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中為我哭一場
第五章夢中為我哭一場
日將西傾。
柳氏醫(yī)館里看病的人挺多,挺嘈雜。
楊大夫當班,正和林木葉在柜臺上算兩筆賬,門口一溜三四個魁梧的大漢齊齊走進來。木葉認得,是前兒個來這看病的那個什么長嘯郭公子那幫鏢師。
楊大夫放下賬本,道:“各位有何賜教?”
一個為首的作禮道:“我們是前天過來看病的。”
楊大夫道:“認得。那是……公子的病有反復嗎?”
“公子恢復得很好。昨天早晨已經(jīng)清醒,感念貴館柳大夫的妙手醫(yī)術,特遣我等前來致謝。不知道柳大夫在嗎……?”
楊大夫道:“柳先生去藥房巡查了,還得好一會兒才會回來。”
那個鏢師想了想,道:“那我們等。”
說著幾個人大馬金刀往廳前一坐,像幾尊不會化動的石獅子。
楊大夫瞧他們神色并不單純,正要再問,門檻人影一閃,一個人向他致意道:“楊大夫。”
楊大夫微微吃驚,道:“孫總管?”
孫總管笑瞇瞇的,身后跟著一個六七十歲的老者,須發(fā)皆白,自有威嚴。
老者的目光在楊大夫身上逡巡一圈,然后落在楊大夫身旁林木葉的身上,目光顫動。
孫總管笑著寒暄:“此間忙嗎?”
楊大夫道:“還好還好。”
孫總管環(huán)視一圈,道:“借一步說話?”
“那請客室奉茶。”
孫總管笑道:“方便的話,請林賬一起?”
林木葉見那老者盯著她的神色非常,心里覺得奇怪。她將與月牙谷的賬目調出來,提著到了客室。她一腳殘疾,走路自然不如常人靈活,提著幾個賬本的小包袱,也顯得有些吃力。那老者見了,反而神色漸漸淡了下來。
各自落座,楊大夫問:“這位先生是?”
他問的自然是那位發(fā)須蒼白的老者。
孫總管道:“這位是我們月牙谷的楚總管。剛剛同我出來辦事,所以就一道來了。”
他只說是總管,卻沒說管的是哪一方面事務。
楊大夫想月牙谷家大業(yè)大,也不好細問。
孫總管道:“此來也無它事,因為正好我人在潤州,所以每月的對賬,剛好由我自己來。不知道與我們谷中的賬目,仍是林柜在管嗎?”
林木葉點頭,將賬本翻開。
孫總管也將帶來的賬本翻開,兩廂比較看了一會兒,又傳給白發(fā)老者看。老者略看了,在賬本上某處指了指。
孫總管點頭,問林木葉:“最后這筆定風丹,為何沒有記錄?”
林木葉寫道:“月底,款到有差。”
孫總管點頭,沒再說話,從隨身的荷包里拿出一個小印章,在兩邊賬本上蓋了,將賬本遞給林木葉。
林木葉也在賬本上蓋印,還給孫總管。
孫總管收了賬本,告辭道:“有勞。不日會盟結束,我會隨谷主回到洛州,以后這邊的日常事務,也仍是由我們會館的張掌柜代為轉達。”
“明白。”
“那就不再叨嘮。醫(yī)館若以后有事務到月牙谷辦理,還請知會,孫某定盡地主之誼。”
楊大夫與林木葉將孫總管楚總管送出醫(yī)館,迎面碰上自外而回的柳云婷和唐鰲。
柳云婷問道:“怎么孫總管又來了?”
楊大夫道:“沒事,只是照常對賬。他剛好在,就直接來了,沒讓張柜再過一重。”
柳云婷點點頭,正要進去,楊總管攔了一下,道:“前天那個花河長嘯郭公子又派人來了。現(xiàn)在客廳等您回來,說是來道謝,我看那陣仗,怕還有些后話。”
柳云婷挑了挑眉。
唐鰲道:“來了幾個人?”
“四個人。”
唐鰲道:“你跑了半天也累了。先回房里歇一歇,這邊的事我來處理。——小六,陪你先生先回后面府里歇一歇。”
柳云婷想了想,沒再說什么。帶著林木葉穿過醫(yī)館旁邊的小巷子,進到后堂的柳府。
“怎么,臉色不太好?”柳云婷皺皺眉,摸摸她的脈:“沒睡好?你收留的那個年輕人還老實嗎?”
這話的前后半句都沒什么問題,連起來聽起來卻很容易有歧義。
林木葉當然知道老師的意思,點點頭。
“這兩天他要有過來,我給他把把脈。”她沒見過那個年輕人,只是聽醫(yī)館的很多人說可親可愛,不免擔心來歷不明,徒弟上當受騙。
木葉點頭,過了一會兒,向她挑挑眉頭,用眼神問那個郭公子的事。
柳云婷道:“那個郭公子花名在外,自命風流,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林木葉了然地點頭,想起那天郭公子的那張臉,不由也流露出一種鄙夷的神色。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早上陳九回來,你見過了?”
陳九是達州藥房的大掌柜。柳氏醫(yī)館當然行醫(yī),但是在江湖上立名,卻憑借的是丹藥。所以柳氏醫(yī)館只有一家,但柳氏藥房卻在南方大州有許多家分鋪,各個藥房的總賬送到達州藥房匯總,藥房再送到醫(yī)館匯總。這也是為什么柳氏醫(yī)館不大,卻有那么多位賬房的原因。
早上陳九就是送藥房的賬目到醫(yī)館來,順便說了一些因為丹藥的訂單增多,藥房那邊的伙計也還勉強,只是許多藥房處理不及時,總賬很是混亂,是賬房這邊跟訂單的人手不太夠云云。言語之外,很有想從醫(yī)館調賬房過去的意思。
林木葉點點頭。
柳云婷道:“你怎么看?”
林木葉想了想,說:“我先去看情況。”
“好。”柳云婷有些歉意。林木葉拜在她的門下,除了剛開始那段時間有教過她一些基本的望聞問切的辦法,基本上都在賬房忙活,學習的機會反而很少。
“順便去看看,底下藥房的掌柜,如果有聰明的,你可以教幾個,等熟悉了,調到醫(yī)館來。你也有時間出去外面跟小四小五她們多交流學習。”
正說著,馮大夫走了進來,道:“郭公子的幾個手下說那天郭公子進醫(yī)館的時候,脖子上戴著一個護身符,但是到客棧的時候卻不見了。說這個護身符是他們郭家的傳家之物,還畫了圖形,叫咱們幫忙找一找。唐公子叫我拿過來給先生過目。”
說著把一張圖紙遞給柳云婷。
紙上畫著一塊兩指粗的小木雕件,表面刻著星辰圖案組成的徽標,像是山,又像花或是火的形狀:“先生昨天做手術的時候,有見過郭公子脖子上的這個事物嗎?”
柳云婷低頭沉思。
林木葉接過圖紙,看見那個徽標,覺得有些眼熟,愣了愣。
柳云婷道:“是有這么個東西,來的時候帶著,走的時候也帶走了。走,我們一起過去。”
林木葉跟著一起到了醫(yī)館大廳。那幾個鏢師正站著等回話,唐公子坐在掌柜旁邊喝茶。白果子在在門口,看見她,點頭笑笑。
林木葉也報以一笑。
見柳云婷來了,幾個鏢師作禮:“柳大夫。”
柳云婷將圖紙還給他們,道:“這個事物我見過,是不是淡黃顏色的柏木雕件?”
幾個鏢師大喜,道:“正是。”
“當時急著要做手術,所以我取了下來。手術完以后,放在郭公子的那個荷包里面。當時解下的腰帶配飾荷包等,你們走的時候都放在擔架上。你們回去之后,有再看嗎?”
郭公子那天穿著一身青綠色的衣裳,荷包卻是淡粉色的,很是扎眼。
幾個鏢師低頭想,那天的確都見過擔架上郭公子的腦袋旁邊放著這個顯眼的荷包。只是荷包是郭公子要緊的私物,這兩天雖然把其它東西翻了個遍,也沒有人想到要去翻他的荷包。急急道:“既如此,那我等回去再找。這就告辭。”說罷向柳云婷作揖,不多說話,魚貫而出。
醫(yī)館的大夫并瞧病的人面面相覷。
唐鰲道:“想大約真的是郭家的什么傳家之寶,他們還特特送了禮物來。”說著把一個紅色的盒子遞給柳云婷。
柳云婷哼道:“我不稀罕花花公子的東西。”
唐鰲呵呵一笑,叫楊掌柜收起來。
柳云婷扭頭瞧見一個青瘦的少年人站在林木葉身邊,道:“你就是……?”
林木葉點頭。
白果方才看了一段時間的熱鬧,自然知道這人就是柳氏醫(yī)館的主人,行了晚輩禮,道:“晚生白果。”
柳云婷點頭,道:“我給你瞧瞧。”
他們到廳旁柳云婷看診的桌子前坐下把脈。
林木葉覺得這是白果子的隱私,不好在旁邊聽,于是叫了楊掌柜到賬房,商量自己去藥房需要安排的事宜。
楊掌柜聽了,道:“也好。早上陳柜這么說,我還猶疑該誰去。你如果愿意走一趟那是最好不過的。醫(yī)館里最近不忙,我跟趙柜這兩天整理一下……快的話后天你就可以動身下去。”
“那就定了后天。明天交接一下。”林木葉拿出一本空的本子,將要做交接的事項一件件列出來,哪些已經(jīng)做的、哪些未做的都標注清楚。
柳云婷細細診了許久的脈,道:“現(xiàn)在沒什么事,閑閑養(yǎng)兩個月就好了。你之前中過的‘催冰掌’,自己有吃藥化掉余毒?”
白果老實說:“吃了三天藥,應該清得差不多了。”
柳云婷點頭,也沒問他吃什么藥,道:“你本性體熱,受一些寒毒也沒什么。只是你現(xiàn)在元氣受傷,怕寒毒損傷根本。藥還是多吃三五天。另外多動少靜,只要不動大力氣傷元即可。”
白果點頭。
“林柜剛剛回后面賬房去了,你稍等一會兒。”
“是。”白果站起來,到平常坐的那只椅子上坐著。
等了小半個時辰,林木葉從賬房出來。向白果子歉然笑笑。白果子笑著搖搖頭。
一路上并沒有再發(fā)現(xiàn)那個老者的氣息,陸飲果覺得有些奇怪。“今天醫(yī)館里有發(fā)生什么事嗎?”他試探問道。
林木葉怔了怔,搖頭。
他瞧她臉色微變,恐怕還有下文。
“我后天去達州。”林木葉說:“達州藥房忙不過來,我過去幫忙。”
“哦。去多久?”
“先去十天半月。”
只是不知道那個老者會不會跟到達州去?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今天去打獵嗎?”
白果子不好意思笑道:“沒有。還要再等幾天。”
林木葉點頭:“明天你有空嗎?”
白果子忙道:“有。”
“請你捎一封信到鄉(xiāng)里。”
“好。”
“我有一位老家人,經(jīng)常送時蔬給我,我不在,告訴他最近不要來。”
“好。”
“我稍后寫信,你明天讀給他聽。”
白果子愣了愣:“他不識字?”
“粗略認得。”
吃完飯,林木葉果然寫了一封信,寫得很慢,寫完了遞給白果子。
白果子看了,說送信的是醫(yī)館里的新收的弟子,自己因為醫(yī)館的派遣,要到達州出差一兩個月,可能秋天才會回來,所以最近不要送菜過來,請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有事可以送信到醫(yī)館,請醫(yī)館轉達云云。20170905至此
白果將信收好,林木葉道:“我走了,鑰匙給你。你要走了,把鑰匙放在窗臺,那個雨碟的下面。”
“你這段時間都不回來嗎?達州也不遠。”
“不確定。”林木葉心想,而且也不確定你什么時候走啊。
白果點頭,細細問了余伯的住處,開始打房間。
林木葉顯然心情不佳,早早睡去了。
次日白果依舊和平時一樣早起,做飯,練劍。
林木葉起來以后坐在門檻上看他練劍。
看得白果有些發(fā)毛。
林木葉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跟別人很親厚的人,更不是隨隨便便就喜歡看著別人犯花癡的人——雖則他經(jīng)常被很多妙齡女子花癡地看著,但顯然她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發(fā)呆。
她的臉色蒼白,有點失魂落魄,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蓋上。
他收起劍,有些猶疑地走到林木葉身邊,問:“怎么了?”
林木葉抬頭看他。
她的眼睛很明亮,眼神卻有些茫然:“我做錯了。”
白果擔心地看著她:“什么事?”
林木葉看著他,眼睛緩緩地聚焦:“好幾年以前的事。”
“都過去了……”白果這句也是陳述句,也是疑問句。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坐在林木葉的身邊。
林木葉不再看著他,直起上身:“你做過夢中夢嗎?……我夢見我做了一個夢,看見過去的事情,覺得十分悔痛,所以醒來以后,我嚎啕大哭。可是剛才我醒了,想起能在夢中嚎啕大哭,也覺得非常痛快。”
如果是痛快比悔痛多一些,自然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的表情。白果依舊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們安安靜靜地坐在門檻上。
清晨有許多鳥翔集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上,傳來十分清脆而有些嘈雜的鳥叫聲,陽光照在院門處,晨風吹動院墻上中的那幾棵文竹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沒過多久,“吃飯吧。”林木葉站起來,又恢復了平常的神色。
早飯后白果送林木葉去醫(yī)館,再次確認那個老者已經(jīng)不在了。他心情放輕松了一些,然后拐到朱雀大街,到南門租了一匹驢,望南鄉(xiāng)而去。他第一次騎驢,覺得十分新鮮,加上這驢雖然瘦,難得性情溫馴,他心情極好,一路暢快地到了南溪村。
農忙時節(jié),南溪村的農人一早都在田里勞作。
白果牽著驢,向幾個農人問了路,在一片稻田里找到了余伯。
“公子找我?”來人看上去斯文白凈,舉止談吐很是有禮。
“是柳氏醫(yī)館的林柜托我送信來。”
余伯趕緊從泥地里走出來,在水渠旁邊洗了洗,一面引著白果向村落走去。走了一刻多鐘,在一座高大的祠堂前停下。余伯掏出鑰匙,開了側面進去。但見三進的里殿,白墻屋瓦,修得十分朗闊。穿過兩階天井,余伯打開了東面的一個屋子,請白果落座。
“小姐有什么吩咐?”余伯道。
白果對這個稱呼很有些意外,道:“林柜有事要出差一趟,給您寫了一封信。叫我送信給您。”
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遞給余伯。
余伯拆開,看了一會兒。
白果道:“林柜讓我給您念念。”
“好,好。”
白果將信念了一遍,還給余伯。
“原來是這樣……”余伯將信收好,想了一會兒,站起來道:“公子等一下,我燒些茶水給您喝。”
白果忙站起來,道:“不用麻煩。我路過這里,信送到了就好,這還要趕路去置辦一些藥材。您地里忙,就不叨擾了。”
“這怎么行……”
白果笑道:“行的行的,林柜是咱們醫(yī)館的人,這些都是小事。”說著搶先走了出去。
余伯無法,只好跟著出屋。
祠堂的最深處供著神座,額匾上書:“敕建林氏宗祠”,立著數(shù)十個牌位,白果眼尖,看見最下面那排有個牌位用紅布蓋著,有些詫異。
余伯鎖了門,一路送他出來,直到田間方才分別。
此時太陽半升,天剛入伏,很快就熱起來。白果騎著毛驢走了一會兒,那毛驢耐不住熱,越走越慢。路邊正好有個十里茶棚,他牽了毛驢過去喂水,又要了一壺涼茶,拿出扇子坐著歇息。
陸續(xù)有兩三撥路人過來喝茶,嘴里說:“我看不定是仇殺。不是說前幾天在城外已經(jīng)被殺了一次,沒殺到嗎?”
“月牙谷和長青鏢局的人都還在呢,就在眼皮底下,這下子鬧大了。”
“關他們什么事,郭意又不是來會盟的幫派,他們平常又沒有什么往來。”
“不是說幾年前郭公子不是和長青鏢局的那個高公子還一起同窗過,哪能視而不見。”
“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高公子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而且郭意這事又說不清楚,他哪會灘這這趟渾水。”
“都說郭意平常最喜歡拈花惹草,難道真得罪了誰也不知道?”
“不好說。”
“那他們這次押的鏢怎么辦?”
“人都死了,還計較些什么?最多賠錢了事。”
“唉,郭老爺子也是可憐,這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白果聽了一會兒,有些吃驚。又喝了一壺茶,老板上來結賬,他站起來牽驢,閑聊道:“老板生意不錯。”
老板嘿嘿笑道:“也就最近好一些,不是城里熱鬧么。”
“不但城里熱鬧,我今天路過一個南鄉(xiāng),看見一個修得十分闊綽的宗祠。看來貴地寶鄉(xiāng),有錢人不少,都只是低調而已。”
老板聽了,意味不明地笑:“客人是從外地來的,不知道那是林御史家的宗祠。這位林御史十幾二十年前得罪了人,全族都……”老板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直到五六年前才平反,可人都沒了,建個祠堂告慰英靈,誒,說不得是好事壞事。”
白果聽了,裝出一個頗為驚奇的眼神,但也沒再說什么,告辭后騎著驢往潤州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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