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九代單傳
第六章九代單傳
驕陽似火。
潤州開始進入一年中漫長的三伏天,天氣熱而干燥。當地人往年這時,都盡量多在早晚外出,午間即便是街道上也往往闃靜無聲。
這天的正午依舊沒有例外,只是偶爾有一兩個需要外出辦事的人撐著傘路過朱雀路的祥來客棧時,聽見里面的聲響,難免搖搖頭。等走出一里地,遇見一二個也是偶爾出來辦事的人,互相極短地交換一兩句信息,然后各個告辭分別。
祥來客棧的老板蘇滿很是頭疼。他年輕時本是走街頭混把式的,幾年前因為潤州修路通商,木材交易興盛,他趁機倒了幾筆生意,積累下一些本錢,開了這家客棧。這幾年隨著潤州的路越修越大,往來的商旅越來越多,祥來客棧的規模也越做越大,到如今他也已算得上潤州城里商界中有名面的一個人。這段時間長月會盟請的當地名望,他也當之無愧地占了一席之地。
沒想到忽然就出了這件事。
不管是混把式還是做生意做客棧,迎來送往人見花開,最重要的是一個“順”字,只要順順當當,不遇上什么意外、難事,就是有大運氣了,就能一直做下去。不管什么事,只要能一直做下去,就是非常了不起的。
蘇滿經商幾年,雖然有磕碰,但總而言之,一直都挺順,直到昨夜花河長嘯郭意死在他的客棧里。
郭意不是普通人,或者說,他有點特殊。
幾年前,他第一次進江湖公子排行榜,排進了二十九名。而那一年,第一次登榜的高云征剛好排在第三十名。按說法,他們是有年宜的。更不要說他們后來同時出榜,可謂同病相憐。現在已經是五甲的高云征聲名大噪,只要有人提起這位高公子大器晚成的過去史,就會有人提起當年那一榜中同時進榜又同時出榜的幾位年輕人。
因為被提及的多了,所以郭意最近挺有名的;也因為郭意和高云征離得極近,所以郭意也會很有名——人們很期待,高公子對如今聲名懸殊、昔日的同榜的猝死會是什么態度。好事者期待他的表演,他的對手期待他的失誤。
當然這些都只是蕓蕓眾口的事。話能從嘴里被說出,也容易被腦袋忘記。蘇滿知道雖然輿情洶洶,但都是跟著高云征的擦邊,最棘手的,其實還是郭意本身,或者更準確地說,花河郭氏。
花河郭氏累代行鏢,生意一直做得不大,但名氣不小——因為他們已經做了兩百多年,父子相傳,到郭意的父親郭晾這里,已經將花河郭氏鏢局整整經營了八代——不管什么事,只要能一直做下去,就是非常了不起的。郭氏鏢局,因此在花河、乃至整個江湖上,都獲得了一種別樣的尊重,不是對實力的尊重,而是對歷史的尊重。現在郭意死了,郭氏鏢局的歷史恐怕只能就此終結。
因為郭晾只有郭意這一個孩子。
因為郭氏八代,只有這一個繼承人。
跟郭氏八代經營鏢局一樣有名的,是郭氏八代單傳,一直人丁稀薄。
現在,他們連唯一的繼承人都沒有了。
郭氏悲傷的怒火一定會熊熊燃燒,而兩百多年的根基,他們絕對有能力殃及池魚。
作為事發地點的祥來客棧,就是首當其沖的那條池魚。上午郭意的死訊一傳出去,馬上有附近州鎮的郭氏武師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整個祥來客棧都包了起來,只許進不許出。店小二、郭公子鄰近客房的客人都被郭氏武師們一個個單獨看管審問。
蘇滿叫苦不迭,再三賠笑,請求先讓些無辜的客商出去,因為長月會盟今天最后一場,很多為此而來的客商都急著去聽月牙谷和長青鏢局的公告。但是得到的回答都是,等郭晾來再說。
郭晾在花河,趕過來最多傍晚時分,長月會盟早結束了。
客商們當然不滿,有兩三個人和郭氏武師打了起來。郭氏鏢局雖然生意做得一般,于武學上卻并不馬虎,教徒弟更有一套,兩百多年來教授的弟子中,有許多后來都成了名滿一方的武師,武師們師滿出關,雖然自立門戶,但是一直都尊奉郭氏師承。所以這次郭意出了事情,鄰近的郭氏弟子第一時間趕來張勢。祥來客棧的客商們大多是商人,就算身上有些功夫的,又哪里是郭氏武師們的對手?
客廳中間桌椅碗碟碎了一地,蘇滿也無可奈何。現在郭氏怒氣正盛,不遭一些損失,這個難怎會過去。他現在只希望郭氏對客棧的這種封閉式的包圍能夠早一點結束,正在外面進行會盟的月牙谷或長青鏢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能稍稍過問一下這件事。
他看著外面的如火驕陽,想著這件事讓他們兩家管的可能性,輕輕搖搖頭……那么,還有誰能抓住郭意之死的罪魁?
白果騎著驢慢慢走在朱雀大街上。
他戴著一個特別寬大的斗笠,幾乎罩住了他整個腦袋。斗笠上還扣著一張特別大的荷葉。天當然很熱,所以驢走得更慢。他用一只手扶住斗笠的帽檐,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傳說中郭意住的祥來客棧,然后搖搖頭,又拍拍毛驢的脖子,示意它走快一些。
等他到柳氏醫館的時候,前襟后背已經都被汗水打濕了。他擦著汗,不好意思地說:“林柜在嗎?”
古大夫看著他白白嫩嫩粉得流水的那張臉,實在沒辦法不喜歡,道:“林柜他們在后堂吃飯呢。”她遞給他一條汗巾,又去倒水問道:“要喝水嗎?”
白果微微躬身接過道謝,喝了幾口水,道:“中午大家都去后堂吃飯嗎?”
“是啊,中午本來也沒有病人。”
“今天……柳先生和唐公子在醫館嗎?”
“唐公子今天一早去收賬了,晚飯時才會回來。先生在后面草藥房整理草藥呢。”古大夫朝掌柜柜臺后面努努嘴,“你找她復診嗎?”
白果正要說話,柳云婷拿著一屜藥草出來,見是白果,有些訝異:“你來找小六?”
白果點頭。
柳云婷見他風塵仆仆,說:“他們在后堂吃飯。你也還沒吃吧,一起去吃吧。”
白果“啊”了一聲。
柳云婷把草藥放在柜臺上,“走吧。”
古大夫說:“去吧去吧,別客氣。”
柳云婷在前面帶路,路過草藥房的門口,醫館的最北面是一扇后門。打開后面,是一條通幽綠徑,前面修著朱欄回廊,顯然是一處人家。沿著回廊西走百步,是一個寬闊的穿堂花廳,花廳里擺了一張大團桌,醫館的人果然正坐著吃飯,見柳云婷來了,紛紛站起來:“先生。”
柳云婷點頭:“小六呢?”
“在廚房吧。”
柳云婷點頭,往花廳南面的一個房間走去。
白果跟著進去,果然是一個廚房。林木葉正在舀一碗粥。
她右手不便,碗沒有端在手上,而是放在灶臺上,左手拿著飯勺正往里舀粥。看見柳云婷,正要招呼,然后看見柳云婷身后的白果,吃了一驚,手下不注意,灑了一些粥出來。
“我來吧。”白果上前,接過林木葉拿著的飯勺,端起那個碗,往飯里又打了兩勺粥,然后拿起灶臺上干凈的手布,把碗沿擦干凈,正要遞給白果,覺得碗很是燙手,轉身放在灶臺上。
林木葉看看柳云婷,眼神很是疑惑。
柳云婷道:“來找你的,你招呼哈。”說著打了一碗飯,自出了廚房去花廳坐著。
林木葉只好看白果,用眼神問他發生了什么事。
“我送完信回來了。”白果說:“余伯沒有說什么,只說希望你保重身體,回來以后跟他說一聲,他過來看你。”
林木葉聽了,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朝他挑挑眉。
白果知道她在問什么,說:“回潤州的路上我聽說了那位郭公子的事情,有傳聞說他是中毒而亡,怕他們來找醫館,所以過來看看需不需幫忙。”
林木葉頓了一下。郭公子的事在潤州城里傳得很快,柳氏醫館當然聽說了這個消息,但是要說他們來找醫館麻煩,卻有些牽強。
白果看她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是順道過來看一下,正好遇見柳大夫,問我還沒吃飯,就把我帶過來了。”
林木葉點頭,指了指另一邊灶臺上。
白果剛剛看見柳云婷打飯,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找碗打飯。林木葉想著他愛干凈,從櫥柜里拿出自己備用的一套碗筷給他。
白果見那副碗筷是全新的,又是林木葉特地收起來的,不禁很是高興。一手端著飯,一手端著粥,跟在木葉后面出去,坐在她身邊。
楊柜見白果坐得十分乖覺,道:“別客氣,就當自己家里一樣。”
白果點點頭,耳朵紅起來。大家都覺得有點好笑。吃了一會兒,坐在白果對面的楊大夫站起來,道:“我吃好了。先生,爹,我去替小五來吃飯。”
柳云婷和楊柜道:“去吧。”
片刻后,古大夫怡怡然來了。她生得俏麗,和馮大夫兩人是醫館里最喜歡熱鬧說笑的。白果原本以為她們兩人坐在一起,這頓飯不清凈,沒想到她們坐下來后只是對視一笑,并不多話。一頓飯吃得很安靜,居然沒有人說話。
林木葉吃得很慢,白果也吃得很慢。吃到最后,別人都走了,飯桌上只剩他們兩個人。
林木葉放下筷子嘆一口氣,道:“我們的規矩是,誰最后吃完,誰洗碗。”
白果哦了一聲,說道:“我洗。”心想以你吃飯的速度豈不是要天天洗碗?
林木葉道:“原本,我跟古大夫打賭贏了,今年一年我要洗的碗,她都包了。”言下之意是如果不是你無緣無故出來還吃成了最后一名,我也不至于陪著你這位客人留下來洗碗。
白果又哦了一聲,道:“我洗。”
當然是白果洗。但是白果是以她的客人的身份來吃飯的,她當然得陪著。
花廳再往北有一口井,井上是架絲瓜。又因為太陽偏斜,井邊反而有些涼快。白果蹲在井邊洗碗,林木葉站在井邊乘涼。
她的手腳其實原本長得十分修長,加上偏瘦,遠遠側看過去,像是一根白色的竹竿。竹竿立起來很費力,站了一會兒她就覺得累了,找了把椅子坐下來。
白果洗碗洗得很認真細致,好像每一個動作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沒有多余、沒有缺失,恰當好處。
他做每一件事情——至少每一件家務都是這么細致恰當,速度又快,又絲毫也不顯得倉促。
林木葉這樣想著,不禁很是羨慕。
“你接下來怎么打算的?”她問。
白果沒有抬頭,似乎沒有聽清,“什么?”
林木葉頓了頓。
明天她就要去達州了,很有可能去一兩個月,再回來時他應該已經不在了。她與他萍水相逢,家世身份有云泥之別,以后只怕永遠沒有再相見的時候。像這樣活得勤勞而熱愛生活的人,不知道自己以后還有沒有機會結識。
白果沒有聽見她的回答,抬頭看她道:“你剛才說什么?我沒有聽清楚。”
林木葉笑著搖搖頭。20170907至此
白果將洗好的碗摞好放在竹筐中,收好井桶,抱著竹筐回廚房,一個個碗擦干了放在櫥柜里。又四下巡視了一遍,見事務穩當了,方才關了門,和林木葉一起到前廳去。
大中午的,醫館沒病人,大夫們都在藥房整理草藥,掌柜們都在賬房整理賬本,今天林木葉要把一些賬務交割給楊柜趙柜,所以其實挺忙。
她對白果打個手勢,意思你要沒什么是就先回去吧。
白果輕笑著點點頭
林木葉掀開藍布簾進去。耳中聽得外面噠噠噠噠的馬蹄聲大作,不由心想什么人這大中午的居然還在外面跑貨。片刻后腳步聲喧鬧而至,徑直往醫館里來。林木葉心里暗驚,復又掀開簾子。只見一群壯漢,著武士打扮,幞頭躞蹀,箭袖輕衫,配刀帶劍,氣勢極為威嚴。為首的那人濃眉重須,對今天掌柜的郭柜揖手道:“不知道柳云婷柳大夫在嗎?”
柳云婷正在草藥房跟大夫們論藥,聽到聲響,走出來看到這陣勢,心下暗暗有了計較,道:“我就是。不知尊駕哪里?”
那人道:“在下龍洋,郭氏鏢局第八代弟子。我師侄郭意在潤州橫死,門人回報說之前曾在柳大夫這處治傷,今天煩請柳大夫跟我們到祥來客棧走一遭,師侄身上的傷毒,恐怕只有柳大夫最為清楚。”
他身量高大,長得又十分威嚴,雖然說話語調帶著幾分客氣,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不容置喙。醫館的人聽得聲響,此時都已聚在廳中。聽見龍洋這么一說,都大驚失色。郭氏門人把祥來客棧圍得水泄不通的事,早已在潤州傳開。此時郭氏如果遷怒于醫館,誰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
楊大夫等正要出聲,柳云婷道:“如此,我就走一趟。”
門下弟子們都喊先生。
柳云婷擺手道:“救死扶傷,是醫者之道,求生問死,也是醫者之道。老三,你幫我準備藥匣子。”
楊大夫應了一聲。
柳云婷對龍洋道:“稍等,我進去準備下。”
龍洋道:“柳大夫請。”
柳云婷換了一身白色的外裳,拿了一條面巾出來。楊大夫也提著藥匣,拿著面巾出來。
柳云婷接過藥匣和面巾道:“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楊大夫道:“還是弟子陪先生一起去吧。”
在醫館的弟子中,他是唯一的男子,而且排行最大,先生有事,他自然應當服其勞。
柳云婷看著他稚氣的臉,笑了笑,道:“沒事。”老三雖然排行老三,但那不過是因為他很小的的時候就拜在她的門下,實際上論起年紀,比小四小五還要小。
柳云婷對龍洋道:“走吧。”
龍洋揖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他看著柳云婷走到門邊,忽然門邊一個人接過柳云婷的藥匣子,道:“我和先生一起去吧。我來駕車。”
是個年輕的長得非常漂亮的后生。龍洋以為是柳云婷的弟子,看著柳云婷。
柳云婷微微詫異,不知道白果這時候跳出來是什么意思。容不得多想,他們被郭氏的門人簇擁到了門口。
門口停著柳氏醫館的馬車,還有十數匹郭氏的馬。
白果蒙上面巾,扶著柳云婷上車。柳云婷想要說什么,又想起昨天聽唐鰲言辭閃爍地提及白果來歷非凡,就不再說什么了。
醫館的人看著一車十騎絕塵而去,有些糊涂,為什么弟子們沒跟著去,反而讓白果子跟去了呢?他們又是忐忑又是疑惑,面面相覷,都不明白剛剛那一刻自己究竟怎么想的。或者是白果看起來很讓人放心?
還是楊掌柜最先醒過神來,對楊大夫和趙柜說:“趕緊去東莊通知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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