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此物最相思(四)
天邊才卷上金涂層,深淺的雜英鋪滿□□,印月庭下的湖水升起薄霧,溟濛水氣沁潤嶙峋巖石,翠綠樹枝輕擺,窺探著庭內的鎏金博山爐香氣裊裊。
冷瑤照舊一身青色道袍,默默念著經文。
“福禍無門,唯有自招,善惡之報,如影隨行……凡人有過,大則奪紀,小則奪算,其過大小,嗯!”忍不住打個哈欠,昨日玩的太過,她困得眼皮打架。
“其過大小,有數百事,欲求長生者,必須避之。”
段殊竹坐在一邊樂悠悠接話,煞有介事地搖頭,“是誰說還要一輩子清修,就是這幅模樣嗎?《太上感應篇》到現在都記不熟,我要是玄靜子仙姑早就罰你天天擦山門。”
冷瑤揉揉眼睛,甕聲甕氣地回:“那人家不是困嘛!”杏仁眼轉了轉,笑嘻嘻地貼過來,歪頭說:“哥哥不會的,你最疼我啦。”
青絲隨意挽起,在一片璀璨漸亮的春光下迷蒙柔軟,眸子生了霧水,整個人通透得好似山間清泉。
他瞧著她歡喜,也用不著端架子,“我當然舍不得你。”把身上的梅子青披風給小丫頭穿好,突然問:“瑤瑤昨日去子華殿,覺得薛昭儀人好嗎?”
冷瑤眨眨眼,搞不明白這會兒怎么要說薛綰顏,難不成兄長真是舊情綿綿,那還得了!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瞧四下無人,連忙壯著膽子回:“哥哥,我挺喜歡薛昭儀,但是你們都是過去的事啦,她現在貴為后宮娘娘,咱們可以將來找個和她一樣好,或者更好的人啊!你可別犯糊涂。”
認真至極,臉頰都漲得紅暈初染。
段殊竹知道她愛胡思亂想,但沒料到人家如此上心,那句“你可別犯糊涂!”聽得他啞然失笑。
這世上唯一會對自己講這番話的人,恐怕只有冷瑤。
別人只在心里懼怕他,說樞密院主使忘恩負義,心狠手辣,全天下都被算計去,如何還能糊涂!
可他喜歡聽,心里暖洋洋得舒服,瞧著小丫頭不施粉黛的嬌美容顏,習慣性地伸手捏對方下巴,故意說:“我可糊涂啦,所以需要你常常提醒,以后別離我太遠,免得哥哥走錯路。”
“我會的。”小丫頭果然好哄,再次當了真,信誓旦旦地:“你盡管放心。”
段殊竹忍不住嘴角上揚。
他喜歡每天早上陪她念經,聽著報曉鼓聲聲喚醒長安,在此之前的幽深靜默只屬于兩人,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就好像回到五年前。
或許是十年前,他初見她的那個夜晚,一個雪膚花容的小道姑立在庭院里,他不知道她是誰,不是兄長也不是妹妹,萬物生長,自然吸引。
他們畢竟不是一直以兄妹長在一起,情愫暗生,總有理智到不了的地方。
若論起倫理道德,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知道他和冷瑤的關系,要是能永遠養在身邊……段殊竹猛地愣了愣,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他素來無所顧忌,可這個心檻絕對邁不過。
段家雖是武官,但祖上歷代書香,已經辱沒祖宗當上宦官,難道還要蔑視人倫!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冷瑤瞧對方神色有變,好奇地想問哪里不對,忽瞧見胡掌事一大早急匆匆地往亭子上爬,到底年紀大了,等來到近前已是氣喘吁吁。
“不好啦,主使,宮里出大事。”
“大過節的能有什么事!朝都沒上。”段殊竹回過神,淡淡地說著,勾頭去看博山爐里的香。
胡掌事瞧了冷瑤一眼,琢磨小丫頭也不是外人,急忙說:“蘇宰相昨日寫折子,參了前金陵郡守薛懷禮一本,奴本來以為最多是個貪贓,罰些銀兩就了結,卻不知宰相大人連同工部尚書封穗康,告他在先皇時私自征用桑田。破壞民生不說,由于大量桑木被砍,近幾年長江的水災也與此脫不開關系啊。”
他本來就還沒喘過氣,說到這里刻意停了停,偷偷觀察對方反應,以段殊竹的習慣,無論是插手救人還是置若罔聞都不會言明,需要底下人有眼色。
果然神色自若,沒有任何變化,主使心思似乎全在博山爐新燃的荀令十里1,對剛才發生的“大事”半點也不在乎。
倒是冷瑤吃了一驚,她記得薛懷禮曾在金陵任郡守的事,這位可是薛綰顏的生父!慌張地接話問:“胡公公,那會不會連累昭儀啊?”
“這就難講啦,小娘子在金陵肯定也知道長江發水的事吧!死了多少人吶!本來以為是天災,沒想到居然是人禍。”嘴上回答冷瑤的話,眼睛還是一刻不離地盯著段殊竹,“薛昭儀才遇到事,誰知道將來會如何呢?”
“遇到事”顯然指的是立儲君。
“可是……我記得薛郡守是個好官啊!年年打開糧倉賑災,平時也待民親善,他在金陵那幾年百姓都很擁護!”
小丫頭比段殊竹還著急,她只關心薛綰顏,幾步跑到胡公公跟前,又問:“難道別人說什么都成嗎?還有那個工部尚書,和他又沒有關系嘛!”
段殊竹抬眼瞧她慌神,才放下手里的香,淺笑道:“工部尚書以前是做工部侍郎,曾經在金陵籌購木材,自然知道些內幕,當時毀了幾畝良田,收了多少木材肯定都有記賬。”
“有記賬就好啊,查個清楚!”冷瑤信心滿滿,就覺得薛郡守不會做這種事,直接逗笑還彎腰伺候的胡肆瑋,“小娘子就是單純,查賬也是多一份證據確鑿嘞!”
冷瑤不太明白。
胡公公費心解釋,“小娘子想啊,宰相既然寫折子告狀,肯定手里有十足把握,要真如此容易翻案,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奴再說的明白些,先皇寵愛馬貴妃,前幾年修建過不少宮殿,那占良田砍木材的事多了去啦,薛懷禮怎么能特殊呢!但誰也不會拿出來說事,這種罪名就是想按給你就給你,只要有人肯作證。”
“那……這位工部尚書自己也難脫干系,他就不怕!”
“怕!?”胡公公又是一副瞧著小娃的神情,“以前肯定是怕的,但如今蘇家權勢正盛,他又可以稱得上揭發有功,根本無需顧慮。”
朝堂上的關系網盤根錯雜,根本不是小丫頭可以明白。薛懷禮確實是做過違背良心之事,金陵水患死了那么多人,她也從心里恨,可轉念一想如果當時大家都那么做,也許對方有難言之隱,如今被人算計也很委屈。
但她也沒轍,嗯了半天再也說不出話來。
“哥哥,你幫幫昭儀吧!”頓了一會兒,索性只能跑到段殊竹跟前求:“至少保住她,別讓受牽連,一人做事一人當,父親犯了罪,和女兒又沒有關系。”
胡公公一雙瞇瞇眼透著狡黠的光,就等著看對方如何回話,也好給將來做打算。
冷瑤忍不住伸手來拽段殊竹的胳膊,左晃右晃,他被鬧得不行,總算嘆口氣,道:“小祖宗,這種案件要大理寺與御史中丞還有刑部會審,我怎么能插嘴呢?你少操心沒用的事,這幾天咱們去郊外走走,附近的苑莊不錯,可以住幾天。”
明擺著不想管,胡肆瑋一看便知,“主使說得對,最近苑莊的春桃開啦,姹紫嫣紅得漂亮,那里臨近秦嶺,山上有不少著名的道觀,小娘子一定很喜歡。”
“我!”冷瑤還想繼續說,卻瞧見胡公公不停使眼色,只能閉了嘴。小丫頭心善,她不想參與朝堂之事,就是實在太擔心薛綰顏。
沒出幾日,前金陵郡守薛懷禮的事就鬧得人盡皆知,圣上雷霆震怒,甚至越過大理寺直接下旨抄了薛家,上下好幾百人,一夜間血流成河。
而薛綰顏作為罪臣的女兒被打入冷宮,皇子交與嫻才人代為養育。
幾日前還繁華似錦的子華殿,業已人去樓空。
自古冷宮如死囚,那是春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永遠籠罩在幽暗潮濕氣息中,本是白墻紅柱,到這里就變成一水青幽幽的暗沉之色。
夜幕降臨,屋內四處透風,陽春三月猶如寒冬臘月般寒冷,薛綰顏瞧著屋子角落懸掛的蜘蛛網,留下兩行清淚。
她如今哭也沒有之前厲害,實在是這幾日耗盡力氣,如果說薛家的敗落是意料之中,親人離散已成定局,已經錐心刺骨之后還要面臨與未滿周歲的孩兒分離,才是最讓一個母親無法接受之事。
聊以安慰的是嫻才人生性溫存善良,應該會善待自己的孩子。
她這一生算是完了,可笑的是如花歲月才開始而已。
一陣風吹來,不遠處破敗的門被推開,伺詩穿著素色白裙走進屋,將手里的白粥放下,顫巍巍地說:“昭儀,吃點東西吧,奴婢覺得這個粥還……可以。”
一語未必,也是淚流滿面。
這天下啊,偏是好人被禍害,她瞧著眼前人就心疼。
薛綰顏含著淚點頭,幸虧還給自己留了個伺詩,可又從心里過意不去,自己被打入冷宮就算啦,還要繞上一個。
“好丫頭,謝謝你。我會好好的,你要是有辦法……還是要出!”
“昭儀別這么說。”不等她說完,伺詩撲通跪下,心意決絕地道:“我是一定要跟著昭儀的,哪里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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