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年的淮北珠城，彌漫著悠悠揚揚的人間煙火氣，一如既往。

        元嘉三年淮北珠城的冬日，卻是天寒地凍，非比尋常。

        珠城白石寺寺內正是一片寒風濃號、雪漫長空之景。連帶著寺內往來的香客也少了許多，不復往日人聲鼎沸、絡繹不絕之盛況。

        白馬寺塔院外頭，屹立著一顆已見證了寺廟近千載時光，含笑注視了千年來徘徊在這廟里頭癡男怨女的羅漢松。這松樹枝頭已滿是傲雪凌霜，不多時，便有一條嫩枝被這雪給壓彎了挺直的腰身，陣陣雪塊爭先恐后的向下飛去。

        “哎呦！”一梳著雙丫髻的姑娘，雙手揉著頭，氣惱的抬起了一張圓臉，一雙圓滾滾的眼睛朝這松樹枝頭蹬去。雖是氣不過，但這姑娘終于還是放棄了繼續蹲在這樹下堆雪人玩，直起身子快步朝那塔院里而去。

        塔院西側一小殿內，一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正跪在蒲團之上。

        她腰背挺直，雙手合十，素手間壓著一個刻著字的玉牌，正閉眼虔誠的為其正首的一往生牌位默念經文。

        半個時辰后，這跪著不知已有多久的女子終是緩緩睜開雙眼，準備起身離開。

        “少夫人，您慢著些，等奴婢來扶著您！”急切出聲的正是那剛被雪砸了頭，撇下未堆完的雪人往院中行來的姑娘。

        那被喚作夫人的女子聞聲緩緩轉過了頭，香煙繚繞間，若隱若現出一張令人見之忘俗的佳人面。只見那巴掌大的鵝蛋臉上，眉似遠黛，眸盈秋水，鼻若瓊瑤，櫻唇皓齒，自是一副姣若秋月的出水芙蓉貌。

        這位瞧著約莫二八年華的貌美佳人，氣質卻是極為嫻雅的，舉止間自成一副清幽素潔之態。這仙姿玉色之貌與那清幽淡雅的儀容相糅雜，宛若一張畫師大家用盡畢生功力精心雕琢的丹青圖，光影留白都渾似天成，恰到好處，令人一見再難相忘。

        惱人的是那殿內的煙霧，成群結隊的繚繞著，半遮半掩間，叫人將那美人看不真切。

        已直起身子的貌美女子斂目嗔了那丫鬟一眼，無奈出聲提點：“碧羅，寺廟間不可高聲喧擾”。

        主子含著勸誡的清音入耳，碧羅立刻垂首，輕聲應道：“奴婢知錯了”。

        聞言，女子方扶著丫鬟的手，輕移蓮步，端莊著身子向那殿外緩緩走去。

        出了那殿門，女子被眼前景色吸引，半仰著頭向那廟院中望去。她已經很久沒能外出了，看著外面的風光竟是舍不得將目光移開。

        聞道梅花圻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此時的院中，午后陽光時隔多日突現，歇去了陣陣寒風，映照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陽光下，那女子一身淡色裘衣下，露出的肌膚若那凝脂一般，嬌白勝雪。抬首間露出一段鵝頸，領如蝤蠐，身段妙曼，配上那略顯纖細的身子，更是引人注目。雖自是一副端莊淑女貌，也仍不禁惹人垂涎。

        這幅美人圖也確實被人用那露骨的目光，“欣賞”了許久。

        “曹少夫人，緣至偶遇，譚某這廂有禮了”，譚子昂拖著調子，自詡風流的走近，向戚木槿行禮道。

        戚木槿被這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內的譚子昂嚇的一驚，后退了一步，微蹙著煙眉，并未開口應答，也并不行禮。

        碧羅反應了過來，半身攔在戚木槿的身前，與戚木槿快步向那院外走去。

        那譚子昂卻是個混不吝的主，他是珠城奚官之子，自幼與戚木槿的夫君曹員外之子曹季凡稱兄道弟，都是珠城城內家喻戶曉的紈绔。他自打第一眼在曹季凡身邊見到戚木槿時，內心就產生了據為己有、一吻芳澤的心思。

        曹員外本是個腰纏萬貫的商人，出于士為上商為末的自卑念頭，拿錢捐了個芝麻小官。雖只是個小小員外，但在珠城曹家幾十年來富甲一方，地位非同小可。

        若換作以往，譚子昂未必敢貿然唐突佳人，但今時不同往日，曹家近年來越發頹敗，支撐門面的財力早已揮霍的相剩無幾。

        曹季凡又是個沒什么上進心，只知道尋歡作樂的。曹員外也已病重多時，許久不曾在外露面了，曹家已無需被他珠城譚郎放入眼中了。

        譚子昂沒了顧慮，自是更為放肆，他好不容易在外蹲守到戚木槿一回，自是不舍就這么放她離開。他把手中折扇往那疾步遠離他的主仆身前一攔，狀似不解道：“曹少夫人緣何急著要走？不知譚某何處惹惱了少夫人，在下先行賠個不是。”

        說著對著戚木槿又是垂首作揖行了一禮，可真君子又豈是可以扮演出來的，譚子昂那直勾勾盯著戚木槿的目光早已出賣了他的心思。

        戚木槿被他這么一攔，又聽著他那番油腔滑調，心里想著恨不得能生出雙翅膀，離開這是非之地，卻又不得不強捺住心思應付他。

        “譚公子言重，妾身在寺院所行之事已了，家中事務繁多，亟待處理，還望譚公子行個方便。”

        入耳雖是一番清正到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譚子昂卻像聽到一番靡靡之音般，越發興奮雀躍，本就邪氣的眉眼都舒展的比平日張揚許多。

        他暗暗得意，言語更是佻達無狀：“夫人今日難得得閑出府一游，此時回去操勞豈不可惜。夫人何不把那擾人的俗事統統忘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與在下漫游這人間一回。”

        碧羅是個護主的，立刻啐了那譚公子一口。她想立刻帶著少夫人離開，可又尋不到法子，分外惱怒間，斥罵了一句“呸，登徒子！”

        譚子昂也并不惱，一個小丫鬟他自是完全不放在眼里。只肆無忌憚的直盯著他名義上好兄弟的夫人——戚木槿，等著她的應答。

        戚木槿此時心頭正是一團亂麻，怕他更加得寸進尺，又怕被外人看到，羞怒氣急的手都有些顫抖。

        她自幼被阿娘教導，要做一名端莊賢良的淑女，謹記不可舉止輕佻，不可言語粗俗，亦要珍重名聲。她一直深以為然，做的很好。

        戚木槿強壓著心頭的驚亂，縱是譚子昂舉止輕浮，言語調戲，她也只能略之不談，肅聲與之周旋。

        “譚公子的美意，妾身代夫君心領了。改日若譚公子得空，妾定與夫君同行，隨公子賞景一番。”

        譚子昂聽了戚木槿這一番顧左右而言他、故作鎮定的言語，終是放聲大笑，腳步越發向著佳人逼近。

        他也不再繼續演那守禮君子的角色，邊走邊說道：“好嫂子，那可就這么說定了。你那夫君若是在場，咱們相約豈不更是得趣……”

        譚子昂言辭愈加露骨，眼看著就要離戚木槿一步之遙時，院中雪堆后邊忽竄出一只小貍奴來。

        與此同時，塔院門外也似是有人正在向內走近。戚木槿被這動靜嚇的心中顫顫，再顧不得其他，在碧羅的攙扶下，快步向院外走去。

        跨過塔院門檻時，戚木槿與一人擦肩而過。此刻的她無暇顧及這可能目睹了這場面的人是誰，又是否識得她，只步履匆匆而去。

        譚子昂此時也并未阻攔，畢竟現在也并不是適合讓人瞧見的時機。

        他轉身對著那疾步離開的佳人背影，心中暗道：“咱們來日方長……”

        戚木槿被碧羅攙扶上了曹家馬車后，一顆心方是稍加平穩了些。只是臉色仍是板的直直的，似是要遮掩內心的害怕、憤怒或是還有委屈。

        碧羅心疼的給自家少夫人順著氣，“少夫人，您別為了那登徒子置氣。您剛出了月子，可不能勞費心神的。都怪我沒有本事，您打我罵我發發泄，斷不要往那心里去！”

        戚木槿聽了這小丫鬟的話后，未置一詞，只輕柔的撫了一下碧羅低垂的腦袋，惹得碧羅又是眼眶一紅。

        戚木槿想到她剛出世月余的孩子歲歲，心中的其他情緒漸漸被暖意覆蓋。她從衣袖間拿出刻著“歲歲”二字的玉牌，輕柔的撫摸著。

        她今日本是帶著她新生孩兒的玉牌來白石寺祭拜她的亡父的，卻不想撞上了這么個圖謀不軌的登徒子，惹上這身風流官司。

        “若是旁的女子被這般欺辱，定會告知夫君出手擺平的吧”，戚木槿在心中暗暗想著，只是她的夫君…

        罷了，她有歲歲陪著她就夠了，知足常樂吧。戚木槿垂下眼簾，手上不斷摩挲著玉牌，逼著自己不再想下去。

        馬車在這雪道中，穩健前行，在一路深雪之上留下淡淡的痕跡，很快便只余一抹幽幽車影，到了城中曹府。

        回到了府中院內，碧羅手腳麻利的煮了一碗安神湯，遞與少夫人。

        她小心翼翼的張口：“少夫人，今天這事可要告之夫人，夫人定會給我們做主的！”

        戚木槿半晌沒吭聲，隨即搖頭否決了。婆母如今日夜守在公父的病榻前照顧，曹家勢力也已今非昔比，告訴婆母也不過是徒給人增添煩憂罷了。

        “以后咱們盡量少出府，他再膽大還敢公然搶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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