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思之如狂(四)
段殊竹在宮中待了一夜,清晨接著上朝,等回到樞密院時日頭已經老高,他先推門進屋,很意外瞧見小丫頭還沒起床。
冷瑤平日準時五更念經,今兒報曉鼓敲了幾遍也沒睜眼,大概是昨夜被嚇住,睡得晚滿腦子做夢,直接躺到日上三竿。
段殊竹隔著屏風瞧了瞧,睡覺的姿勢還挺老實,錦緞蘭被面上伸出個小小的腦袋,烏發如云全散落在枕下,趁著微粉臉頰,像朵開在湖水邊的海棠花。
他笑笑,心里生出別樣情愫,這屋子里總是冷冰冰,從來只有自己一個人,現在突然就熨燙上了溫度。
暖洋洋得好似窗外春陽。
段殊竹退出去,小心翼翼的模樣比在子華殿里伺候皇帝還仔細,嚇得跟在后面的胡掌事大氣也不敢出,捏著嗓子問:“昨夜辛苦,大人想吃點什么?”
“不餓,等會兒再說。”
“早飯還是要墊幾口,錯過點兒就成午飯啦!”段殊竹從在掖庭時胃就不好,胡掌事自然記得清楚,還想多說幾句,忽地被旁邊的李瑯鈺拽了拽,朝屋內瞟一眼。
胡掌事才反應過來,這是要和里面的小娘子一起用飯,笑自己真是越老越愚鈍,趕緊和李瑯鈺退出去。
段殊竹坐在桌邊看奏疏,屋外的玖兒見沒人便進來回話,點頭哈腰地說昨夜安穩,小娘子睡得也好。
“你睡得也挺足吧?”他拿起紫毫尖,笑嘻嘻地問:“在哪里瞇的覺啊。”
這也知道!難不成是九頭身。
“小的……小的就只偷了一會兒懶!”嚇得臉色發青,抬眼卻看對面人滿眼愉悅,原來人家沒動怒,立刻舔著臉道:“下次不敢啦,都是小娘子菩薩心腸,舍不得后半夜小奴們還站在外面。”
手下的人說話服帖,他也聽得順耳。
“既然讓你睡,你就老實去,有什么敢不敢,機靈點就行!”
冷瑤這個性格肯定不會讓人在外站著,段殊竹心里有數。
玖兒只在心里喲了聲,在樞密院當差這么久,還沒見過主使如此輕松地說話,好像逗樂一般,看來以后要圍著誰轉悠再明白不過。
這些小太監都是人精似地,立刻接著說:“昨夜小娘子說京都的杏仁酥最好,只是沒機會嘗,奴這就去西市買回來,小食還是街邊的正宗。”
段殊竹點頭,問:“還說什么沒有?”
玖兒想了想,“哦,好像還惦記一匹馬……”
冷瑤可不是沒長大,救了一匹馬就生出感情來,天天惦念。
“叫李瑯鈺去辦馬的事,你傳個話就行。”
玖兒不敢多問,連忙去尋李公公。
窗戶外的陽光明媚,光影穿過紗窗,落在地上水波粼粼得好看。段殊竹揉揉眉心,輕輕打個哈欠,起身在花屏處瞧冷瑤來回翻身子,手捻在頭發上,一副想睜眼又不能夠的樣子。
醒是醒了,但在賴床。
她鉆在他的被褥里,聞著蘭花香氣,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與舒適。
段殊竹看看時辰,走過來坐到床邊,伸手捏捏對方的鼻子,笑:“起來吧,不吃早飯會肚子疼!”
冷瑤眼睛勉強睜了條縫,一縷陽光灑下,心里咯噔聲,意識到時辰不早,肯定已經過了每日念經的時間。
過就過了吧!只是想起昨晚才給人家說最重要的就是念經,這會兒卻讓抓個現行,不好意思又閉上眼,裝模裝樣地問:“哦……現在什么時候啊?”
段殊竹笑嘻嘻,“清晨天剛亮。”
“天剛亮!”撲騰坐起來,頭發亂糟糟地垂下,張大眼睛問:“真的嗎?莫非我睡糊涂啦。”
她還是這般好哄,惹得他牽唇輕笑。
“你又騙我!”冷瑤撅起嘴,頭繞過紫紗帳瞧外面,日頭照得白玉蘭花像透明似地,少說也快大中午,“唉!今天又偷懶啦。”
她仍舊穿著道袍,但脫了外面的罩衫,里面是條素白紗裙,整個人通體雪白,只有烏發與紅唇一點,還有那雙桃花春水的眼睛。
像窗外白桃花化成的精靈,昨夜飄到床畔。
只是眉頭緊蹙著,正為生平第一次忘了念經而發愁。
段殊竹把被子拉上她的肩膀護住,順著冷瑤的心思說:“人都有偷懶的時候,你又不是故意,神仙不會怪罪。”
她扭頭問:“真的啊?”
“真的呀,你天天念經比我清楚吧,為道者,慈悲天下,萬事萬物講的是心意,正所謂心起于善,善雖未為,吉神已隨之1。少做一次功課有什么要緊,前些天瑤瑤不是救了匹馬,那才是修心修德的大好事。”
他慢條斯理,引經據典,冷瑤瞧著出了神,她的段哥哥是神仙吧!托生了副好模樣,說什么都讓人信服。
小丫頭歪著腦袋,睜著水霧般的眼睛說:“段哥哥,你以后去修道吧,要是哥哥講道,肯定下面有大堆的信徒。”
段殊竹噎了下,笑:“你一個人想出家還不夠,難道咱們家都要修行不成?”
“來人間一趟本來就是修行啊,無論是出家還是過俗世日子,都要日日行善積德才有福報,哥哥也要記得。”
她說著起身去拿外衫,猛地瞧見李公公昨夜放下的裙子,想到玖兒說穿著道袍在樞密院里奇怪得很,扭頭道:“我要穿衣服啦。”
段殊竹信步走到花屏后,隨手捏起剛收來的冰裂紋瓷瓶瞧,日日行善……這四個字許是很久沒聽人說過了!
等會兒又看見冷瑤在用手指理頭發,他拿來自己的黃楊木梳,輕輕放在烏發上,念叨著:“好,日日行善。”
手腕靈活地旋轉,那發齒間充盈滿秀發,一點點移動,頭皮上的力道恰到好處得舒服。
慣會伺候人的樣子,一看就是專門訓練過。
段哥哥以前也會疼人,但都是一副貴公子舉止,并不像這般面面俱到。
在掖庭里啊,不知道過的是什么日子。
冷瑤猛地伸出手,向后抓住段殊竹的腕部,咬著嘴唇小聲問:“哥哥平時都是誰給篦發2啊?”
“我?玖兒會做,但我不喜歡,有這功夫不如洗了舒服。”
“以后瑤瑤來!”她騰地站起來,那梳子上還扯著頭發,一下子就扯下幾根,疼得直叫喚,“哎呀……”
“梳發時不要亂動!”段殊竹又氣又想笑,什么事值得急成這樣,“快坐回去。”
冷瑤只好又乖乖地坐好,囁喏著:“我想給哥哥梳發的,好不好?”
“你想就來做,好不好都可以。”
他細心地把齒梳間的碎發抹平,不覺得這也算個事,目光落在小丫頭稍微毛躁的發尾,以冷瑤的年紀,別的侯門貴女早就是精致打扮,道觀里想必沒有好東西,怕是發油都沒見過。
段殊竹自己也不用這些,囑咐外面的小太監去拿茉莉清油蜜,冷瑤挽著頭發笑嘻嘻,“發油我也有,澤蘭給過一瓶,好像也是茉莉花味道的呢。”
說罷轉過身去倒茶喝,沒注意到對方的臉色沉下去。
段殊竹清清嗓子,低聲又吩咐一遍:“換成桃花蜜吧,快一點。”
小太監嗯了聲,只怕自己聽錯,低聲下氣地:“主使,宮里剛進了一批上好的茉莉清油,據說是西域進貢的品種,比那個桃花……”
“茉莉清油滿大街都是,進貢的又如何。”
語氣不悅,小太監不敢多話,趕緊一溜煙去取。
冷瑤渾然不知,正抿著茶,靠在花屏邊仔細地打量這間小屋,昨晚嚇得半死,根本沒機會瞧,現在想不愧是段哥哥的住處啊!
家具沒幾樣,書桌與博古架卻是不能少。
檀木桌上擺滿朱紅色奏疏,碧玉筆袋里插著一排宣州紫豪尖,一個個實在是太名貴,冷瑤以前在翰林書坊見過,澤蘭做夢都想有一根,老板卻和寶貝似地供起來,碰都不讓碰。
她興致勃勃地跑過去,指著筆袋問:“哥哥,我能拿起來看一下嘛。”
段殊竹坐在門口的圈椅里笑,“可以。”
“真好看啊,上面還有花紋。”她來回地翻著瞧,指尖碰觸筆頭,柔軟如絲,“怪不得人人都想要這個呢,真是天下少有,我以前在翰林坊里見過,都不敢碰。”
他閉上眼休息,悠悠地搭話,“這也不算好東西,我喜歡宣州的散卓筆3,軟硬適中,拿起來順手。你要喜歡,等會午飯后回家去看。”
他說回家去,一個“家”字淡淡地飄出來,像個羽毛似地落到人心上,暖暖地帶著舒服,激起一片柔情。
都是早就沒家的人,如今又有了歸宿。
冷瑤握著紫豪尖一下下捋上邊的毛,偷偷用眼角看在搖椅上歇息的人,若說起好比家人,她還有一個,那就是寶甃。
小丫頭走過來,蹲下身子,瞧著放在座椅把上瓷白的指,骨節分明又不突兀,寫得一手俊逸瀟灑的字,她調皮地把下巴放上去,抬起眼皮說:“段哥哥,咱們把寶甃也接過來罷。”
段殊竹好像睡著,迷糊地嗯一聲。
“還有,這個紫豪尖送我一只吧。”
“……給你散卓筆吧。”
“不啦,我字寫得又不好,用這個紫豪尖都糟蹋啦,妹妹想送人!”
段殊竹睜開眼,停了一下,淡淡地問:“誰?段澤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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