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周去了云妨的房內。

        見她進來，剛上過藥后趴在床上的云妨掙扎著爬了起來，卻因為動作崩裂傷口而發出抽氣聲。少周只是靜靜地看著，并不制止云妨的行禮，任憑她艱難地躬身彎腰。

        少周沒讓云妨起身，云妨便一直維持著彎著身子的姿勢，背上的疼痛讓她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少周視而不見，自顧自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看著云妨語氣輕淡：“有人替你做活，你該高興才對。云妨，別動那么多花歪心思，你只需要思考如何讓我歡心。這是你的能力問題，與有沒有人來與你競爭沒有關系�！�

        她將語速放的很慢，聲音很輕卻壓得人大氣也不敢出：“你覺得陸清驚威脅到了你，但我卻喜好她在我面前。你的私心和我的喜惡，你說該怎么選呢？”

        云妨低垂著頭，緊咬牙關不泄露疼痛的呻吟，額頭上涔出一層冷汗，因為痛苦也因為畏懼，她顫著聲斷斷續續道：“云妨…當以殿下的喜惡為重，殿下…是云妨一時糊涂……”

        看敲打的差不多了，少周便不再嚇唬云妨，她站起身，親自扶起云妨，特意把聲音放的溫和：“你是我看中的侍女，也是我唯一的親侍。云妨，聰明一點，只要你做的足夠好，不論別人如何，沒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云妨眼眶濕潤：“殿下，奴婢知錯了�！�

        少周拍了拍她的手臂，讓人扶她趴在床上，她深諳打個巴掌給個甜棗的道理，道：“我相信你。這些日子你安心養傷，等傷好以后再來侍候，親侍的位置為你留著。”

        云妨恭敬又悔恨地又要行禮，少周免了她這道禮，又賜下上好的傷藥，這才離開。

        -

        “公主，京城的信�！�

        少周從侍女手中接過信件，是貴妃也就是萬寂的母親寄來的，說一些京城內發生的事，太子做了什么事討皇帝歡心云云，又叮囑少周在朔城不要貪玩，專心跟著李拓云學東西。

        話里行間全是一板一眼的嚴肅，不見半點噓寒問暖的字眼。少周也不在意，按照與貴妃相似的語氣回了一封信。

        最后的落款，如她一直所用的自稱那樣，填下阿濟二字。

        少周也不避諱陸清驚，將晾干墨跡的信件交給陸清驚，讓她裝好后給侍女寄回京城。

        侍女拿著信件離開后，陸清驚幾番猶豫，終于還是將這個上輩子就很想知道的疑問說出口：“……阿濟，是殿下的乳名嗎？”

        少周一時間沒有回答。

        陸清驚有些慌亂地垂下頭去，條件反射地單膝跪地：“是我僭越了……”

        少周卻扶住了她，沖她輕笑了笑：“這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她用不甚在意的語氣說：“母妃曾經遇見個道士，說我命里缺水，自此便有了阿濟這個名字�！�

        聞言，陸清驚微微怔然。

        少周調侃：“怎么了？說起來，你的名字里倒是有水�！�

        陸清驚抿了抿唇，說道：“原本有更多。”

        陸清驚的話少，敏于事而訥于言，她愿意接話，倒讓少周有些感興趣：“怎么說？”

        “我本來叫陸清涼，后來母親學了一點術數，說我水太多了，容易傾覆，便改名為陸清驚。”

        一個命中缺水，一個命里多水，再也沒有比這更巧的巧合。

        少周笑了一下，眼睛彎彎：“這么巧，那我以后豈不是要認準了你？你可不要亂跑，不然到時怎么及時給我送水來�！�

        她悠然地開著玩笑，并不是真的一定要將陸清驚留在身邊，然而陸清驚卻是很認真地看著她，清冷的眼中仿佛藏著一片極深極幽的桃花潭水：“我會一直陪在殿下身邊。”

        -

        “公主，大將軍來了。”

        一個侍女進來通報，少周不解地皺了皺眉，不知道李拓云這時候過來做什么。她揮手：“請舅舅進來。”

        穿著一身冰冷鎧甲的李拓云走進來，少周站起身迎接，讓李拓云坐在主位。

        李拓云心里對少周的這份尊敬很滿意，但并不會真的只顧長幼有序，不顧君臣尊卑，他坐在了下位，落座前，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在少周身旁妥帖服侍，卻極為面生的那位侍女。

        看上去年齡不大，想必是少周允許，她的裝扮同尋常侍女不太一樣，黑發束成高馬尾，額前留有幾片碎發，穿著輕便的灰色束袖交領衣袍，身形削瘦單薄，肩背挺直。

        她有一副冷峻的長相，鼻梁高挺，眉眼干凈，目如寒星，和他才見過的陸瀲衣有幾分相似，卻又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一個嬌俏可愛，一個清冷如風。

        他悄悄收回視線，對少周道：“公主，我有事與你講。”

        少周揮退了一眾侍女，又看向陸清驚，道：“清驚，你也先出去�！�

        陸清驚點點頭，和侍女們一起站到門外。李拓云自以為不動聲色，但還是被陸清驚捕捉到了視線，畢竟前世十數年的訓練練就的敏銳還在。她微皺眉，若無事，李拓云并不會在侍從身上浪費半分眼神，只是不知道李拓云打量她所為何事。

        房間內，少周問道：“不知舅舅今日過來所為何事？”

        李拓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起幾日前陸瀲衣和將軍府的表小姐們一道在花園里玩，恰逢老夫人——李拓云的母親、少周的外祖母也在亭中曬太陽的事。

        老夫人吃瓜果時沒注意，一顆果子核卡在了喉嚨間，眼看著就快呼吸不過來噎死過去，陸瀲衣沖過去用了些法子讓老夫人將果核咳了出來，老夫人這才氣順。

        從這以后，老夫人就對陸瀲衣另眼相看，再加上陸瀲衣是個活潑可愛的性子，討喜的很，哄的老夫人對她喜愛異常，老夫人遂起了將陸瀲衣認作干孫女的心思。

        老夫人將這件事說給李拓云，李拓云因為早先說過把陸清驚和陸瀲衣交給少周管教，沒有立即答應，而是轉頭和少周說這件事。

        “我看這倆孩子也不錯，公主要是允許，我索性將她們二人都認作女兒。公主意下如何？”

        少周倒不覺得這是件壞事。雖然李拓云認陸清驚和陸瀲衣做干女兒的目的絕不單純，更大可能是看中了她們身上有利可圖，但兩個孤女又有什么可圖謀的？思來想去，少周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她們的容貌了。

        陸清驚和陸瀲衣雖然年歲尚小，但已經能預測到日后長開了也是令人驚嘆的美人。李拓云自己沒有親生女兒，就抱養些漂亮女孩留著養大后與人聯姻或者送進宮里做貴妃的助力討皇帝歡喜，將軍府的那幾位表小姐便是例子。陸清驚和陸瀲衣也逃不了這樣的結局。

        但少周并不擔心，日后她自有法子避免陸清驚和陸瀲衣與人聯姻或被送入宮中。就此刻而言，李拓云認陸清驚和陸瀲衣做干女兒的提議，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即便這里是邊塞，將軍府內衣食也絕不短缺，住行更是能用奢華形容。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將軍府小姐，絕對是一件沒人會拒絕的好事。

        少周于是道：“阿濟沒什么意見，只是還要問問陸清驚和陸瀲衣的意思�！�

        她雖認為這是好事，倒也不會直接幫陸清驚做決定。

        李拓云擺了擺手：“早就問過陸瀲衣了，那丫頭這會估計正在你外祖母跟前逗她老人家開心�！�

        少周笑笑：“外祖母早就盼著有個伶俐孩子陪在她跟前，我性格悶，如今有陸瀲衣在，很好。”

        她微微揚聲叫陸清驚進來，待陸清驚在她和李拓云站定，她將李拓云的來意復述一遍，問道：“清驚，你可愿和瀲衣一起做將軍府的小姐？”

        陸清驚打從聽到李拓云的來意之后就收緊了心，這一世和上一世相比變故太多了，上一世她不是公主的侍墨，而是直接被向伯帶去了營中訓練成暗衛，也更沒有今日被李拓云認作干女兒的事。

        誠然，能夠做將軍府的小姐，即便只是一位表小姐，也是尋常百姓望眼欲穿也求不到的機會，但陸清驚卻沒有半點驚喜。因為……倘若真成了將軍府的小姐，日后如何能再成為殿下的駙馬，為殿下擋下那些全無真心，只為圖謀殿下利益的不軌之人？

        陸清驚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多謝將軍與公主抬愛。只是清驚自覺身份卑賤，惟愿做一名侍女，陪在公主殿下左右，報答殿下的救命之恩�！�

        少周從沒打算借著這份恩情捆著陸清驚一生，也不愿意陸清驚自己捆著自己，于是道：“不必如此。清驚，雖然我救了你，但我并沒有付出什么，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做將軍府的小姐很好，你不要急著拒絕，好好想一想。”

        然而陸清驚搖頭拒絕，聲音謙卑卻堅定：“清驚只想侍在殿下左右�！�

        天知道陸清驚那看似端的平穩的聲線下，那顆跳動的心臟有多惶恐不安。

        已經是第二次了，陸清驚無比清晰地認識到，現在的她對于殿下而言，是完全不必要也是完全可以被代替的。

        殿下沒有留她，也許是覺得這樣對她好，但也是因為沒有必要留下她。如果她再有用一些，殿下就不會這么輕易地說出放她走的話了。

        侍墨而已，誰不會做？換作任何一個侍女都能如她一樣侍弄殿下的書籍墨寶。現在的她對于殿下而言并沒有用處，反而是殿下一直都在關照她。

        不該這樣的，她早該意識到。

        可她當真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嗎？不，不是的，只是因為年少的殿下太過溫柔，她不可避免地沉溺在這份溫柔里。想要一直陪在殿下身邊，試圖早起晚睡用每日清晨和傍晚的時間練習武功，好能夠在白日侍在殿下左右。

        ……可這樣的訓練強度果然還是不行。

        她需要更加秩序也更加嚴厲的訓練，因為留給她的時間并不多，而她又那么想對殿下有用，比上一世還要有用。

        李拓云也開口讓陸清驚再想想，陸清驚卻仍是拒絕。見她如此，李拓云也不強逼，少周更不會不顧她的意愿。

        只是在李拓云離開以后，少周看著執著地只愿意坐她侍墨的陸清驚，有些無奈地開口：“清驚，你當真不必做到這種程度。”

        對著少周溫和而寬容的視線，陸清驚只覺得有口難言，心中酸澀極了，于是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向少周行了一道禮。

        深深彎下身子，垂下眉眼掩蓋眸中黯淡下去的神色。

        -

        積雪還未化完的竹林間，陸清驚拎著木劍練習招式，竹葉與白雪簌簌落下，劍風一掃，帶起漫天雪花。

        遠處，向伯踏著竹林間的石板小徑走到陸清驚身旁，陸清驚即刻收了劍。這段時間，向伯經常過來指點她練習武功，她已經在此等待向伯的到來等候了好幾天。

        向伯見她停下，嘆息道：“幾日不見，你這套劍法又精進了。繼續練著，我看看你這幾日的成效。”

        陸清驚卻沒有再出劍，而是看著向伯，問出早已在腹中斟酌千萬遍的話：“向伯，我該如何才能保護公主殿下？”

        她知曉自己成為向伯手中訓練的暗衛是最好的辦法，但她不能明說，這一世的她不知為何并沒有被向伯帶去營中訓練，因此，她不該知道暗衛的事。

        想要成為殿下的暗衛，只能由向伯主動提出。

        向伯打量著陸清驚，這孩子漆黑清澈的一雙眼看向他，真誠無比地問出這句話。

        他愣了一下，問：“為什么想要保護公主殿下？”

        陸清驚微微垂首，片刻后，她抬起頭，視線清明堅定：“她……救了我，我的命是殿下的。”

        盡管這世上“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句話都快要被說爛了，可真正做到的，即便是向伯活了幾十年，自詡見過人間百態也沒有見過幾個。從來不覺得公主隨手救下來的小姑娘能帶來什么回報，可這孩子卻赤誠的讓人心驚。

        還有比這更好的人選嗎？很難再有了。

        公主殿下雖沒有同意他上次的提議，但這次卻是陸清驚主動詢問的。向伯欣慰地拍了拍陸清驚的肩膀，即是贊賞也是嘆息：“……好孩子。”

        或許為這孩子的赤誠而動容，也知曉她若真來到訓練營后所面臨的艱辛，但他卻毫不猶豫：“那么，做她的暗衛吧。我會把你訓練成最出色的暗衛，她手中最鋒利的刀，最堅固的盾。”

        陸清驚說好。

        輕輕落下，又重若千鈞。


　　(https://www.dzxsw.cc/book/86466776/3237186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