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半瓦上言
還不知道自己又被永安侯盯上的江云生,正悄悄跟在一馬車身后,馬車一路向西,不是回王府,而是繞著汴京城的外街溜達。
宋慕春坐在馬車的軟墊中,看著一桌子的點心,抱怨道:“阿爹從蜀地請的大廚真是愈發松懶了,這些通通都不好吃。”
青泥聽聞后,將桌上的吃食一一收了起來,以免郡主瞧著煩心,而后又從小柜子里拿出一本書遞給郡主,說道:“郡主,這是江南先生的書,您最近不是愛看嗎?”
仍舊是那本《雪廂記》,宋慕春翻開書頁,恰巧里頭正有那篇“玉簪記”,耳邊好似又想起戲臺上那青衣聲聲泣血而唱的戲詞,她猛的將書合上,自言自語道:“什么此生只為一人好,我看他就是那懦弱的書生,我才不要做那癡等的小姐,憑白讓人笑話了去。”
這話可把青泥嚇得不輕,她連忙將書收好放了起來,可不能再讓郡主看下去了,然而轉頭又聽見郡主一聲哀嘆,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她更怕郡主郁結在心,倘若因此身子不好,那更不能了。
于是青泥便提議道:“郡主,要不咱們下去走走?我看好似要到汴河了,如今河邊柳樹蔥蔥,晚風也正好。”
一見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江云生趕忙隱匿于一旁的墻角后,就見青泥扶著宋慕春走下馬車,主仆二人往河岸柳樹下走去。
汴河穿城而過,由北門入京城,繚繞自西南而出,一進夏日,河岸邊的柳樹郁郁蔥蔥,垂柳成行,溶溶如煙,每逢早霧蒙蒙或細雨綿綿之際,煙柳碧水,恰如紙上山水之畫,江云生記得,這正是宋慕春此前同他說過的汴京十景之一。
只是景色如何再好,也不如煙柳之下徐徐站著的姑娘。
“郡主,怎么了?”
青泥回頭張望,卻是什么也沒瞧見,宋慕春搖搖頭收回目光,只當是自己的錯覺,攜著青泥的手慢慢沿著河道旁走著,江云生見狀從樹后走出,一步一步跟在姑娘身后,有些被河水打濕的泥土上還清晰可見腳印,小小一只,他的腳一蓋上去,便不見了蹤影。
然而倘若人心情不好時,當真是走哪都不順心。
“都怪你,要不是因為你,本公子會得罪明珠郡主?打,給我往死里打,本公子倒要看看今日還有誰來救你!”
“看看他懷里藏的什么?拿出來瞧一瞧。”
縱然柳三變如何攥得緊,窩在懷里的藥包還是被人搶了去,柳畢書拿在手中顛了顛,拿腳尖抵著跪在地上之人的額頭上,臉上露出抹惡笑:“你說,本公子把這藥包扔進河里如何?”
“喲,還瞪本公子呢。”
柳畢書獰笑著,將手高高抬起,腿上猝不及防傳來一陣刺痛,低頭只見柳三變惡狠狠地咬在自己腿上,不論旁人如何打如何扯,他就是不松口,柳畢書只覺肉都要被咬了下來,一拳狠狠砸在柳三變頭上,這才終于松口,趴在地上好似暈了過去。
“臭小子,你是不是找死!”柳畢書怒吼一聲,就要將手上的藥包往河里扔去,然而不知打哪扔過來一個石頭,直擊他手腕,柳畢書頓時吃痛起來,藥包也掉在了地上。
就在他痛的罵娘的時候,宋慕春走了過來,一見著她,柳畢書立馬禁了聲,捂著手腕招呼人趕緊走,跑得那叫一個快。
“看來阿年叫他狗腿子還真沒叫錯。”宋慕春自是一聲嘲笑。
青泥走過去將地上藥包撿起,柳三變趴伏在地上,顫巍巍伸出手去接,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有未干的血跡,他慢慢蜷縮起身子,已沒有多余的力氣爬起來,卻仍舊不忘拿起衣袖抹干凈臉。
宋慕春也不多說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等著他自己一點點站起來,過了許久她才聽見柳三變一聲道謝:“多謝小姐。”
能讓堂堂太尉家的公子如此懼怕,柳三變不用想也知眼見這位小姐身份非富即貴,得人兩次搭救,他卻只能言一句普普通通的多謝。
宋慕春瞧著地上那塊小石,輕聲道:“不用謝我。”
“你叫何名?”
“回小姐的話,在下姓柳,”柳三變捂住嘴咳了一聲,腳又往后退了一步,方繼續道:“在下姓柳,名三變。”
“柳三變,”宋慕春抬頭忘天,想了想,而后悠悠道:“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想必正是此意。世間多是欺善怕惡之人,但窮且益堅,當不墜青云之志。”
許多年后,柳三變早已不記得那日身上的疼痛,唯有宋慕春眼里映襯著的明月,在他夢里反反復復一直念想著,原是君子有三變,曾幾何時,他也曾心心念念要做這樣的君子。
宋慕春彎腰撿起地上的小石頭握在手中,朝著來時路走了回去,她知道這樣的事也許往后還會發生,她能阻止一次兩次甚至三次,又可否能阻止每一次?
世間的事,哪一件不是靠自己。
然唯有一件,靠的是心不是人。
狐貍再怎么躲,終究還是會露出尾巴,宋慕春將樹后遺落在地的一根小菜苗小心翼翼撿起來,再用手帕包裹著,張望了眼四周,咬牙切齒道:“江云生,別讓本郡主逮著你!”
如此這般,江云生倒有些做賊心虛之感,眼見馬車一路駛回,他嘆了口氣,慢悠悠走至一家小酒攤面前,拿出自身攜帶的小酒瓶,要了些青梅酒,入口清冽,竟也嘗出些許苦澀。
賣酒的老翁瞧是個熟人,如今夜色晃晃,剛想同這公子說上幾句話,也好問問有沒有把那小姑娘哄好,就見江云生提氣一躍上了屋頂,白衣翩翩,頗有月下仙人的風范。
腳下雖踩著灰瓦,江云生走起來卻如在平地,偶爾還可聽見底下房內或傳來嬰兒啼哭聲,或傳來夫妻低語聲,人間百態,不過一屋一瓦之下的遮風避雨。
最后行至一處屋瓦上時,看著當是個大戶人家,寂靜無聲,很是個望月飲酒的好地方,然而酒未過半,身旁的屋瓦卻傳來一兩點輕聲的響動,江云生握緊手中折扇,猛然厲風刮過,壓得他手腕有些許生疼。
“江兄?”葉溫山定睛一看,有些驚訝,連忙收回手中的紅纓槍。
江云生坐起身,歉然笑道:“竟沒曾想原是你府上,擾了你清靜了。”
葉溫山聽聞搖頭,他也穿著一身白色衣袍,不過手腕和腳腕上皆束著綁帶,額前可見些許薄汗,適才他在院中練武,好端端地卻聽見這屋頂有輕響,步伐輕盈,氣息穩重,原以為是哪里來的賊人,便悄聲摸了上來,不曾想竟是江云生。
“江兄這么晚怎么還沒回去?”葉溫山也學著他,掀起衣袍坐在了屋頂上。
江云生晃了晃自己的酒瓶,淡笑道:“今日月色極佳,便多喝了些酒,實在無意,還望葉公子莫見怪。”
“只要不是賊,葉府隨時歡迎江兄來,不過只要多與我切磋一二就行。”
葉溫山也將自己的紅纓槍提了起來,銀亮的槍頭與江云生的酒瓶碰了一下,后者開懷大笑,將酒瓶遞與葉溫山道:“正所謂舉杯邀明月,葉公子嘗嘗?”
“江兄美意,只是我不喜飲酒。”葉溫山擺擺手,將酒瓶推了回去。
“可惜,”江云生輕嘆:“葉公子日后上了沙場,這酒可是少不了的美物。”
“怎說?”
“前人云,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將來葉公子沙場衛國,有酒壯膽,誰人可敵?”
“就算無酒,若有敵來犯,我也定當不懼!”少年雙眼炯炯,聲音鏗鏘有力,手中握著的是紅纓槍,亦是他多年來想要保家衛國的一顆赤子之心。
屋頂的夜風獵獵作響,江云生躺在灰瓦上仰頭看著這個眼里充滿著期待的少年,文人以筆寫天下,一支筆寫盡世間虛虛實實,唯有這些愛國愛家子弟,許是一柄劍,許是一桿槍,便敢與千軍萬馬作敵,只真不假。
“江兄有著一身好功夫,將來何不同我一起從軍衛國,定能有一番大作為!”葉溫山興致勃勃地回頭說道。
“恐怕不行,依著我這愛喝酒的性子,只怕醉在沙場了,”江云生一笑,接著又說道:“想來葉公子日后定能成為個好將軍。”
被這么一說,葉溫山倒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自己后腦勺,說道:“我只望能成為我爹那樣的將軍就行。”
民間從軍者,人人無不向往能進驃騎大將軍的葉家軍,做一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常勝軍,就連文景帝也曾在朝中大贊,慶陽既有文曲星又有武曲星,當真是天佑慶陽。
輔佐文景帝的“文曲星”是朝中重臣趙丞相,“武曲星”說的則正是鎮守北地的葉將軍,然而良臣易得,名將卻是難成。
兩人就著月色也就這么談起了話,多是葉溫山詢問些武功招式上的話,葉家也曾人丁興旺,先帝還在時,葉家六郎風光無限,無奈北地之亂后,六郎僅有二郎歸,如今葉府也就只剩葉溫山這一根獨苗,平日里在府中難得有個同伴說話,不同于平日,今晚可謂是興致盎然。
“山兒,你在屋頂做什么?在與誰說話?”
葉溫山正要拉著江云生再比試比試時,院中忽的傳來一婦人的喚聲,他聽聞后,急急應了聲,忙從屋頂躍了下來,江云生見狀收好手中的酒瓶,也跟著來到了院中,主人來了,哪有不見的道理。
“娘,這么晚了,怎么還未睡?可是哪兒又不舒坦了?”葉溫山一路小跑到葉夫人跟前,有些擔憂地問道。
江云生走在后頭,見著葉夫人一身素衣,手中正捏著一串佛珠,臉龐看起來頗是瘦削,之前聽聞葉將軍的夫人乃是武將世家出身,舞劍舞得極好,如今一見,倒像是常年伴著青燈古佛的模樣。
“夜里涼,練武后易出汗,吹不得風,快些回屋去。”葉夫人握住兒子的手,慢慢囑咐著。
葉溫山應了聲,也不忘把江云生說給母親聽:“知道的,娘,這位是我在書院的同窗好友,也是江翁的弟子。”
“在下江云生,見過葉夫人。”
江云生拱手向其行禮,葉夫人手中輕輕轉著佛珠,淡淡點了下頭,抬眉掃了眼站在身前的人,借著院里燭光,只覺這人眉宇之間有些相熟,但天下相似的人未單有,并無甚可問的,于是便獨自回了屋。
“江兄別介意,我娘近年來身子不大好,不太喜見外人。”
葉溫山眼里含著幾分歉意,怕江云生覺得怠慢了,便要拉著他去別的地練武,江云生把自己手中一直拿著的菜苗亮了出來,婉拒了他:“來日方長,葉公子的比武等得,我的這些菜苗可等不得了,不如改日再約。”
這回出葉府走的是正門,江云生回望了一眼葉府大門上掛著的牌匾,“將軍府”三字鐵畫銀鉤、遒勁有力,想起適才葉夫人對自己兒子的囑咐,也許世間瑣碎,唯有母親常常叨嘮,他呢,還是快些回去把這些菜苗種上為好,不然待到秋日,空手贈與姑娘當真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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