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小時飛行后，顧安如抵達肯尼迪機場。

        從貴賓通道出來，一輛等在地下停車場的車子送她到郭宅。

        郭宅有專人打理，保持著原有的一草一木，看上去沒任何改變。但對于在這里度過美好時光的顧安如來說，熟悉得心悸，又因為少了那人，陌生得痛徹心扉。

        那個深愛她的，把她捧在手心里的，視她如珠如寶的，承諾過盡可能陪她久一些的男人，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唯有不靠近這里，才能假裝他還在，才能騙自己不過做了一場惡夢，等夢醒了，他會重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只有不斷漂泊，才能假裝自己很忙碌，沒時間回到他身邊。這也是她這幾年不回美國和自我放逐的原因。

        如今再度站在空蕩蕩的郭宅中，多長的夢也該醒了。

        顧安如在他們曾經(jīng)度過無數(shù)美好夜晚的主臥呆了很久，出來時眼眶紅腫，為了不破壞里面，當(dāng)晚住在客房里。

        第二天去了墓園，在郭諾可墓前靜坐了一天，看他墓碑上的照片，平靜的臉龐，含笑的眼睛，看墓旁長出來的新綠，聽不停的鳥鳴。

        她沒哭，只是大顆大顆的雨點從臉上滑下來而已，只是陽光刺得睜不開，只好戴上墨鏡遮眼。

        回郭宅后身心俱疲，進客房倒頭就睡。

        醒來時分，下人們早已準備好了晚餐，卻不敢上樓喊醒她。

        她簡單梳洗后，從盤旋樓梯下來，只見客廳沙發(fā)坐著個似乎等了很久，身形消瘦的年輕男人，聽到她的腳步聲后立刻轉(zhuǎn)身看過來。

        然后他碧眸閃亮，起身快步上前擁抱她，聲音難抑激動：“安，下人打電話說你回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三百公里外開車趕來，就怕你又走了。幾年不見，你還好嗎？”

        “我很好。”顧安如和他行了貼面禮，露出難得的真心實意的笑容，低聲問，“亞伯，你呢？”

        亞伯，郭諾可和第二任太太的兒子，也是顧安如的大學(xué)學(xué)長。顧安如剛到美國時語言不通，跟不上功課，亞伯捉弄嘲笑她，卻給了她不少指導(dǎo)和幫助。她和郭諾可結(jié)婚，亞伯不但沒有反對，反而大加支持。婚后亞伯曾打趣問：“安，我在網(wǎng)上查過你們國家的風(fēng)俗，我該叫繼母為媽，你確定需要我這樣叫你嗎？”

        “不太好。”亞伯坦白說，“我所學(xué)所愛的是音樂，對商業(yè)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他留了那么大攤子給我，我接手得很費力，壓力也很大。安，我已把集團交給專業(yè)人士打理，很抱歉，一直聯(lián)系不到你。”

        “集團是你的，我對這些更不感興趣，你決定就行。”

        “安，可惜你缺少野心，如果你想當(dāng)女強人，我就自由了。”亞伯遺憾地聳聳肩，“換成是愛麗絲，一定會自告奮勇，趁機掌握集團。”

        愛麗絲是郭諾可和第一任太太生的女兒，典型的美國女人長相，和她金發(fā)碧眼但黃皮膚的同父異母弟弟相比，她容貌更歐化，也更精力充沛，野心勃勃。

        在得知父親的第三任妻子都分到龐大財產(chǎn)，而自己僅得到一個小公司后，愛麗絲曾向法院起訴，要求重新對遺產(chǎn)進行分配，但郭諾可生前早有防備，遺囑手續(xù)完善，最后愛麗絲在意料中敗訴。

        亞伯向來看不上那個同父異母妹妹，寧可把財產(chǎn)送人，也不愿便宜了她，當(dāng)時請了龐大的律師團應(yīng)訴。官司打得如火如荼時，顧安如在各個國家自我放逐，只有在每月一次主動和她的私人律師通電話時，才聽到律師提起相關(guān)情況和進展。

        “安，這幾年我真的很擔(dān)心你。”亞伯在美國出生長大，不會講中文，和顧安如全程英文交談，“你太狠心了，失去了我父親，你就放棄了全世界。”

        “亞伯，我不是不聯(lián)系你，而是不敢。”

        沒了他，無論在哪里，她又有什么可惜。

        亞伯理解，“我懂，你看到我，想到我，就會觸景生情，加倍思念我父親。雖然我也很愛我父親，但坦白說，你太年輕了，以后日子很長，沒必要埋葬自己。”

        顧安如笑而不語，目光卻溫柔而悲傷地撫過客廳每一處。

        沙發(fā)上，他曾壓著她輾轉(zhuǎn)親吻，窗口外，他遞過親手從花園摘下的沾著露珠的玫瑰，樓梯臺階上，她穿著拖鞋飛奔而下，投進他對她大張的手臂…因為擁有過幸福，才會沉陷在失去的痛苦深淵。

        “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顧安如注意到他比以前更瘦，玩音樂的人通常晝夜顛倒，作息不定，囑咐他，“注意休息，健康很重要。“

        “我會的。”他手指在她留著紅腫痕跡的眼皮上輕輕觸碰一下，帶著留戀收回手。見到她安然無恙，他就放心了。“安，答應(yīng)我，我們兩個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我們一定要好好的。”

        這句話，讓顧安如忍不住淚眼模糊。

        亞伯向她告別，離開前再度擁抱她。

        他擁抱的力氣很大，擁抱得很緊，因為下次不知何時才能見面。

        顧安如這次明顯感覺到他極瘦，心里有些隱憂。

        顧安如終究放心不下，第二天上午特意去紐約街頭尋找亞伯。

        紐約空中下著小雨，天色暗暗的，行人并不多。她在亞伯以前常去的地方找了一圈，終于在廣場附近的噴泉旁看到了幾個賣唱藝人，其中一個男人穿著與這個季節(jié)不太符合的厚外套，戴著頂舊帽子，拿著麥克風(fēng)用心地唱歌。偶然有行人路過，往地上的另一頂帽子里扔幾個零錢，他都會禮貌地點頭致謝。

        顧安如靜站著聽完一首歌，在第二首歌響起前奏時離開。

        亞伯分明知道她在那里，卻自始至終未朝她站著的方向看一眼。

        有時候，不親口告別，只是為了避免分離的悲傷。

        顧安如對旅程向來毫無規(guī)劃，與其說是旅游，倒不如說是自我放逐。

        說走就走，想停就停，有時在同個地方逗留十幾天，有時飛機剛在一個國家落地，直接買票飛到另一個國家，漫無目的地旅游，全憑心情。唯有這樣，時間才能過得更快。

        這次，她先去了美國附近的加拿大，在尼加拉瓜逗留了一個星期，然后飛往古巴，在古巴留了三天，離開時在機場遇到一對自由行的白發(fā)蒼蒼的華裔老夫妻，無意中聽到他們交談，得知他們下一站目的地是巴哈馬，于是懶得動腦筋，也跟著買了同一航班的機票。

        巴哈馬是美國東南角的一個超級富裕的小國家，有趣的是，這是個著名的豬島，由于有生存繁衍的條件，島上有成千上萬頭豬，這些豬們簡直成了島的主人。有家國內(nèi)公司在島上建了全美洲規(guī)模最大的旅游度假村，吸引了不少華人來旅游，因此島上有不少黑頭發(fā)黃皮膚和熟悉的中文發(fā)音，這讓她倍感親切，于是在巴哈馬逗留了半個月。

        到了月底，是每月打一次電話給律師報平安的時間。

        她的律師亨利在電話里用英文說：“顧女士，幾天前有來自中國海市的電話找你，說有急事找你，留下了電話號碼，請你務(wù)必盡快聯(lián)系他們。”

        海市？顧安如眉頭一跳。

        她多年不用手機，留的都是亨利的號碼，在海市只在一個地方留過。

        她記下亨利報給她的座機號碼，當(dāng)即撥回去。

        對方聽了她的詢問后，回答說：“是的，顧小姐，我們在找您。前幾天海市刮八級臺風(fēng)，您母親墓園有幾處地方受到損壞，需要您親自到場，確認修復(fù)方案。”

        掛下電話，顧安如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坐上飛機，先到美國中轉(zhuǎn)，然后直飛海市。

        情況并沒墓園管理人員在電話里說得那么嚴重，是一棵柏樹被臺風(fēng)折斷了樹枝，有兩種方案，一是簡單修剪，但樹形不太好看，二是重新栽種差不多樹齡的柏樹，但有些人會忌諱，因此需要家屬同意。

        另外臺階上有塊大理石被砸裂了一條細縫，需要重新?lián)Q一塊，開始時會有色差，時間久了能好些。

        顧安如選了修剪柏樹和換大理石。

        其實都是小問題，只是墓區(qū)管理維護費不菲，管理人員高度重視，無論什么事都會和反復(fù)家屬溝通，家屬確定修復(fù)方案并簽字后，才能動工。

        本想住酒店，但市中心的星級酒店較遠，于是打車到較近的星月灣。

        以為迎接她的是一屋冷寂和滿屋灰塵，誰知里面亮著燈，金嫂聞聲出來，幫她拎進行李箱。

        金嫂興沖沖地說：“顧小姐真的回來了，葉先生料事如神。”

        顧安如頓時腳步一頓，轉(zhuǎn)頭看金嫂，眼神銳利。

        金嫂毫無察覺，笑瞇瞇地說：“葉先生說了，顧小姐畢竟是小球球的主人，不會丟下它太久。”

        她微微一怔，因為小球球？

        金嫂繼續(xù)說：“葉先生很有愛心，每天都會過來看小球球。”

        一種內(nèi)疚感隱隱浮上來，這段日子她根本沒想過到小球球。

        在她潛意識里，有葉秦東在，它會被照顧得很好。

        金嫂從柜子里取出幾天前曬過太陽的被子枕頭，鋪好后離開。

        陽臺搖椅上還掛著那條小毛毯，和她離開前一樣。

        放好泡澡水，泡去一身風(fēng)塵仆仆，趿上平底拖鞋，下樓找熱水喝。

        她走時是夏天，回來時是初秋，夜里有幾分涼。

        喝完水路過保姆房時，門口泄出一片燈光。她腳步停了停，推門進去，一個高大挺拔的背影正在清理地上的貓毛。

        房里添置了很多貓用品，又胖了一圈的小球球蹲在新的貓爬架上，沖她喵了一聲。

        他緩緩轉(zhuǎn)身，眼含淺笑，語氣尋常：“回來了？”

        燈光打在他清冷又線條柔和的臉上，眼里熠熠生輝。

        她有些恍惚，他的態(tài)度讓她覺得，仿佛這段時間她從未離開過，而只是上樓拿了個東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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