慎。坤寧殿,尤要提防。即日就打發人去監看,如有異動便通稟給朕。”他甚為尊異衡皎這一胎,已不言自喻。也便是晚膳前,衡皎懶怠地起身梳妝,岳遷瑛露出為難的神態,衡皎便問:“出事了?”她則先晃首,“娘子,殿中省的黃崇義都知自未時便來候著,一直候到了現下。”她顰蹙,“黃都知?他是誰?他有了要事,不去通稟官家、圣人,怎么來尋我?”岳遷瑛捋順云袖,叉起手,“官家調他來侍奉娘子。”
衡皎疑惑,“那快請進來。”說著,她亦撐扶立起,向黃崇義欠身致意,“聽遷瑛說都知等了我多時,在此給都知賠禮。”黃崇義拱手,“娘子折煞臣了。”衡皎從未和都知們打過交道,“我并非故意。更不是想給都知下馬威,請都知別介意。”黃都知略感詫異,但數載的磨礪使得他寵辱不驚,“娘子懷有身孕,多歇著是應當的。恭候娘子,是臣的本分之事。”
衡皎垂眸,她隸屬教坊司時,最恐懼、最憎惡這些道貌岸然、長袖善舞的都知們。“我知曉都知于殿前司任要職,不想耽誤了您的錦繡前程。”黃崇義依舊是云淡風輕的模樣,“官家尊異娘子,臣來服侍,自是鵬程萬里。請娘子不必替臣憂慮。”輕飄飄的駁倒了她,好似名利如浮云。
用晚膳時,他舀了春芹碧澗羹給她,另特地指了一道煿金煮玉,一道糟瓜齏。她撫著胸脯,用了兩口就擱了牙箸。他朝她看過來,她側過臉,狠命地抵抗著熟悉的惡心,他即刻授意端小盂來,替她拍著背。她只嘔了些酸水,他也不經人手替她擦拭,“胃口還是不好?”她又感到頭暈,泰半靠他撐著,“不太舒服。能不能不吃了?”
他看得心疼,她何曾這般溫柔小意。從前闖天撞地,嫉惡如仇,如今被剪去了雙翼,連不想用膳尚且要經他答允。他將她抱起,送她回去躺著,替她褪了絲履。她仍舊皺眉,“官家,我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他替她順著氣,“沒事的。這是妊娠反應,我已召了卞春暉,命他為你開兩副藥就好了。”她問著問著,竟掉了淚,“可我用不下膳食,夜里睡不好,孩子還能保得住么?”
他溫聲撫慰著,“卞春暉就來了,別急。”御醫擘肌分理,“娘子脈象略虛浮,臣會另開兩副固本精元的藥方,娘子服過便能緩和。婦人害口是平常事,娘子毋須過分憂慮。”她覷向今上,他欣慰的握緊她的柔荑,“你瞧,都說了不要緊的。”她瑟縮地應聲哦,岳遷瑛適時替她拆卸了簪釵,悄默聲的潛出去。她此刻才坦白,“妾與官家說實話,官家別責怪我疑神疑鬼,好不好?”
他一副愿聞其詳的表情,“你有事瞞我?”她愁眉苦臉,“今日……張都知來通稟妾,說圣人告誡妾要靜心養胎。說前幾年宋娘子有過身孕,不想無端滑胎,宋娘子亦郁郁寡歡,不逾半年就撒手人寰。官家,怎么會這樣?我可會如此?”皇后,又是皇后。她觳觫著,他摟她便狠狠一顫,“別怕,卞氏擅女科三代聞名。你瞧瞧寇娘子,她懷成樂時,還是由尋常的醫官照拂呢。別杞人憂天,你有什么煩心事,都可以隨時同我說。”
她抽噎著,“我只是嫌自己不夠好,怕辜負了官家。”他替她抹著淚,“怎么會呢?阿皎哪里都好。”她用手背抵著眼瞼,“官家,請您別調遣黃都知過來。我……我從前就害怕都知、高品們,他們平日兇神惡煞,管起人來毫不留情。我見著他們,就想起從前挨罰時的凄慘,我過不得自己心底的檻兒。他也是圣人的都知么?他也要通稟我另有誰妊了娠,后不能好好地替您誕育子嗣么?妾懇求官家收回成命。我不能……我承受不住。”
看她哭得哀天毀地,嗽起來,手撐著腳踏不停的嘔。他吩咐內人捧清水來漱口,“皎皎,他不是皇后的人。他是殿中省的內官,是我的心腹。他一向沉默寡言,從不做出格之事。好,既然你瞧著心中不順暢,便還命他回殿中省執事。你如有需,仍尋韓從蔚來幫手。”
熬過了頭三月,衡皎胎入五月,已顯了腹。今上每日都陪伴著,不斷地消解她的疑慮。是日扶著她于庭前漫步,“皎皎,你越發昳麗了。”她忽地顧首,雙手輕輕地環他的腰,“真的么?”他側攬著她,執著她的柔荑,覆到隆起的小腹上,“還有五月。”她耷拉著眉眼,“官家,若是公主,您不會惱我罷?會不會怪我沒有能耐,不能給您生皇子?”他嘆息著,“那些無稽之談,你終究還是知曉了。”她垂著眼,“十五那日,妾去拜謁圣人。圣人提及壽康郡王。官家,壽康郡王是誰?為何圣人這樣惦念他?”他不懌道:“他是我的養子。前幾年送入禁庭教養,育于圣人膝下。”她感慨,“那圣人定很喜愛稚子。”他不由得譏誚,“她只想繼承宗廟的人是她的嗣子。”
他不愿她牽扯進這段糾葛,“好啦。你不必理睬這些遭亂事。無論皇子、公主我定都極其寵愛。”她愁容不改,“那我呢?我給官家生了子女,官家不會只疼愛孩子,不疼愛我了罷?”他無可奈何,“你這都是甚么稀奇古怪的念頭?我明明是愛屋及烏,人家都說母憑子貴。他呢,是要子憑母貴了。”
立冬家宴。事不宜遲,衡皎仍舊提早趕赴集英。她是眾人矚目的對象,與他一同乘煖轎而來。她睹睹圣人,她癯瘦如柴,仿佛有虛弱的病態。衡皎偶聽內人嚼舌,說皇后懷疑與今上齟齬的緣由是她年老色衰,她揮霍千金,于民間搜羅丹丸香粉。如今是虛不受補,亦或是服用不妥善的丸藥了么?
皇后死命盯著她微隆起的腹部,衡皎下意識的護住,求助地望向今上。他喚了兩聲圣人,不見她答復。他只能用肘觸碰她,皇后渾身一震,醍醐灌頂般轉過神來,“衡……衡淑儀。”衡皎怔愣,循常例,嬪御概是臨盆后照所生子女來進封,她不注重品階,也不清楚今上擬冊了淑儀。他亦皺著眉頭,“阿皎。圣人意欲進封你做淑儀,還不謝過?”
這是何意?衡皎原要下拜頓首,今上擺手,“你身子重,就不必跪了。澄時,攙娘子去坐。”她才想矮身,全了筵席的禮數。卻不料皇后遽然張著雙臂撲上來,朝著她的肚子猛撞。出于母親的本能,她向后躲避。皇后不停的呢喃,“茂哥兒,孃孃在這里,別怕別怕!”岳遷瑛只得使勁撇開皇后,直到今上猛地一推,將她撂倒,“圣人。你睜開好好瞧瞧,這是衡皎,衡淑儀,沒有甚么茂哥兒!”
言罷,他雙臂使足了力道將她摟起,溫聲安慰,“沒事,沒事了。”說著,在后攬著她,挽著她的右手,“既然皇后抱恙在身,今日家宴便作罷了。張欽和,替你主子傳醫官來,好生診一診她的病癥。醫好了,皆大歡喜。難愈,就讓她在坤寧殿臥床靜養,不要隨意出來,以免癥候加重殃及他人。”
上了煖轎,她仍哆嗦著,他將備著的鶴氅替她攏實,盡可能的攬抱緊她。“官家,我究竟哪里得罪了圣人?她竟要殺我,還要殺我的孩子……”他痛心疾首,“她患了瘋疾,舉動失當,與你不相干。今后的宮宴你都在福寧殿歇著。”他們都很清楚,東躲西藏不是辦法,他撐額良久,“或許……她已不能再執掌禁中了。”個中深意無庸贅述,她卻勸道:“圣人只是病了。等她痊愈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方才驚駭非常,此刻還強顏歡笑,反倒安慰他,勸阻他廢黜皇后。他愈發心疼,“皎皎,我廢了她,對你有利無弊。”她長嘆一聲,“我胸襟小,氣量小,若要我博愛,普渡眾生,我恐怕是做不到了。既官家疼愛我,一時一事,我概會為官家著想。她既與您濡沫十余載,勤謹操持內務,僅因病痛摧殘,舉動失措便遭廢黜,那諫官也會給官家蓋薄情寡義的高冠,用禮義倫常要挾,怕多是無疾而終。況且官家……亦在意圣人。琴瑟和諧,同心同德,般配夫妻,莫不如斯。”
他卻言辭激切地否認,“不,她不是我的妻。她只是國朝的皇后,坤寧殿的主人。”她笑意牽強,“官家不必哄我高興。開誠布公地講,誰不想做悅慕之人的妻呢?我也有這荒謬的念頭。但自從我認定官家,便覺得除卻你的心意,其余的都不要緊。御侍也好,淑儀也罷,虛名而已。我最快樂的事,便是每日一睜眼,官家在我身前,與我隨意攀談著家常,在我哀愁時寬慰我。我的盼望,便是官家永遠高興。您的胸襟里盛著四海和萬姓,焚膏繼晷,宵衣旰食。我無法替您分憂,遑論再懷有非分之想為您增添諸多煩惱。衡皎心中從不覬覦中宮的尊榮。只想安靜地伴隨在官家身側。不會奢求官家唯獨屬意我一人,只愿官家是在意我的。”
他聽得心頭泛著暖意,君臣尊卑,如五岳壓頂。爹爹警戒他,要朝乾夕惕,居安思危。他稍有行差踏錯,便是如雪片的劄表接踵而至。能設身處地為他考量的,便只有衡皎。她憑單薄之身,一腔孤勇,說要陪著他。萬人之巔,瓊樓高峰,孤寒無比。他無比渴望得到一只扶持的手,蒼天待他不薄,使得他在采集民聲、聆聽民意時邂逅良人。
他靜靜等待她入眠,輕拍著她的綢被,似哄著襁褓里的嬰孩。約莫五更,她忽而喊叫一聲,驚顫而起。他未及沉睡,辨別出是“不要”。她膽量本就小,于教坊司亦多是忍辱吞聲。舉目無親,形單影只,如今只能依靠他。他輕聲寬慰著,“是不是發了惡夢?夢都是虛假的,不作數。”她驟然吞一口氣,頂著顫抖的心緒,“吵醒官家了。要么我去側間歇著,官家明日還要負扆,不好耽誤了你歇息。”他卻不依,攬著她躺下去,“你走了,我當真是再安歇不得了。”她仍舊很擔憂,他從后環住她,將手輕覆于她的腹上,“皎皎,不怕。”
她后來是怎樣摒除混雜的千頭萬緒,篤定兇兆不會成真的。大抵就是靠著“不怕””那二字。翌日,他輕手輕腳地到側間櫛盥,見韓從蔚嚴肅的稟告,“官家。圣人丑時到殿前脫簪謝罪,已跪了將近一個時辰。”他狀若罔聞,“醫官可都診斷清了?皇后所患何病?”韓從蔚卻略顯猶疑,“據說是圣人病急亂投醫,擅服了不妥的藥膳。昨日……頭腦昏聵,才會御前失儀。”今上陰森森地哂道:“失儀?澄時,你是收受了賄賂,有意歪曲事實么?她分明是刻意戕害嬪御。”
皇后跪倒于庭前,瑟瑟地發抖。見他出殿,枉自支撐,頓首揚聲道:“妾有罪,請陛下責罰。”今上款步,見她裙襕的芙蕖雙生,只覺得恁地虛偽,“哦?什么罪過,請圣人言明。”皇后雙肩顫抖,鄭重再拜,“妾冒犯圣威,御前失儀。”
話畢她又試探性地詢問,“官家,衡娘子的身孕怎樣了?妾能不能去看她?”今上揶揄道:“圣人到底是要看她,還是要害她?你的莽撞和過失使她整夜難眠!她本就孱弱,又是頭胎,前三月尤其留意才勉強坐穩了!”
皇后直起身,“縱使官家愛惜衡娘子,也不能連帶著嫌惡我們。妾怎會謀害?她誕育的兒女妾都愿養在膝下,等成了年便過繼,給他嫡出的名分。妾這樣立誓官家可安心了?”今上苦笑不得,“名分?你就這么穩操勝券,以為誰都會在意這所謂的嫡庶之別?”
皇后怔愣,“怎么?妾要過繼她的子女,自然是抬舉她。官家也要阻攔?”今上則意味深長地批駁,“張氏,朕曾經以為你好嫉妒、鮮仁愛,禁庭粉飾太平,嬪御敢怒而不敢言,你當真做得很稱職,很值得人愛戴嗎?倘或如此,那些怨聲載道就不會有了。我會竭盡全力地護她,她所出無論皇子亦或公主,你都休想沾手。”
衡皎披了件長袖褙子,著緊地提裙奔出來,踮腳替他披上,“天寒了,官家怎么穿得這樣單薄?”他側過身,才想打趣她更潦草,不料她打了噴嚏,他旋即將她攬入鶴氅,為她蔽寒。又訓斥岳遷瑛,“都不看著些娘子!她凍著了你擔得起么?”皇后便眼睜睜地瞧著他們珠聯璧合,你儂我儂。她癱坐著,終于那些敷衍衡皎的言辭,與假意安撫,實質想奪人子嗣的想頭,概都逐風而逝。
目送今上小心翼翼地攙她回去,她心底堵塞著千萬厚障壁。起初,他也是禮遇她的。
衡皎,她的克星。或許真如真人道長所說,她與衡皎命數卦象犯沖。她如順遂,她便失意。那么反其道而為,她是否便能與他冰釋前嫌了?
不成啊,有一線可能,她都要搏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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