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記者賈趕到兇殺現(xiàn)場的時候,小胡同里已經(jīng)圍了許多人。公安局的人又在人群中圍了一個小圈,地面上一攤烏紫的血跡。看樣子,被害人已被送往醫(yī)院。
幾個公安局的人拿著照相機(jī)彎著腰正在向那攤血照相。記者賈擠進(jìn)人群,沖一個公安亮了一下工作證,氣喘吁吁地說:“對不起,打擾一下,我是晚報法制版的記者。”
那個公安沒有看他手里的工作證,很職業(yè)地盯了他一眼,這一眼讓他渾身一緊。
“誰是你們頭兒?”記者賈這么問。
一個年歲長一些,黑臉警察抬起頭,看他一眼,沒有說話。“請問兇手有線索了么?”他沖黑臉警察問。
黑臉警察沒點(diǎn)頭也沒搖頭,盯著地上那攤烏紫的血說:“你說呢?”
這一問,讓記者賈笑了起來。他抬手拍了一下黑臉警察的肩,黑臉警察也笑了。記者賈掏出盒555煙,遞一支給黑臉警察,自己也抽上一支。兩人吸著,都望著那攤烏紫的血。
“哪個醫(yī)院?”記者賈又問。
“龍鳳胡同口那一家。”黑臉警察說。
記者賈趕到醫(yī)院時,正看見兩個穿白大褂的人往太平間推一個人。他急走過去,亮了一下工作證,那兩個推車人停住腳望他,他們都戴著口罩。
“是剛才送來的那個人么?”記者賈問。
兩個人沖他點(diǎn)點(diǎn)頭。
他走上前,掀開那塊蒙著的白布,他看見這人身上纏滿了繃帶,臉色灰白。
“他說過什么沒?”又問。
“他說錢被搶了。”其中一個答。
“就這些。”又問。
兩人一起點(diǎn)頭。
記者賈揮了一下手,兩人默默地推起車又往太平間里走。
他再趕到現(xiàn)場時,那里的人已經(jīng)散了。剛才一片烏血的地方現(xiàn)在只留下一片閃亮的水跡。他看見胡同里一個老太太鬼鬼祟祟地向他張望,他走過去,老太太癟著嘴沖他笑。
“大媽,您見到兇手了嗎?”他這么問。
老太太左右張望一下,肯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
“這么高,這么胖,紅臉,像剛喝過酒。”老太太比劃著說。
“就一個?”他問。“一個。”老太太非常肯定,“我就站這練氣功,那人就‘噗噗’幾刀。”老太太做著刺殺的動作,樣子挺激動。
“你對警察說了嗎?”他又問。
老太太搖頭。
他走了幾步,聽見老太太在身后說:
“記者,登報。警察抓人。”
他又回頭看老太太,老太太“咣”地一聲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大門。
他回到辦公室,別人已經(jīng)下班了。他走到靠窗口那張折疊床上,躺下,又坐起,抬起身又向?qū)γ娴谒膶油艘谎郏抢锟湛帐幨帲巡灰娨粋人影。
暮色漸漸朦朧了房間,他躺在那仍不動。睜著眼望天棚,那雙美麗的黑眼睛又在他眼前一閃,他的心里好似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轟然響了一聲。他又抬起身,向?qū)γ嫱ィ膶咏淌业臒粢呀?jīng)亮了,那個女孩出現(xiàn)在靠窗口的桌前,如一張剪影。他一動不動,就這么呆望著。那女孩抬起頭,習(xí)慣地向這邊瞥了一眼,他身體似被電擊了一下。他知道,她看不見他,他黑著燈,他能看見她。不一會兒,有三三兩兩上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開始進(jìn)入教室。
他嘆了口氣,復(fù)又躺在床上,折疊床在他身下“吱呀”響了一聲,他便僵在那不動了。
報社和那家大學(xué)只一墻之隔。辦公樓和那幢教學(xué)樓只有幾米的樣子。
他仍黑著燈,那雙眼睛又在他眼前閃了一次,他干干地咽口唾液。
自從和老婆分居,他便住在辦公室里,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他大學(xué)剛畢業(yè)時就住在辦公室里,那時記者李住樓下辦公室,后來他們結(jié)婚住在筒子樓里,就一間,廚房廁所都公用。再后來,有一天他早晨睡醒,沖身旁的記者李說:“咱們離婚吧。”于是,他就搬到了辦公室。記者李仍住在那間房子里。
在以后上樓下樓的路上,他經(jīng)常看見記者李仍搖擺著寬大的臀部在他眼前晃來搖去,像陌路人一樣,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自從他和她分居,誰也沒再提出離婚的事。
他記不清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的,那好像是結(jié)婚以后的事。他早晨來上班,走到辦公樓口時,感到后背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他就回過頭,就看見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和他的眼睛一相遇,又倏地逃開了,慌亂得像做了賊,他心里覺得好笑。來到四層辦公室,他忍不住再瞥一眼對面,他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剛剛逃開。
那是一雙長得非常秀麗明澈的眼睛,鑲在一張鮮嫩的臉上,使那張臉生機(jī)勃勃,只一眼便讓人忘不掉的那一種,他真的就再也沒有忘掉那雙眼睛。
他每天上班在即將走進(jìn)門的時候,都覺得背上一熱,他不用回頭就知道,那一雙明澈的眼睛在怎樣地望他,但他每次總還是忍不住回過頭望上一眼,那雙眼睛便像受驚小鹿似的慌忙逃開了。時間長了,他覺得就像在做一種游戲,一種貓捉老鼠一樣的游戲。
白天的時候,他望那雙眼睛時,更覺得真切些,他一次次不時地向?qū)γ嫱蟛糠謺r間,那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講臺上一位頭發(fā)花白的教授,教授的嘴一張一合,不疲不倦地講著什么。于是他就像在欣賞一幅畫一樣大膽深刻地欣賞她。有時他想,她頂多二十歲,多漂亮純情的女孩呀,像小說中的那一種。于是他心里的什么地方就又響了一下,很清脆,像金屬之類的撞擊聲。
他再次從折疊床上抬起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面教室的燈已經(jīng)熄了,那里靜靜的。他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聽見樓下女廁所里“嘀嘀噠噠”的水聲不緊不慢地響著,他渾身一陣煩躁,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噼噼啪啪”打開所有燈的開關(guān),頓時,辦公室里一片光明。他瞇著眼,好半晌才適應(yīng)過來。他坐在屬于自己的那張辦公桌后,不知要干什么,他眼前又閃現(xiàn)出那攤烏紫的血,他想吐。
記者喬打開門鎖進(jìn)來的時候,他還沒有從折疊床上起來。他閉著眼睛就聞到了記者喬帶進(jìn)來一股香氣。“來這么早。”他閉著眼睛說。
記者喬推開窗子,捂著鼻子說:“辦公室都讓你睡臭了。”
他一邊在毛巾被里穿褲子一邊說:“男人比不上你們女人香呀。”這時他睜開了眼睛,看見記者喬那件花裙子像孔雀開屏一樣在他眼前展現(xiàn)。他打了個噴嚏,把折疊床又往里推了推。從抽屜里拿出毛巾牙刷去廁所洗漱。回來的時候看見吳主任也已經(jīng)來了,他正在往那兩盆仙人球里澆水。主任看他一眼,便問:
“昨天那案子有結(jié)果了嗎?”
“為了錢,兇殺。”他說。一邊往杯子里倒水,一邊抓過辦公桌上的餅干往嘴里送。“這世界好像瘋了,到處都是兇殺。”記者喬說這話時,臉上充滿了嫵媚。
吳主任澆完花,坐下來,點(diǎn)燃一支煙,很深刻地吸了一口說:“等案子有了結(jié)果,發(fā)一篇報道,再加個編者按,這世界,人都他媽瘋了,錢,錢,就是個錢把人害的。”
他沒說什么,嘴里嚼滿了餅干。
記者喬拿過電話。記者喬每天這時候都要打一個電話,她的電話是打給在電視臺工作的丈夫。記者喬差不多和他同時結(jié)的婚。記者喬給丈夫打電話的聲音非常悅耳,一臉的嫵媚自不必說,那樣子似乎和丈夫有幾年沒見面了。兩人在電話里相互道過平安,這才放下電話。
吳主任想起什么似的沖他說:“你的事差不多就行了,該搬回去就搬回去吧,夫妻吵嘴也沒你這么吵法的。”
一團(tuán)黏乎乎的餅干噎了他一下,他忙抓過水杯喝了一口水。“剛才上樓時我看見李味人都瘦了。”記者喬說。
李味是他老婆。
他什么也沒說,從抽屜里找出紙筆,準(zhǔn)備寫一篇稿子。
“四中有沒有熟人?”吳主任抬頭看他,“我兒子高中要考他們四中。”
他想了一下,最后還是搖搖頭。片刻又說:“這還不容易,找他們校長、教導(dǎo)主任采訪一下,來篇文章。”
“那這個任務(wù)交給你了,題目你自己定。”吳主任又說。
“我怕拿不準(zhǔn)調(diào)子。”他埋著頭說。
“其實(shí)很容易,早婚早戀,少年犯罪,肯定有的寫,隨便抓一個就是。”記者喬說。
“那你去得了。”他說。“別價,頭兒信得過你,我算什么呀。”記者喬很媚地說。
他又聞到了那股從記者喬身上散發(fā)出的香氣。他又朝對面教室瞥了一眼,他看見靠窗口的那個女孩,剛剛把頭扭過去。講臺上一個很瘦的中年女講師在講著什么。
胡子很重的校長熱情地接待他。一邊倒水一邊說:“教育局要評選先進(jìn)單位了,我們四中就差一篇文章在報紙上露臉了,要是能成,先進(jìn)單位非我們四中莫屬。”
胡子校長說完找出一大堆材料。綠化的,升學(xué)的……一大堆。他終于抬起頭說:“是那樣,比方說,學(xué)生遵紀(jì)守法,杜絕早婚早戀什么的。”
胡子校長笑了,拍一下手說:“有哇,我們什么事都有據(jù)可查的。”說完又從卷柜里拿出一大堆材料,送到他面前,神秘地說:“你要不是記者這材料不會給你看的。”他隨便抓過一本材料翻開:
1993年4月5日,市立醫(yī)院抽查高二(3)班身體結(jié)果:
全班共53名學(xué)生。其中男33,女20。
男生身體95%優(yōu)良。無一性病或其他傳染病。
女生身體優(yōu)良達(dá)80%。其中有7人有性生活史,其中2名有經(jīng)常性性生活經(jīng)歷。無一性病或其他傳染病……
他合上材料時,胡子校長笑著說:“醫(yī)生說,我們學(xué)校抽查到的有性經(jīng)驗(yàn)的女生比例是最少的,喏,三中,五中,還發(fā)現(xiàn)有性病的呢。”
……
他走的時候,胡子校長一直握著他的手,他說:“別送了,我們頭的事就交給你了。”
胡子校長說:“沒的說,下學(xué)期來上學(xué)就是,別的權(quán)沒有,招個學(xué)生,我還是說話算數(shù)的。”
他沖胡子校長揚(yáng)揚(yáng)手,走了。
記者賈自從發(fā)現(xiàn)有那么一雙眼睛,采用那么一種驚懼慌亂的方式在默默注意自己的時候,他便開始做一些奇形怪狀的夢。有一天他夢見自己在爬一座山,那座山又陡又高,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要爬這座山,山上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一輪太陽懸在當(dāng)頂,熱辣辣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艱難地向上攀著,汗水順著他的額頭和脊梁不住地滴在禿山的沙石上,他仰頭看山時,山陡得讓他眼暈,再看腳下,已沒有了退路,他就像一只壁虎緊緊地貼在山上,前無進(jìn)路,后無退路,手腳緊緊地攀著石壁,渾身又酸又疼,他想完了……他松開了手,身體像一塊石頭一樣,向山底落去,突然他醒了,驚出一身冷汗。他仍心有余悸地躺在那里,半晌他才恍悟過來。老婆李味背對著他,蝦一樣地弓著身子,嘴里發(fā)著一種奇怪的聲音,他發(fā)現(xiàn)老婆的身子在不停地顫抖……好半晌,他才明白過來,老婆剛才在手淫。他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李味手淫,他一時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手淫,而且在呼喚一個人的名字。他想,那一定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可惜他當(dāng)時沒有注意那名字叫什么。
這時老婆把身體平躺過來,一只胳膊碰到了他的身上,他發(fā)現(xiàn)老婆一身都是汗,老婆仍在大口地喘息著。這時,他記得剛睡前,和老婆是曾經(jīng)有過的,那時老婆對這事似乎很不滿意,閉著眼睛催他快一些。可他無論如何卻快不起來,就像一條狗陷在一片爛泥里。最后他閉上了眼睛,垂死一樣地掙扎一番,這時他的眼前又閃現(xiàn)出那雙驚懼的眼睛,由那雙眼睛想到了那張生動無比的臉,他叫著,很快完畢了,他覺得痛快淋漓,他伏在老婆的身上痙攣著。老婆說:“行啦,睡吧。”他睜開眼睛,從老婆身上滾下來,他望著老婆的身體想哭,不知什么時候就睡著了,而且做了那一個夢。
老婆這時似乎平息了下來,披衣下床,拉開門向廁所走去,不一會兒,他聽到走廊盡頭廁所里抽水的聲音。老婆回來的時候,他仍閉著眼睛。老婆安靜地躺下,不一會兒就睡去了。他便再也睡不著。他睜開眼睛,看見李味的身體在散發(fā)著一種幽藍(lán)的光。寬大的臀背對著他,他又覺得那一股渴熱向他襲來。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和老婆剛結(jié)婚才一年零四個月。
在這個不眠的晚上,他又想起了那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此時在這人靜夜深的夜晚,那雙眼睛是閉著還是睜著,閉著的那雙眼睛將是怎樣一幅美麗呢?他這么胡思亂想著,一直到東方已有了一層薄薄的曙色,才昏然睡去。
讀者的電話是上午打來的,那個打電話的男人說,他們的鄰居死在洗澡間里。吳主任說:“你去吧。”他就騎上車直奔惠里小區(qū)。
他很快找到了那個打電話的讀者,是一個老頭,躬著身子,兩只昏朦的眼睛驚慌未定地望著他,老頭用發(fā)顫的手指著鄰居虛掩的門,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看……看……看吧。”他推門走了進(jìn)去,洗澡間的門也虛掩著,他看見半澡盆的冷水里泡著兩具全裸的尸體,那是一對很年輕的男女,他們身上散發(fā)著一種慘白的光,兩個人親密地面對著緊擁在一起,他們的臉孔烏青著。他退了出來,這時他聞到了一股煤氣味。
老頭站在門口向里巴望著。
“為什么不報告給公安局?”他說。
“我……我不知他們電話。”老頭說。
他搖搖頭,在樓下找到了一部公用電話。一輛警車很快開了過來。
他又隨警察來到了那間洗澡間。在警察的帶領(lǐng)下他很快看見了通往洗澡間的煤氣管被割斷了,原因很簡單,這對男女是煤氣中毒而死,那么這煤氣管是誰割的呢?
警察把老頭叫進(jìn)了里間臥室,里面的一切仍然很整齊,床上放著男人和女人脫下來的衣服,包括短褲和乳罩。“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他們的?”警察問。
“是,是,煤氣味,那味道太難聞,我就推門進(jìn)去了,就看到這……”老頭說到這一臉不好意思的模樣。
“煤氣是我給關(guān)上的,漏了那么多怪可惜的。”老頭補(bǔ)充道。
“門沒插?”警察問。
“沒插,我一推就進(jìn)去了。”老頭說。
“你還看見了什么?”警察仍問。
“那是昨晚,飯后不長時間,那個男的領(lǐng)一個女的回來,不一會兒,我就聽他們在里面說笑。”老頭說到這臉又紅了。抬起頭,盯著警察的眼睛又說:“這個男的是做生意的,他經(jīng)常帶女的來過夜,這女的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年輕。”老頭說到這里咽了口唾液。
“還看到了什么?”警察不急不躁的。
“后來我就回屋了,不一會兒,就聽見樓下車響,就上來兩個人,就進(jìn)了這間屋子。”老頭說。
“你是怎么看見的。”警察問。
“貓眼,貓眼……”老頭又咽口唾液。
“后來呢?”
“那兩個男人往樓下搬東西,彩電,錄放機(jī)什么的,搬了好幾趟,我以為他們在搬家。”老頭露出了一絲淺笑。
“他們是怎么進(jìn)這門的?”警察問。
“鑰匙,他們有鑰匙呀。”老頭堅(jiān)定地說。
“那兩人長得什么樣?”
“那……那我沒看清,他們都戴著眼鏡。”老頭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一個警察走過來,沖問話的警察說:“他們分不開,拉走再說吧。”
那個警察點(diǎn)了一下頭。進(jìn)來的警察從床上揭下那條帶花格的床單又出去了。
記者賈看見他們?nèi)允且阅敲从H密的姿式被裹在那條花格床單里,有兩個警察把他們抬到樓下的警車?yán)铩_@時樓道里圍滿了人。
“他們可沒結(jié)婚,這男的三天兩頭帶女的來住。”老頭拽著警察的衣角強(qiáng)調(diào)著。
“知道了。”警察沖老頭友好又平靜地說。
老頭仍是一副不甘心的樣子。
警察出門時,在那戶門上貼了一張封條,下樓,開著警車走了。
“你是說這男人經(jīng)常帶女人回來么?”他問老頭。
“對,沒錯,我數(shù)著呢,平均三天一個,都是很年輕的。”老頭咽著唾液。
“你說那男人做生意很有錢是么?”他又問。“對,這房子就是那男人買的,動遷時我們根本沒見過這男的。搬家時,這男人說,這房子我買了。”老頭臉白了一些。
記者賈沖老頭揮揮手。
老頭在他背后喊:“記者——別忘了見報哪——”
不知什么時候,他躺在折疊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什么時候又醒了。他撐起身,向?qū)γ娼淌彝ァD情g教室的燈仍然亮著,他又看見了那個女孩,那女孩背對著他,一個很好看的背影,女孩對面坐著一個瘦高個的男生。兩人不知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那男孩站了起來,向這面望了一眼,女孩也很快地回過頭向這邊望了一眼。他坐在黑暗里,他明知他們看不見他,但他仍條件反射地往下縮了縮身子。他們看了一眼之后,便不再看了,男孩開始在女孩面前踱步,很浮躁的那一種。突然,男孩轉(zhuǎn)過身子,一把摟住女孩,嘴胡亂地在女孩臉上啃了一下,他似乎聽到女孩一聲壓抑的驚呼。女孩從男孩懷里掙脫出來,又快速地轉(zhuǎn)過頭,向這面望了一眼。那一刻他的心幾乎提到了喉嚨口。女孩望了一眼之后,低著頭整理頭發(fā),男孩氣喘的樣子,仍說著什么。女孩垂著頭快步走出教室,男孩獨(dú)自一人站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關(guān)上燈,也出去了。
他在黑暗中呆坐著。心仍然怦怦地跳著,仿佛剛才不是那男孩吻了女孩,而是他吻了那女孩。唇邊仍殘留著那股甜絲絲的芳香。他咽口唾液,覺得嗓子很干,他抓過水杯,水杯是空的,他走到暖瓶旁拿起來,搖了搖也是空的。他打開燈的時候,看見記者喬的杯子里還有半杯水,他抓過來,一口氣喝光了。一股渾濁的說不清的滋味流進(jìn)他的胃里。他放下杯子的時候,打了個嗝。他又想起記者喬那矯情的樣子,復(fù)去拿過杯子,往里面吐了一口,又蓋上杯蓋,他似乎看見記者喬把他唾液喝下去時的樣子,他解氣地哼了一聲。
記者喬和李味是同時分到報社來的。她們住在三樓辦公室里,他住在四樓。他比她們早分到這兒一年。那時,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經(jīng)常能聽到記者喬和李味尖著嗓子的說話聲,時間長了,他便能分辨出記者喬和李味的聲音,記者喬人生得很出眾,細(xì)腰豐乳,又有一臉的好皮膚,總是那么鮮亮耀眼地在人群前走來走去,一頭飄揚(yáng)的長發(fā),使人眼花繚亂。李味和記者喬在一起時,便顯得有些平庸,除那肥大的臀部使人過目不忘外,其他的好像便給人留不下什么太深的印象。臉總是灰著,一頭不短的發(fā),總不能讓人聯(lián)想到瀟灑飄揚(yáng)之類的字眼。
那時記者賈還沒談過戀愛,在夜深人靜的晚上聽著記者喬的笑聲,心情便久久不能平靜。她們的說話聲從樓道里傳上來,聲音異常地空洞。
那時,記者賈便忍不住給樓下的她們撥電話,鈴聲響了一聲或兩聲之后,她們其中的一個準(zhǔn)會拿起電話。他在電話里能清晰地聽見她們的聲音。他并不講話,聽著她或她沖電話里亂喊亂叫,然后放下電話。她們也靜了一會兒,過一會兒,她們又開始大聲地說話,他再撥通她們的電話。她們這次多少有了些驚懼,從聲音里他能聽得出來,然后虛張聲勢地沖電話里說幾句,例如討厭、見鬼之類的話,便把電話放下了。他就在黑暗中笑一笑,也把電話放下了。
他躺在床上,聽著她們空洞的說話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就聽見有腳步聲向樓下的廁所里走來,不一會兒,他聽見解腰帶的聲音,然后聽見她們其中的一個很響的小解的聲音,然后她們在廁所里碰頭,另一個再小解,聲音仍然很響。接下來,是她們在廁所的龍頭下洗漱的聲音。時間長了,他就像聽她們講話的聲音一樣,也能從那輕重緩急中分辨出是其中哪一個在廁所里。他就躺在床上想著她們在廁所里的樣子,于是身體里的什么東西就響了一下,然后身體里從上至下便開始熱起來。她們早就安靜地睡去了,他仍然睡不著。睜著眼睛望著這朦朧的夜色。
他終于忍不住又去撥電話,他清晰地聽見她們住的那間辦公室的電話鈴聲一聲聲清脆地響起,終于是記者喬拿起了電話。她在電話里睡意朦朧地“喂”著,他似乎能看見她的樣子,這一次,他不是為了好玩才打的電話,而是覺得應(yīng)該有某種企圖了。那面終于放下電話了,他握著聽筒的手有些汗?jié)瘢詈蠼K于悻悻地放下電話。他模糊中睡去,會突然醒來,醒來的時候,他又抓過電話,夜深人靜里他撥電話的聲音令他心驚肉跳,好似自己的隱私已被她們竊去,電話響過一陣終于還是接了,這次是李味,李味膽怯地沖電話里“喂”著,一點(diǎn)也不和她的臀部相稱,他這么想。沒等她掛斷電話,他便先把電話掛上了。
轉(zhuǎn)天上班時,他看見記者喬不停地打著哈欠,有意無意地把夜半更深電話的事沖吳主任說了,吳主任就說:“晚上你們把電話線拆掉。”果然,他轉(zhuǎn)天再打電話時,像聽不見那清脆的回鈴聲了。他在心里把吳主任罵了一句。再轉(zhuǎn)天的時候,記者喬就又光彩照人了。
她們在夜晚的時候,仍不時地上廁所,她們小解的聲音真切地在樓下傳上來,他似乎都能嗅到那熱哄哄的味道。這一切,讓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平靜。他想,這是她們攪亂了他的平靜,他理應(yīng)給她們點(diǎn)報復(fù)。
他晚上再睡不著時,便光著腳,小心地走到樓下,來到她們住的那間辦公室門前,這時他心里狂亂地跳著,他能清晰地聽見心臟有力地在胸膛里的撞擊聲。他手腳冰冷,冷汗順著脊梁暢快地流著,樓道里漆黑一團(tuán),廁所的滴水聲清晰可辨,他隱約地聽見她們翻身的聲音,記者喬在睡夢中似乎嘀咕句什么,便又睡去了,他長時間站在冰涼的水泥地面上,直到渾身發(fā)麻發(fā)酸,才偷偷地溜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躺在床上,大聲地喘息著。
轉(zhuǎn)天上班時,他從不敢正眼看記者喬的目光,好似他的心境他的行動,早被她識破了。
后來記者喬就談上了戀愛。傍晚的時候,他總會看見一個男子來找記者喬,然后兩個人在黃昏中走出去。那時,他從窗子里看見喬出去的背影心里很空,無著無落的樣子。那時,他知道樓下只有李味一人獨(dú)守空房了。這時,他又想起打電話的惡作劇,他從電話里清晰地聽見李味恐懼的聲音,卻一點(diǎn)也引不起愉快。有一次他終于忍不住沖電話里說:“我是賈。”電話那端沉默一會兒終于說:“你在打電話嗎?”那時他就想,李味此時比他還空寞。于是他便有些得意,有些憐憫地說:“我到你那聊聊吧。”沒等她說什么,他便放下電話下樓了。李味正在樓下等他,他是第一次在晚上來這間辦公室,辦公室里隔著兩張桌子擺了兩張折疊床,他一眼便認(rèn)出哪是記者喬的床,哪是李味的床。他便徑直走到記者喬床邊坐下,頓時他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他漫無邊際地和李味說著話,心里卻想著記者喬。他長時間躺在床上,等待記者喬從外面回來。他終于等來了李味和記者喬的說話聲,他那空蒙的心似乎才放回到原處。他又聽見了樓下廁所里那清晰的響聲,然后是兩個人穿著拖鞋“噼噼啪啪”走回去的聲音,他似乎聽到她們的床響了幾聲之后,一切便都安靜了。
每晚記者喬和電視臺的男青年出去時,他都要來到樓下找李味,每次他都坐在記者喬的床上,他企圖在那上面會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每一次坐在記者喬的床上,他都會有一種新的感受,新的體驗(yàn)。
后來,那男青年再找記者喬的時候,便不出去了,李味便只好來敲他的門。兩人坐在椅子上說一些皮皮毛毛不著邊際的話,他的耳朵卻在時刻諦聽著樓下的動靜。有時樓下是靜寞的,他便想像出,在那張床上,男青年摟抱著記者喬接吻時的情景,這時他抬眼看李味時,發(fā)現(xiàn)李味也沉默著,垂著眼皮在看桌上的一張報紙,他就想:李味這嫻靜的樣子也不錯,他渾身就熱了一下,站起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就來到李味身后,他的眼前又閃過記者喬在樓下接吻的情景,便一把攬過李味,李味一點(diǎn)也沒有掙扎反抗的意思,好像這一切早在她意料之中,閉著眼睛,他吻李味時也是閉著眼睛的。他吻李味時很狂熱,恨不能一口吞了她,結(jié)果弄得兩個人都?xì)獯跤酰犻_眼的時候,看見李味滿臉通紅,嬌喘未定,他心里便有一種什么冰冷的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地融化了。
以后李味再來時,不再坐在椅子上了,而是和他并排坐到床上。那時,他知道,記者喬的男朋友來了,當(dāng)他聽到樓下靜寞下來的時候,他便瘋狂地吻李味,李味在他的狂吻下咝咝地吸著氣,他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
直到那一次,他聽到樓下的床“嘎嘎吱吱”一陣亂響后,他終于把身邊的李味掀倒在床上,動手迫不及待地去扯她的裙子,李味似哭似怨地說:“燈,燈……”那時他腦子里轟鳴一片,什么也沒聽清,他很快地進(jìn)入,很快地結(jié)束,就像喝了一杯水,然后上了一趟廁所。那一次,他才發(fā)現(xiàn),李味并不是處女。他和李味從床上爬起來時,李味望著對面那間教室驚叫了一聲,他也看見那間教室里燈火通明,有一個身影剛從窗前離開,那個身影又迅疾地拉滅了教室里的燈,頓時漆黑一片。那一陣慌亂,使他甚至沒看清對面那個身影是男是女,無疑剛才他和李味的舉動都被那人看個清楚了。
這件事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了那雙黑眼睛。
那天晚上,他并沒把和李味的事被人發(fā)現(xiàn)往心里去,他那晚對李味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不是處女。”李味低垂著頭,紅著臉,半晌才說:“你不懂。”結(jié)婚之后李味才沖他說:“我有手淫毛病。”
從那以后,李味每次來,他都拉滅燈,和李味滾在床上,這時他腦子里卻是樓下“吱吱嘎嘎”的床響,他邊把床弄得地動山搖,李味就說:“輕……輕……輕點(diǎn)。”他聽不見李味在說什么,腦子里都是床響。
后來記者喬不再住辦公室里了,而是到男朋友那里去,據(jù)李味說,記者喬男朋友那分了一間宿舍。記者喬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找李味,一進(jìn)屋他便迫不及待地拉滅燈,然后把李味撲倒在記者喬的床上,每次李味都慌張地說:“別把——人家床——搞臟。”他聽不清李味在說什么,他只聽見記者喬的床在響。那聲音像一聲聲海浪在拍擊著他的心和身體。有時記者喬不回來,他便緊緊地?fù)е钗短稍谟浾邌痰拇采希钗稁状螔暝氐阶约旱拇采希妓浪赖負(fù)е钗恫粍印?br />
轉(zhuǎn)天他見到記者喬時,他一下子覺得和記者喬已經(jīng)有了某種共同的東西,有了一種特殊的親近感,他長時間地不說一句話,體味著記者喬坐在身邊的那份感覺,像一脈溪水一樣不停不歇地流著。
直到有一天李味神情嚴(yán)肅地找到他說自己懷孕了,他才覺得事態(tài)的嚴(yán)重。
那一天他盯了李味好半晌才說:“做掉吧。”
李味說:“結(jié)婚吧,結(jié)婚再做。”
他真的沒有想過要和李味結(jié)婚。他聽了這話便僵在那。李味就無比堅(jiān)定地說:“不結(jié)婚,就讓孩子生出來好了。”
又拖了些日子,他見李味真的沒有去做掉孩子的打算,便真的有些怕了。有一天他找到李味呻吟似的說:“結(jié)吧。”
他和李味很快便結(jié)了婚。沒多久,記者喬也結(jié)了婚。
他和李味結(jié)婚后便搬出了那間辦公室,住到筒子樓的一間房子里。
結(jié)婚后,他上班的第一天,走到樓門口時,覺得后背熱烈地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他轉(zhuǎn)過頭時,便發(fā)現(xiàn)了那雙黑眼睛在盯著他,他轉(zhuǎn)過頭時,那雙眼睛,又像小鹿一樣跑掉了。
“賈,我看你還是搬回去住吧,李味這人挺不錯的。”一天上班后吳主任對他這么說。
他抬頭看著吳主任,吳主任的鬢角上已稀疏地可以看到白發(fā)了。他想?yún)侵魅慰烧娌蝗菀住侵魅蔚膼廴巳昵暗昧四X出血,至今還癱在床上,幾年了吳主任辛辛苦苦,在家里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每天黃昏的時候,吳主任都會推著輪椅車,車上坐著愛人,領(lǐng)著兒子,在黃昏路上散步。吳主任的步伐自信又驕傲,不停地沖碰見的熟人點(diǎn)頭微笑。
吳主任的愛人以前也曾是報社的一名記者,如今癱在床上,她并不甘心這么拖累孩子和丈夫,便在一天清早吳主任上班兒子上學(xué)后,吞吃了安眠藥準(zhǔn)備自殺,正巧吳主任頭晚帶回家去的一份清樣忘記帶了,他又回去取。
那一次,吳主任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像女人一樣地嚎啕痛哭,歷數(shù)著愛人的種種好處,報社蜂擁趕去的人們,圍觀到這一場景,無不為之動容。直到護(hù)士把吳主任的愛人從搶救室里安然無恙地推出來,吳主任才擦凈眼淚,在眾人的簇?fù)硐乱恢卑褠廴送频郊依铩?br />
那一次他是親眼目睹事件的整個過程的。那一次,他真的被愛情打動了。他甚至非常希望找一個機(jī)會和吳主任談?wù)剱矍椤?br />
從那以后,報社里每年評五好家庭和模范丈夫時,總少不下吳主任一份。吳主任每次從領(lǐng)導(dǎo)手里接過獎狀或證書時,眼里都閃著真誠的淚花。
吳主任每次勸他從辦公室搬回去時,他總是無言以對。站在吳主任面前,他從心里往外覺得自己渺小,于是他就悲哀得想哭。他看著吳主任那般含辛茹苦,覺得應(yīng)該為主任做點(diǎn)什么,哪怕只一點(diǎn)點(diǎn)呢,心里也會得到一絲一縷的平靜。吳主任是他遇到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中,最溫柔最體貼人的領(lǐng)導(dǎo)。他當(dāng)初大學(xué)畢業(yè),到報社實(shí)習(xí)時,是吳主任點(diǎn)名硬把他留下了,那一次,那么多實(shí)習(xí)學(xué)生,就留下他一人,憑著這,他會一輩子都感激吳主任的。
那次,從四中采訪后不久,他就給四中寫了篇報道,題目是,《學(xué)法、懂法、用法》,副標(biāo)題是——記四中師生努力杜絕早戀現(xiàn)象的事跡。
報道發(fā)出后不久,胡子校長親自登門感謝,握了吳主任的手,又握了他的手。沒多久,學(xué)校升學(xué)考試,吳主任的兒子順利地被四中錄取。吳主任握著他的手說:“不錯,不錯,真不錯!”他不知道是他不錯還是吳主任的兒子不錯。
他想,吳主任的兒子能順利地升上高中,也算他為吳主任分憂解難。他覺得有一縷幸福感悄悄地掠過他的心頭。
那一天,他非常真誠地沖吳主任說:“主任你能和我談?wù)剢幔俊?br />
吳主任認(rèn)真地看他一眼說:“好。”
那天下班后,他和主任就坐在辦公室里,兩個各自點(diǎn)燃了一支煙,平時他不抽煙,吳主任也不抽煙,他想既然交心,就應(yīng)該有個氣氛,于是他買了一盒“紅塔山”。
也望著眼前的煙霧,陡然覺得兩個男人的心拉近了許多,他把五指插在頭發(fā)里,向前傾著身子便說:“其實(shí)我和李味之間也沒有什么,就是覺得特沒勁。”
主任的目光在煙霧里閃動一下,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外面又有了?”吳主任用舌頭舔一下嘴唇:“咱們男人之間沒有什么不能說的,就是真有,我會替你出主意的。”
那一瞬間,他真的感動了,他真想說出對面的黑眼睛和記者喬,可又一想,這事說出來一兩句也說不清,況且和她們也真的沒有什么,經(jīng)過短暫的猶豫后,他搖搖頭。
吳主任就有些失望地松口氣,又換了一種表情說:“什么是愛情,有了愛就有了情,你說對吧?”
他盯著吳主任,狠吸了兩口煙,他一時沒弄懂主任說的愛和情是怎樣的一回事兒。但他還是用勁地點(diǎn)點(diǎn)頭。
吳主任就又說:“搬回去住吧,離婚有什么好處,愛情高于一切。”
他又想到了吳主任和愛人之間的愛情,那輛輪椅車無疑是吳主任夫婦之間愛情的紐帶。想到這,覺得耽誤了吳主任的時間,心里很不安,吳主任的愛人需要他,兒子需要他。他原本還要和吳主任談一談死亡話題的,想到這他站起身沖吳主任真誠地說:“謝謝你主任,我懂了。”這一瞬間,他的表情像一個小學(xué)生。
吳主任也站起來,笑了笑,掐滅煙頭,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日子長著呢——”說完提上包便走了。
他送走主任,回來便躺在折疊床上,不知不覺便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突然有兩條黑影從他身邊飛跑過去,接著一個胡同口有個女人在喊,“殺人啦,殺人啦——”他跑過去,昏黃的燈影里一個女人躺在血泊中,這個女人一絲不掛,他愈看愈眼熟——那寬大的臀,溫?zé)岢睗竦乃闹K雅朔艘粋身,終于看清是李味,李味的胸上被刺了數(shù)刀,烏紫的血水正順著刀口汩汩流出。他站起身,看見剛才喊救命的女人是記者喬,記者喬冷漠地站在暗影??里看著他,他向記者喬走過去,想問一問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記者喬大叫一聲,就像腹部突然中彈一樣地蹲在地上,指著他大喊:“來人哪,賈就是兇手,抓住他——”
他在驚悸中醒了過來。半晌他才平息下來,發(fā)現(xiàn)渾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這時屋里漆黑一片,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夢,李味被殺,記者喬呼救。他搖了搖頭,坐起來。他又看見了對面那間教室,那間教室里亮著燈,有三五個學(xué)生坐在教室里看書。他又看到了那個黑眼睛的女孩,她仍坐在窗邊的位置上,低著頭,肩上的頭發(fā)半披下來,遮了她半邊臉,半截袖的短衫里露出她豐腴青春的手臂。目光越過她的肩頭,他又看到了那個瘦高個男生,男生也在看一本書,不時地抬眼瞥一眼那女孩,女孩似渾然不覺。不多一會兒,那三五個學(xué)生合上書本走出教室,此時,教室里只剩下這女孩和那男孩。這時男孩放下書,沖女孩說了句什么,女孩沒動,男孩站起來,他的心又提到了喉嚨口,以為又會看到那一晚男孩吻女孩的場面。男孩站起來之后,沒有朝女孩走來而是向前走了兩步,在墻上碰了一下什么,燈突然黑了。他僵在窗前,不知那間教室里發(fā)生了什么,他心底里那種熟悉的東西把他熱烈地燙了一下,那感覺還沒有完全在他周身擴(kuò)散,教室的燈又亮了。他看見男孩女孩都不在剛才的位置上了。兩人都站著,女孩一只手捂著半邊臉,另一只手揮起來朝男孩的臉上打去,他似乎聽到了清脆的一聲響,他看見男孩不躲不閃地仍站在那,似乎沖女孩還笑了笑,接下來,兩個人便僵了似的很近地站著。最后男孩似乎打了一聲唿哨,揮了一下手,他的心又一緊,男孩的手沒落在女孩的臉上,而是輕輕地在女孩頭上愛撫了一下。這時,他清楚地看見女孩回了一次頭,很快地朝他這面望了一眼,便隨男孩朝外走,他分明看見男孩的手一直攬著女孩的腰。接下來,那間教室的燈熄掉了。
他仍坐在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間教室,他希望那間黑下來的教室,會在轉(zhuǎn)瞬之間再次亮起,他等了好久,那結(jié)局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他無力又無奈地躺在床上,盯著黑漆漆的空間。他再一次聽到樓下女廁所里“叮叮咚咚”的水聲。他非常懷念結(jié)婚前那段夜晚的時光。
他突然爬起身,打開燈。他看見記者喬的杯子靜靜地放在桌面上,只剩下了一個茶底,他抓過水瓶,把記者喬的杯子里倒?jié)M水,他雙手湊過來,張開嘴,貪婪地大口喝起來。
他幾乎是和警察同時趕到郊外出事現(xiàn)場的。河床邊樹林里停著一輛黃色面包車,他看見面包車的后排座椅上躺著一個女人,上身一件T恤衫被撕破了,但仍然穿在身上,露出了里面的乳罩,下身光著,一件發(fā)白的牛仔褲被卷成一團(tuán)扔在座椅下,兩條光腿在座位上微屈著,一頭長發(fā)一半擱在座椅上一半垂在半空中,嘴巴張著,眼睛微啟,像做了一個噩夢。身上無傷,雪白的脖子上有一條青紫的痕跡,顯然她是被勒死的。
他看著這個女人,突然覺得她竟有幾分像記者喬。
他看見車廂的地板上有兩個吸了半截的煙頭被警察小心地用紙包了。他看見她張開的手指上,有兩條和其他膚色不一樣的淺色印跡,他想,那上面曾經(jīng)戴過戒指。
警察照完相,從駕駛座位上拿過一個被撕破的皮夾,皮夾里還散放著一些毛票,里面有身份證和出租駕駛證,他探過頭去,從警察手上看到,她叫李鴻,才二十三歲。照片上的李鴻青春洋溢地笑著,兩個淺淺的酒窩在臉頰上綻放,一雙無憂無慮的眼睛天真無邪地望著遠(yuǎn)方。
警察處理這些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男青年開著摩托趕來,他一直站在一旁拼命地吸煙,他看見男青年臉色青灰,握煙的手不停地顫抖。當(dāng)警察把李鴻的尸體抬下車來的時候,他走了過來,站在那看了一會兒,突然他大吼了一聲:“放下。”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他摔掉手里的煙頭,又向前走了兩步,攔腰把尸體抱住,最后雙手托起來,一步步向遠(yuǎn)處走去。警察默立著,沒有問也沒有管。
“上車。”其中一個警察說。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見男青年一步步把尸體抱走,最后男青年把尸體抱到沙灘上,小心地放下,又脫下自己的衣服把尸體蓋上,男青年沖著尸體默立片刻。突然瘋了似的轉(zhuǎn)過身沖黃包出租車奔過來,他用拳頭擊碎所有的車窗玻璃,他又劃火點(diǎn)燃了那輛車,火很大,面包車不一會兒便被大火吞噬了。男青年又緩緩地向尸體走去,背后是熊熊的大火,一群圍觀的人默立著……
他走在路上,回頭去望時,仍然看得見那火,那煙。
他看見記者喬把茶杯里昨天的剩茶倒掉,又從抽屜里拿出新茶續(xù)上,然后把杯子里先倒?jié)M半杯水,搖了搖,再蓋上蓋。他看見幾枚茶葉在杯子里上升下沉。他又嗅到了記者喬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香味,記者喬做完這一切的時候,他知道下一步她該打電話了。果然,記者喬伸出手,他看見記者喬的手很白很細(xì),關(guān)節(jié)處還有一個個小肉坑,她撥號時,一只小指那么翹著,電話通了,她一手握著電話聽筒,另一只手隨便地在桌面上敲打著,那份輕閑,讓人想起某幅名畫。他又想起他半夜打電話時,她恐懼地沖電話里“喂”著,那時她決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優(yōu)雅、輕松。電話通了,一聲長一聲短的鈴聲響著。
他清楚地聽見接電話的是個女的,問她找哪位,她很客氣地說:“請找宋昆。”
他知道宋昆是她丈夫的名字。他一聽到宋昆的名字,渾身就一緊,頓時從里到外有一種油膩感,就像許多天沒有洗過澡那種感覺。不一會兒,宋昆接電話了。她就沖聽筒說:“好想你喲。”
丈夫不知在電話那端說了句什么。
她在這端“咯咯”不停地笑著。他看見吳主任這時起身倒水,倒完水又擦桌子,主任把桌子擦得很仔細(xì)。
“路上人多吧?下班時可要當(dāng)心喲。”她的聲音很甜地在空氣中飄蕩著。
她在笑聲和甜蜜中掛斷電話。
吳主任這時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你看小喬這對多幸福,年輕人無憂無慮的多好。”
他渾身上下那種膩歪的感覺還沒有消失,他聽著主任的話,很快地看了一眼記者喬。記者喬吟吟地笑著,瞥了眼主任說:“主任你可別拿我開心,你們夫妻才是最模范的一對呢。”
主任喝了口水,含蓄地笑著。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他猶豫一下,最后還是記者喬伸出了手,記者喬沖電話里喂了一聲之后,便聽出對方是誰了,他看見記者喬看了他一眼,他埋下頭盯著手中的稿子,他剛寫好一份兇殺案例,準(zhǔn)備給主任看。
記者喬沖電話里說了會兒話,便放下電話,沖著他說:“是李味的。”
他抬了一下頭,不置可否地望了她一眼。
“李味說要找我聊聊,我們好長時間沒在一起聊了呢。”記者喬這么說。
他不知道記者喬要和李味聊什么,更不清楚李味為什么要和記者喬聊,他也不想知道這么多。
自從他發(fā)現(xiàn)李味手淫后,他再也沒有和李味親近的念頭了。每天他都很晚才上床,一躺在床上他便覺得被子里有一股渾濁潮濕的熱浪向他逼來,他閉著眼睛不動,他知道李味也沒有睡著,李味把一只手有意無意地搭過來,正搭在他肚子上,他發(fā)現(xiàn)李味的手很熱,他佯裝不知,嘴里發(fā)著只有熟睡時才有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他才聽見李味在含混地呼喊著一個人的名字,他聽了一遍,又聽了一遍,他終于聽清她喊的是宋昆這人的名字,他眼前很快地閃過那個很高的男青年,傍著記者喬的身影走出走進(jìn)。他不明白李味為什么要呼喊宋昆而不是什么別的男人。這一點(diǎn),讓他很不明白。直到記者喬結(jié)婚那天,他才知道她的丈夫叫宋昆。
發(fā)現(xiàn)了這點(diǎn)之后,他再望李味的目光時,便有了一種很怪異的東西。
早晨起床后,李味站在地下梳頭,他仍躺在床上從背后望著李味,李味在鏡子里看到了那種眼神,便回過頭沖他說:
“你那樣看我干什么?”
“我沒那樣看你。”他說。
“你看了。”她說。
“我沒看。”他說完就翻過身去,他在被子里又嗅到了李味身上那股溫濕的味道,他覺得一陣惡心,又掉過頭,很快地把被子甩開,他在快速地穿衣服,好像要逃避一場災(zāi)難。這回輪到李味在怪異地看他了,他沒有發(fā)現(xiàn)李味在看他,他也不在乎她看他。
那之后,他每次躺在床上都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感覺就像躺在一灘爛泥里,周圍都是螞蝗和腐爛掉的蟲子。那一天,他便呻吟似的說:“咱們離婚吧。”
吳主任讓他和記者喬去采訪一起家庭糾紛案。他和記者喬是乘公共汽車去的。
車上的人很多,車停下的時候,他讓記者喬先上,記者喬卡在門口走不進(jìn)去,他在后面推了一下記者喬的后背,他感覺到記者喬的乳罩帶硌了他一下,接著他一步跨上來,車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他的前胸緊貼著記者喬的后背,記者喬的頭發(fā)搔著他的鼻子,他嗅到了一股從記者喬身上散發(fā)出的混合氣味。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開始發(fā)熱了,那股熱力直奔他的下身,他的目光注視著記者喬頭發(fā)下光潔的脖子,那里掛了一條金項(xiàng)圈,細(xì)小的茸毛像一片芳草地。他想把自己的身體調(diào)整一下,讓自己避開記者喬的身體,這時有幾個乘客要下車,往車門這里擠來,記者喬躲閃了一下,差不多擁在他的懷里了,他能感覺到記者喬身體的起伏,他別無選擇地只好順其自然了……
車終于到站了。他和記者喬站在朗朗的太陽下,一時竟不知自己在哪兒。記者喬似乎覺得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也不看他,只看著前面一個路牌說:“我們該往那里走。”
他隨在記者喬的身后向前走去。
他們找到了那家居委會,居委會的一個老太太接待了他們,居委會里聚了很多人,好像這里剛發(fā)生了一件什么大事,人們一個個仍心有余悸的樣子。
老太太說:“那男的剛被公安局抓走,你們是記者,該為婦女喊冤呢。”老太太信任地望著他們。他精力總是集中不起來,整個采訪過程差不多都是記者喬一個人干的。
老太太好像說,一個個體戶男的找了一個大學(xué)生女的,后來兩人便鬧離婚,女的不同意,男的便把女的怎么了,老太太說這話時是咬著記者喬耳朵說的,老太太還不時地瞥他一眼,老太太蒼白的臉上還泛起了紅暈。接著女的被送到了醫(yī)院,男的就讓公安局抓走了。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案例,他和記者喬都覺得有些掃興。他們回來的時候車上很空,他和喬并排站在車廂過道里。兩人誰也沒說話,好似都在想著什么心事。
他突然沒話找話地問:“那老太太說那男的把那女的怎么了?”
記者喬望著窗外,嘴角掛著一絲笑,頭也不回地答:“性虐待。”
她說這話時聲音挺大,有幾個乘客聽到了,滿臉內(nèi)容地看他倆。記者喬仍那么笑著。他看見了那笑,覺得一下子自己和記者喬的距離拉得很遠(yuǎn)。
他們回到報社進(jìn)樓梯門的時候,他又感到背上熱了一下,他回頭的時候,就看見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這次沒有躲閃,認(rèn)真地盯了他一會兒,這次是他先躲開了那目光,慌慌地往樓道里走。上樓的時候,他看見李味扭著屁股從主編室里出來,手里拿著一疊清樣,她看見了他就像沒看見一樣,只和記者喬打了聲招呼便進(jìn)了辦公室。
吳主任不在,他們坐在椅子上端起了各自的茶杯。他突然想起了李味和記者喬聊天的事,便問她:“那次你和李味聊什么了?”他故意做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記者喬看他一眼:“你真的想知道?”
他不說什么,仍那么輕描淡寫地笑著。
“其實(shí)沒什么,只是我們女人間的事兒。”記者喬又說。他在抽屜里找出支煙,點(diǎn)上。
記者喬拉開包拿出口紅和小鏡子,往唇上涂,他看見記者喬的牙很白,一顆白牙上沾了一些口紅印,他為了那顆牙有些難過。他又想到在公共汽車上記者喬在他懷里那種種感覺,這時他又回了一次頭,望見對面教室里空空蕩蕩的,他想下課了。
記者喬收起口紅沖他說:
“你和李味的事也該有個頭了。”
他狠勁地吸了一口煙。
“要好就好,要離就離。”記者喬說。
“你們就聊的這個?”他問。
記者喬笑一下,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下班的時間快到了,記者喬不時地引頸向樓下張望。
他知道,她在等宋昆來接她。每天宋昆下班時都會騎著摩托來接她。果然,不一會兒,樓下的摩托車響了起來,她望了一眼,拎起包沖他說了一聲:“拜拜!”便向樓下沖去。
他看見她坐在摩托車后面,手摟著丈夫的腰,頭發(fā)飄揚(yáng)著隨摩托車沖了出去。
日光燈咝咝地響著。他無聊地坐在那兒,心想,是應(yīng)該和李味有個結(jié)果了。
他敲開李味的門,李味正站在鏡子前化妝,他突然到來,無疑使李味吃了一驚。過后,李味就像沒看見他似的繼續(xù)化著妝,他端著肩,倚在門框上看著她。他突然覺得李味并不難看,眉宇間甚至有些嫵媚,此時她穿了一條黑底白花的裙子,裙子下面一點(diǎn)也看不出她的寬臀。他歪著頭就像在欣賞一個陌生人。
“喂,怎么樣?”他終于說。
“什么怎么樣?”她仍仔細(xì)地描著眉。
“咱們的事。”他說。
“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哪有這樣好事,等我忙完這段再說。”她說。他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以前她可從來沒有這樣對他說過話,這讓他有些吃驚,他真的有些像看待陌生人那樣看待她了。
她又抓過一瓶香水,撩起領(lǐng)口往里噴了兩下,頓時有一股奇香在他眼前彌漫,他有些被這味道陶醉了。
“有活動?”他這么問。
“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她拎起包。
他仍擋在門口。
“你走時,請把門帶上。”她這么說,想從他身邊擠過去。
他還是先她一步離開了那個房間。他站在樓門口,看見她穿過馬路,叫了一輛“的士”走了。他突然多了幾分失落,心里很空地又走回辦公室,他把燈打開。他看見對面教室里也一片輝煌。他看見那雙黑眼睛有幾分吃驚地向這里望著,他突然有了幾分惶惑。他坐在明亮的燈光下,一時不知自己該干一些什么好。他抓過電話隨便撥著,電話通了,他在等著,一個男人接電話的聲音,他把電話鍵摁斷了,再撥,反復(fù)幾次,終于有了一個女人接電話,那女人問他找誰,他說:“我就找你。”那女人沉默一會兒說:“你是誰?”他說:“我是誰你不知道嗎?”那女人說:“你到底是誰?”他從聲音里聽出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性,便笑了聲說:“我想你。”那女人罵了聲:“混蛋。”便把電話掛上了。
他打完電話,一時竟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想和李味的事也真該有了結(jié)局了。這么想著,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離開辦公室,很茫然地走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那所大學(xué)的門前,他在那里就站住了。他看見進(jìn)進(jìn)出出大學(xué)校園的學(xué)生都很年輕,他心想,我也曾這么年輕過,也曾這么無憂無慮地進(jìn)出大學(xué)校門。若干年后,你們將干什么呢?他這么想著時,眼前突然一亮,他看見了那雙黑眼睛,黑眼睛也看見了他,腳步停了一下,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他還是第一次這么近,這么真切地看著她,她不高不矮的個頭,一條粉紅色裙子,一件圓領(lǐng)衫,更襯著她的青春可愛,那雙黑眼睛正幽深地望著他。他的心莫名其妙地狂亂地跳著。直到那女孩從他身旁走過去,他才從慌亂中醒悟過來。空氣中仍殘留著那縷淡淡的芳香,她走過去,他才覺得應(yīng)該和她說點(diǎn)什么,問一問她,她為什么要望他。
她走了,身影融在那群女生中間,只留下一串她們清脆的笑聲。他帶著幾分癡迷,幾分遺憾,一直看著她們消失在暗影中。
他回來后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時候,沉沉地睡去了。
他走在很擁擠的人流里,前后左右都是人,他艱難地走著。突然他嗅到了一股異香,那股味道他非常熟悉,他擠過去,看見一個女人背對著他,人群把他和這個女人擠在一處,他都能聽見他和那女人皮膚摩擦的聲音,他渾身燥熱著,他覺得女人像水一樣地?fù)碇眢w變得像霧一樣升騰著,他暈眩、迷醉,突然那女人回過頭來,從衣兜里掏出一把閃亮的刀朝他捅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叫一聲,刀子已深深地進(jìn)入到他的身體里,他覺得身體就像鋼絲被斬斷時那樣錚錚作響。女人抽出刀子,又猛地朝他捅來,接著一刀又一刀,他來不及喊叫,便倒下了,他看見剛才還那么擁擠的人流,此時已是人去街空了。一股股濕熱的血液從他身體里涌出來,流滿他的全身,他用最后一絲氣力睜開眼睛,他想看清殺他的女人是誰,女人很快在他眼前消失了,從走路的姿態(tài)上看是記者喬,從背影看像李味,那雙眼睛又像那個大學(xué)教室里的女孩,血“嘩嘩”地流著,他想,自己要死了,嘩嘩的血流聲讓他想起樓下女廁所的水流聲,伴著那股溫?zé)岢睗竦臍庀ⅰ?br />
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
吳主任上班時沒有來,吳主任已經(jīng)有幾天沒來了。他愛人生病住在醫(yī)院里,他在陪護(hù)。后來記者喬給愛人打了一個電話,說有個采訪任務(wù),晚上不一定回去吃飯了。記者喬打完電話提著包就走了。
辦公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一直注視著對面教室里的女孩,那女孩不時地回過頭朝這面望著,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他想,一定要找到她,和她說會兒話,哪怕知道她叫什么也行,以后他便可以約她到報社里來玩,說不定自己也會真的愛上她呢。他心猿意馬地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突然電話響了,嚇了他一跳,他伸手接過電話。電話是一個男人打來的,那男人說:“你們單位姓吳的人被車撞了,你來一趟,地點(diǎn)在交道口。”
他放下電話就怔在那,他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吳主任被撞成什么樣子,為什么這個男人給他打這個電話。他知道吳主任愛人生病了,住在前海醫(yī)院里,他不知道吳主任去交道口干什么。他放下電話,怔過之后,還是奔了出去。他來到交道口時,那里的人已經(jīng)散了,他只看到地上一攤烏紫的血。血周圍用白粉筆畫了一個不太規(guī)則的圈,一個交通警察等在那里,見他走過來說:“你是報社的?”
他說:“是。”
那警察便把手里捏著的一個本子遞過來,他接過來看清那是吳主任的記者證,他接過記者證便問:“人哪?”
警察說:“死了,尸體被拉到火葬場去了。”
他驚訝地看著警察。
警察說:“這人有病是不是?紅燈了他還往前走,一輛送病人的救護(hù)車,他躲都不躲。”
他木然地立在那。
警察就又說:“看我干嗎呀,又不是我撞的,有關(guān)其他后事,醫(yī)院會和他家屬清算的。”說完又用手指了指他手里捏著的記者證說,“那里面有個字條,你看看吧。”
這時天已經(jīng)暗了,他來到交通崗下面的燈影里打開記者證。那是一張他們報社公用信紙,方方正正地折疊著,他打開,上面清楚地寫著:老地方見,下午4:00我等你。即日!沒有落款,但是他一看見那熟悉的字還是嚇了一跳,不可能會是她。他心里這么說。他把那張紙條連同吳主任的記者證一起揣在衣兜里,都沒來得及和警察打一聲招呼便走了。
他回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燈,燈光下他小心地又展開那張紙條,那熟悉的字體再一次映入他的眼簾;
老地方,下午4:00我等你。即日!
老地方,下午4:00我等你。即日!
老地方,下午4:00我等你。即日!
他合上紙條,心狂亂地跳著,仿佛那紙條不是別人寫的,而是他寫的。他站起身,手有些發(fā)抖,腳也有些沉。好半晌,他才挪到記者喬的辦公桌前,拉開了抽屜,把所有留有記者喬字體的紙都翻了出來,攤在桌子上,他又展開那張紙條。他甚至找到了記者喬用過的公用便箋本,那撕下的茬口和那張便箋分毫不差地合在一起。這時,他的耳畔響過一片嘯叫。他呆定地坐著。
他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半夜里醒來一次,他打開燈,從貼身口袋里又掏出那張紙條看了一次,然后小心地把那張紙條又放回到懷中。
記者喬上班一見他的樣子,便說:“你怎么了。”
他費(fèi)了好半天勁才說:“吳主任被車撞死了。”
“咣”地一聲,記者喬的水杯摔在地上,剛倒進(jìn)去的熱水灑了一地,水流彎曲像蛇一樣地流著。他看見記者喬的臉像一張白紙。
他非常平靜地拍了拍記者喬的肩膀,他又嗅到了那股他所熟悉的氣味,出奇的,他心里非常地平靜。他似乎還沖她笑了一下,用平靜的聲音說:“坐吧,下一步主任的位置該輪到你了。”
他看到記者喬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著。
吳主任的追悼會報社的人都去了。吳主任的兒子推著癱了的母親立在吳主任的遺體旁。吳主任的愛人口水和眼淚一起流著,卻哭不出聲,十三歲的兒子似乎傻了,沒有眼淚,怔怔地望著這場面。
會場上哭聲一片。
他沒有哭。他看到吳主任被整過容的面部,比生前更生動,吳主任閉著眼睛,對這結(jié)局似乎很滿意的樣子。
他發(fā)現(xiàn)記者喬在會開到一半時就出去了。他看見會場外駛來一輛摩托車,記者喬坐在上面,頭發(fā)飄揚(yáng)著像一面黑色的旗幟……
一連很多天晚上他都出現(xiàn)在大學(xué)校門口,他在等那個黑眼睛女孩。
不知是第幾天了,他突然看見了那個女孩,女孩穿著牛仔褲,襯衣扎在腰里,很青春地往外走。他幾步跑過去,沖女孩叫道:
“喂!”
女孩停下腳步看他。
他說:“你叫什么?”
女孩說:“你是問我嗎?”
這時他看見女孩似乎沖他又笑了一下,他說:“你不認(rèn)識我了?”
女孩說:“我真的不認(rèn)識你!”
他說:“不可能,就在對面,你沖我笑……”
女孩有些受到羞辱的樣子,臉脹得通紅,鼓漲的胸起伏著:
“見鬼,我什么時候沖你笑了?!”他有些急,伸出手抓住女孩的肩膀,女孩驚叫一聲。
他想說:“我就是對面那個人。”話還沒等說出來,他的臉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接著他耳旁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臭流氓。”
他搖晃了一下,抬起頭看見那個高個男生正站在他面前,小公雞一樣地昂著頭。
他想解釋什么。
這時他又挨了一拳,他兩眼一黑,鼻子一熱,他搖晃了一下,然后很慢地跌倒在地上,他聽到一群女人的驚呼,這時他兇狠地在心里罵了句:“該死的女人們——”
接下來,他覺得鼻子里有一股溫?zé)岬臇|西汩汩流出,漸漸地在他周圍匯成了一條小河。他想,我要死了。
他想到夢里爬著的那座又陡又禿的山,擁擠人群里的女人,捅了他一刀,又捅了他一刀……此時的感覺和那時的一模一樣。
我真的要死了,他感到渾身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他的鼻孔里,歡暢地流著,像一曲奏響的音樂。
這時,他清醒地想到,自己死了,身上有什么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呢?他在身上摸著,在貼身的口袋里他終于摸到了那張折疊得好好的小紙條,小紙條上寫著:
老地方,下午4:00我等你。即日!
他又背誦了一遍。
然后他不再動了,靜等著警察的光臨,然后搜他的身。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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