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里德爾在她面前更加肆無忌憚。他似乎已經隱隱地察覺到，不管他在莉娜面前如何惡形惡狀，這個小女孩都不會離他而去。他已經把她抓在手里了。但是他的玩具很少，所以里德爾很珍惜。

        莉娜面對他的栩栩如生的惡毒、潛意識里的輕蔑，卻只是一言不發地，耐心地忍受下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莉娜后來想起來，可能就是，這個地方對她來說還是太不真實了。

        所以其中的人，他們的喜怒哀樂，對她來說，都像是隔了一層模模糊糊的紗。她并不在乎。甚至是對相處最久、沉眠地下的伊莉莎——她似乎已經很長時間不曾想起過她了。她這種態度可以說是最傲慢的殘忍。

        而里德爾，他是這個世界里最鮮活的人。只有他的面目清晰可辨，因為莉娜用兩輩子的時間看見他。他是過去的真實，也是現在的虛假之中唯一的真實。抓住他，好像也自欺欺人的抓住了過去的生活。

        她想，這才是她對里德爾那么容忍、那么忠誠的真正原因。她在透過他，重溫過去的舊夢。而身邊這些人，他們只不過是一本書中可有可無的背景板。他們只能被一筆帶過。里德爾是連接莉娜與張瑤的唯一紐帶。

        而孤兒院的生活又將他們兩個牢牢地綁在一起，寸步不離。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多余的人。他們在彼此身上或多或少地尋找著歸屬感。

        也許是因為沒有爸爸媽媽的人，只能從周圍人身上，一片一片的拼湊出父親母親的面孔……而里德爾能夠使用的材料實在太少了。

        莉娜雖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里德爾身上某種疏離的隔閡，但是在一天一天的朝夕相處中，在習慣和時間的潛移默化下，兩個人還是一日一日的親密起來。

        孤兒院的日子單調而寂寞，仿佛過得很慢，又仿佛過得很快……

        他們在宗教課上開小差，互相戳彼此手臂，樂此不疲地玩這種幼稚的游戲。莉娜教他在課本空白一角畫火柴人，快速翻動書頁模仿連環畫。

        里德爾似乎很喜歡這種新奇的游戲，有一天莉娜看見他壓在課本下面的一張紙上，畫著一個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女孩。那女孩面目清晰，十分熟悉。莉娜不由得猜想，他在畫這副小像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心情。是像她此刻一樣的柔情嗎？

        有一天午餐的時候，燕麥粥燒糊了，飯菜很難入口。有幾個孩子強逼著喝了幾口，立刻干嘔著吐了出來。每個人都愁眉苦臉地看著這份糊粥。因為他們都知道，除了這些，沒有其他能夠填飽肚子的了。不吃就要挨餓。

        莉娜不知道暴露她的那種能力是不是一個錯誤。但是當她看著里德爾一臉忍耐的舉著勺子，捏著鼻子往嘴里送粥的時候，莉娜覺得無法忍受。由于魔力的存在，他們要比尋常的孩子更難忍受饑餓。

        她一時沖動，握住里德爾的手，在隱隱作痛的催逼下，坦陳了她的秘密。之一。所以莉娜想，還不是山窮水盡。她在里德爾面前，還有退路和余地，可供棲身退避。

        為什么她對里德爾的痛苦那么感同身受？哪怕是一點點最微不足道的委屈，她都替他覺得不平。也許是因為他后來是那么強大，人總是有慕強心理。而一個強者的落魄，恰如美人遲暮，尤其令人不忍。

        里德爾的眼睛驟然一亮，仿佛寶劍初次面世，昭告天下的那一抹寒光，使人心神搖晃，面容失色。緊接著是一點淺淺的薄怒，仿佛在無聲的譴責她。再下面的莉娜就看不清楚了……太復雜、也太令人戰栗了。

        莉娜雖然早有預料，事到臨頭還是覺得失望。可是她也的確有可以指摘之處——直到現在才對他展露這種能力，不就是不信任他嗎？

        可是——她冒著被他指責的風險，寧愿惹他生氣也要為他解除一點痛苦……

        莉娜很無奈的笑了笑，意思是向他道歉。她看見他的眼睛很精明地轉了一下。不知為何，這道眼光甚至比剛才還讓她心寒——幾乎不愿直視。

        她一眼看透了他的一生。從生到死，從孤兒院到霍格沃茲的顛沛流離。從里德爾到人人談之變色的神秘人，從興起到敗落。她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伏地魔，是無愛的悲劇的一生。她覺得遺憾，想要避免的也是這樣的悲劇。可是她的付出似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很有可能是永遠，都不會起作用，更不用說為人發覺，被人重視。

        這真讓人失望。真的。

        春天悄悄地來到孤兒院的高墻內。橡樹舒展開手掌似的葉子，換上了新裝。一點一點零星的小花點綴在后園的草地上。

        他們在草地上用魔法角力，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通常贏的都是里德爾。莉娜輸得滿臉通紅，不服氣地爬起來，仿佛成了個孩子，嚷嚷著再來。

        復活節他們交換了彼此的彩蛋。每個禮拜日，在去教堂的路上，里德爾走在她后面，總會毛手毛腳地踩她的鞋子。要不就是在眾人都閉目祈禱的時刻，捅捅莉娜，和她一起朝著十字架做鬼臉。太孩子氣了。

        莉娜意識到這一點時，忽如醍醐灌頂。是啊，他還只是個孩子，自己完全不必用面對伏地魔的那種如臨大敵的態度對待他。他只是個孩子，雖然是個被環境早早催熟的天賦異稟的孩子。

        但是——現在似乎已經來不及了。她好像已經把他慣壞了。真是自討苦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莉娜苦哈哈地想。

        秋天在莉娜日復一日的退避中到來。有時候莉娜難免會覺得自己的面目似乎一日日的模糊了——她的形狀越來越適應里德爾的需要。但是這種嚴絲合縫的安全的感覺實在太好了，里德爾生氣的次數越來越少，莉娜也越來越習慣于這樣的生活——好像一只狗，終于適應了脖子上的項圈，再也不覺得痛苦了。

        如果沒有那個冬天的事，莉娜可能就一直這么下去，充當一個呼之即來招之即去的角色，直到連自己也忘記自己原來是什么樣子。

        那是個很冷很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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