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初識揚州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船近揚州,洪天澤手扶船欄,打量著遠處的景物,隨口吟誦起姜夔的《聲聲慢》,那是秦先生最為推許的一首詞,寫的是金兵入寇,曾經繁華富庶的揚州被兵火摧殘之后的凋敝與荒涼景象。
洪天澤此前回洪家莊走的便是京杭運河,也曾經過揚州,當時歸心似箭,既沒有去拜望姑丈,又是夜間行船,未曾看到真正的揚州景致,心中頗有些遺憾,此番隨父親和伯父前來,總算得償所愿。
洪家的薄底快船逐漸靠近碼頭,河道越來越寬,河中水質清澈,幾乎能看到河底,兩旁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船只往來穿梭,絡繹不絕,將寬闊的河道塞的滿滿當當,既有滿載貨物的商船,也有運送商旅的客船和游玩的畫舫,更有高大雄偉的水軍樓船。
在船只交錯而過之時,洪天澤借機仔細打量船上的各色人等,發覺無論是畫舫上的濃妝艷抹的艷麗婦人,還是行色匆匆的商賈、忙碌不休的船夫,俱都神色安然,沒有想象中的悲苦之色。
洪承祖不知何時從艙房走了下來,在洪天澤身旁站定,好似知曉了侄子心中的疑慮,“天澤,是不是覺得此情此景與姜夔先生所道不盡相同啊?”
洪天澤側身彎腰行禮,“伯父,秦先生在講說《揚州慢》之時,也曾哀嘆揚州的衰敗。”
“不錯,秦先生出洋之時,揚州確是破敗不堪,再加上又連遭水災侵襲,十室九空,幾乎是座死城。”
“不過,自開慶元年,你姑丈被委任為知州之后,揚州便慢慢起死回生了。”
洪承祖隨手指著遠處疾駛而來的幾艘貨船,問道:“天澤,這五艘船形制與所載的貨物相同,這樣的船貨在運河中比比皆是,你可知載的何物?”
洪天澤想了想,恍然大悟:“莫非是海鹽?”
“不錯。”洪承祖連連點頭,“你久居海外竟然還能猜到,果然是有心之人,比你天寶哥哥可是強多了。”
提到自己兒子,洪承祖神情不覺有些黯然,洪天澤忙道:“伯父謬贊了,其實哥哥他——”
洪繼業輕輕擺手,顯是不想繼續談論兒子,“揚州的興盛靠得是海鹽同運河,你姑丈到任之時,揚州剛剛遭受火災,城中房舍幾乎全部焚毀,百姓逃散一空,別說征集糧餉軍士,便是安扎、養活軍隊都難。”
“庭芝派人召回逃散在鄉野的百姓,將公帑貸給他們修造房子,房子做成后又將其所貸之錢糧全部免除,等同于直接救濟了他們,百姓自然是感激不盡,齊心協力幫著修造官署兵營,結果不到一年,官府民居都修好了。”
“隨后啊,他又派軍士與百姓開鑿運河四十里,直達金沙、余慶鹽場,還疏浚各處運河,免除了鹽民的稅賦二百萬緡,如此一來,鹽民沒有車運的勞苦,又能夠免除所負的鹽債,逃出去的人都回來了,鹽業快速興盛起來,揚州便隨之再次繁盛了。”
洪承祖負手遠眺,慨然道:“揚州城乃是我等出入必經之地,每隔幾個月便要走上一遭,景況每次都不同,呵呵,如今這帆檣如云千里相接的盛景,哪里是秦先生所能想到的,唉,可惜啊!”
洪天澤不禁黯然:“先生泉下有知,當感欣慰。”
“斯人已逝,往事已矣,我等不要再感傷了。”洪繼業緩步踱上甲板,遙指碼頭,“兄長,你看那些軍士可是來迎接我們的?”
洪承祖忙手搭涼棚凝神遠望,“正是——帶隊的是府里的親兵隊長李盡忠。”
快船方才靠岸,船夫還在系纜繩,一身戎裝的親兵隊長便帶著八名軍士一路小跑迎了上來,滿面笑容的沖著洪家兩兄弟躬身行禮,“末將奉制置使大人同夫人之命,恭迎二位舅老爺。”
李盡忠三十來歲,面容英挺不怒自威,他是兩淮制置使李庭芝的族侄,從十幾歲便跟隨在側,作戰勇猛又忠心耿耿,深得寵信。
二人微微拱手還禮,李盡忠這才看到洪天澤,忙上前一步,邊行禮邊道:“這位想來是天澤少爺吧?果然是一表人才,難怪我家夫人整日念叨,朝思暮想啊,呵呵,若不是大人怕驚擾百姓,夫人今日只怕要親自過來了。”
洪天澤急忙還禮,“盡忠哥哥過獎了!兄長勇冠三軍,殺敵無數,天澤早有耳聞,欽佩之至。”
李盡忠聞言大悅,“好說好說——二位舅老爺,天澤少爺,此處離內宅較遠,坐轎不太方便,只能騎馬,不知道可否?”
洪承祖笑答:“盡忠,你不必擔心,天澤自幼習武,騎術遠超我跟二弟。”
洪繼業俯身低聲說道:“艙房里有四個箱子,是帶給你家夫人的,要勞煩這些軍爺小心看顧。”
李盡忠忙道:“這些是我等份內之事,二舅爺太客氣了。”
李盡忠回身向遠處招手,一名軍士牽過四匹馬來,等三位客人上馬之后,這才翻身上馬,在前面帶路,后面的軍士與洪府隨船家仆留下,搬運箱籠物件。
洪天澤策馬上前與李盡忠并肩而行,看著街道兩旁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樓堂館所、鱗次櫛比的店鋪,街上熙熙攘攘喧鬧不已的人群,興致盎然。
李盡忠邊偷眼上下打量邊問:“公子自三佛齊來,想必到過臨安吧?”
洪天澤點點頭,“兄長喚我天澤即可,公子少爺的頗為生分。”
李盡忠微微一笑,“天澤,依你之見,揚州比之臨安如何啊?”
洪天澤輕輕提了下韁繩,搖搖頭:“臨安風物絕佳,自非揚州可比。不過,江南縉紳士族,比起咱們這揚州街上的路人,似乎要柔弱得多。”
“說得好。”李盡忠贊許道:“在下曾隨大人到過臨安,繁華勝似天堂,可脂粉氣太濃,與我等軍旅之人的殺伐之氣不合,喜歡不來。”
“那姑丈怎么看的?”
“大人吟了句詩——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洪天澤隨口輕聲吟唱:“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唉,若是沒有異族入寇,江南富庶,原本倒是有資格醉生夢死的。”
李盡忠微微一愣,頗感意外。
洪天澤接著往下說:“待我等將胡虜趕出中原,江南無憂,讓文人騷客想醉的醉,想夢的夢,大家各自率性而為,豈不快哉。”
李盡忠用馬鞭朝街上人群一指,“驅逐胡虜,只能靠這些兩淮壯士,江南的文弱書生是萬萬指望不上的。”
“兄長如何看得出來,他們是兩淮人士?”
李盡忠不假思索給出答案:“天澤,你有所不知。你看那五個漢子,身量高手腳長大,絕非江左人士,又衣衫襤褸面有菜色,顯是逃過來的難民。最近幾個月,我軍與蒙古軍在兩淮前線幾番征戰,你來我往,城池反復易手,百姓不堪其擾,自然要逃的,是故只能是從那過來的。”
洪天澤聞言頓時興起,“我久居海外,對大宋風土人情知之甚少,兄長可否再教誨一二?”
“教誨談不上,權當玩耍吧。”
李盡忠將馬鞭指向剛剛擦肩而過的騎士:“這商人大腹便便,鮮衣怒馬,自是江南來的富商。”
馬鞭又指向一位在羊肉攤前大口吃肉的肥壯大漢,“那人身高體壯,面孔黝黑,應是行走各地的行商,腳邊乃是裝銅錢的褡褳,應是從山東過來的,嘿嘿,江南的商賈大都用交子,不會帶許多現銀。”
“山東不是蒙古地界嗎?”
“兩國交兵,正好奇貨可居,賣個高價,鋌而走險才能一本萬利。”
“萬一他是細作呢?”
“我朝與蒙古疆界綿延幾千里,防不勝防,雙方互派細作乃是常事,不過,這些商賈之中大半是在大宋有親眷的,不然,別說盜匪,便是官軍都把他搶個精光。”
洪天澤不禁愕然:“官軍?”
李盡忠微微側身,稍稍壓低聲音:“朝廷的糧餉可不是月月都能足額、及時給到的,再者,我朝用兵,講求多多益善,只要身強體壯,不管出身來歷。”
說到此處,李盡忠將聲音恢復原狀,笑道:“當然,我家大人治軍甚嚴,軍中又多兩淮流民,不會做此等下作之事的。”
洪天澤想了想,“為何兩淮流民如此不同?”
“兩淮自高宗皇帝移駕臨安之時便是邊境,先是金朝后是蒙古,可謂飽經戰亂,官軍只能占據州縣,鄉野之間盜匪蜂起,留下的百姓只能結寨自保,出則為兵,入則為農,久而久之,民風自然剽悍得多。”
“想來也是。”
洪天澤眼前不禁想起八莊結盟之時的情形,連連點頭,隨口便將洪家莊最近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李盡忠頓時對身旁的少年刮目相看,贊道:“天澤,真想不到啊,你如此年齡便有今日成就,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說到這,他沉吟了一會,“大人知曉此事,定會大加夸贊,為兄愚見,你不妨順勢給八莊盟討個封號,直接隸屬于兩淮制置使之下,如此一來,既不用聽泗州軍的調遣,又可順理成章從揚州領取軍資器械。”
見洪天澤聽得有些糊涂,李盡忠在馬上坐直身體,將馬鞭指向百丈外一處高臺,“你看,那里叫做平山堂,乃是揚州城外地勢最高之處,蒙古兵南侵之際,曾構筑望樓于上,置車張弩俯射城中。”
洪天澤眺望一會,“那里正在修筑城墻嗎?”
“大人從兩淮流民中募兵數千,取名為武銳軍,在平山堂筑城守衛。武銳軍雖則是從百姓中征募,但制置使大人請得朝廷詔令,算新幕官軍,而非民軍。”
“我明白了——八莊盟的莊客盡可照此辦理。”
李盡忠滿意點頭,“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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