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匆忙的到達了周五。

        蘇木跟吳紹南分別在公交車站上，她目送吳紹南走上十六路公交。

        全程沒有一個眼神停頓下來，駐足在她的身上。

        一向如此，訣別的就像進行某種古老而又傳統的儀式，徹頭徹尾的割裂成兩半，一半學校一半家庭。

        蘇木知道吳紹南家在十六路公交的最后一站附近，但是她一次都沒有去過吳紹南家里，她希望吳紹南主動邀請她去她家做客。

        她很少期待一個人主動給與她什么東西。

        通常情況下她更依賴自己主動去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事物，只有那樣才徹頭徹尾的是自己的，而其他人主動給與她的東西，往往都是她不想要的，就像郝云的表白。

        她不需要一個平時完全沒有任何接觸的男生的青睞。

        他再怎么愛的死去活來，都與她無關。

        可她需要吳紹南的主動，這個跟她在學校里形影不離的女孩，進一步的向她敞開心扉，向她靠攏。

        就像昨天中午，吳紹南無意識暴露出來的脆弱。

        盡管她完全無法理解為什么吳紹南會在她付款的時候會流露出脆弱的情緒。

        是因為自己選擇了購買兩根鉛筆嗎？

        還是說那些如影隨形的目光？

        與吳紹南的判斷恰恰相反，蘇木同樣也是一個極度敏感的家伙。

        很多事情之所以她不清楚，只是因為她不想清楚，事情也沒有發展到她必須清楚的那一步，譬如，主動走到她面前表白。

        如果真的都走到了這一步，確實會給蘇木造成很大的困擾。

        就像面對每天發生的那些倒霉的事情一般。

        上課被老師點名，用的好好的鉛筆丟了，牛奶撒在外套上了，吃方便面的時候沒有調料包等等倒霉事情，任何征兆的，比以往頻率要高的出現在生活中。

        可是這些事情并不是發生在吳紹南身上啊。

        那么吳紹南為什么會向她展現脆弱的一面呢。

        但是吳紹南非常抵觸訴說有關于自己的事情，表達自己的情緒和喜惡，將自己緊密的封鎖在透明的玻璃瓶中，包括她的家庭，一直到現在蘇木對她一無所知。

        與吳紹南不同的是，蘇木并不在意向吳紹南袒露自己的一切，從八歲起便無父無母一個人生活著，十一歲便和與流浪歌手塞壬合租，十六歲認識吳紹南。

        如今的塞壬是附近酒吧里的一個頗有名氣的駐唱。

        但是他們相遇的第一天的場所卻并不是一處無名的酒吧，某個流浪的街頭，而是一個半開放式的漫展。

        夏天太陽灼熱滾燙燒焦著每一個路過的人。

        上身白襯衫，下身黑牛仔褲的蘇木靜靜的站在樹蔭里啃著鮮嫩多汁的蘋果。

        直到塞壬跟蘇木同居之后，塞壬才發現，蘇木衣柜里除了校服就是簡單至極的黑白雙色衣服，沒有任何的花里胡哨。

        她問過蘇木，那天去漫展做什么。

        蘇木眨了眨眼，困惑的說道，非要做點什么才能去漫展的嗎。

        就此談話結束。

        但是塞壬的記憶里永遠懸掛著那一天的太陽，始終在沸騰，連光線都在扭曲，放眼望去，干干凈凈的蘇木，正站在樹蔭下吃蘋果，兩只手都沾滿了粘稠的植物液體，就在她不遠處，就有一群男生安靜的集聚在那里，視線明確的落在她身上。

        天地間仿若只有那一人，漠然旁觀著整個世界的發展和運行。

        咔擦，咔擦，是蘇木咀嚼的聲音，就好像她口中的蘋果，并不是超市買過來的，水果店中隨處可見，廉價蘋果，而是仙界的蟠桃，咬一口就能延年益壽。

        人群是嘈雜的，混亂的聲音就像一團扭曲的黑線團，瞧不見頭抓不到尾。

        只有那清脆的咀嚼聲像是被揚聲器無數倍放大，準確無誤的傳播到她的耳中。

        在沒有過去之前，塞壬數了數，始終將目光集中在蘇木身上，卻躲在暗處就像某種只能在陰影里存活的動物的男生至少有四五個，圍在一起，盯著她背影，蠢蠢欲動著，卻始終沒有人敢上前。

        她忍不住產生了好奇。

        這次漫展，她穿著一身塑料藍，腰部以下覆蓋著海藍色魚尾，虛幻而又不切實際的魚尾紋，還特意留出缺口，就為了能讓她的雙腳可以在地面上行走，如同上岸的美人魚，行走緩慢且艱難。

        原本她的好奇應該留在其他出角色的扮演者身上的。

        此刻她卻對一個明擺著是過來玩耍的游客產生了好奇和渴望接近的念頭。

        她知道自己被那么多男生喜愛嗎？她是否也喜歡著其中的一個男生？以及被那么多男生喜愛的她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密密麻麻的問題盤踞在塞壬腦海中，令她忍不住邁開雙腿。

        蘇木瞧上去就是一個龐大的謎團，一個黑暗故事中的主角，惹人旁觀，讓人忍不住靠近，但只觸碰上其中的一根，便會被纏繞進其中，再無法自行掙脫束縛走出。

        簡直就像叢林中迷惑性極強，誘捕型迷彩蜘蛛，時刻準備把淪陷的獵物破膛開腹，吞噬殆盡。

        “一開始我們只是好奇對方的一個名字，再然后我們需要一杯酒，緊接著，就是一張寬大而又舒適的床，塞壬。”

        更深的夜里，蘇木伸手緩慢撫摸她的后背，像溫柔的長輩安撫從噩夢中驚醒的小輩，擦拭她的眼淚和汗水，給與她一個溫暖的懷抱。

        其中唯一的問題是，蘇木就是噩夢本身。

        “親愛的，親愛的，我愛你，我將永遠愛著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永遠都屬于你。”

        她說話的聲音就像吟唱詩篇，其中的愛意卻不是針對于她。

        那么蘇木給與塞壬的是什么？

        比想象中更加毛骨悚然的，居高臨下的冷漠感以及被節肢類長毛怪物盯上的錯覺。

        但在事后卻是一副自己什么都沒有做過的態度，自然而然的周而復始著自己原本的生活。

        “我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嗎？塞壬。”她說話的語氣不加修飾的困惑。

        塞壬啞口無言。

        自己見過自己那個時候的模樣。

        蘇木有時候用鏡子，有時候用手機照相拍下，然后遞給她看。

        瞳孔放大，眼神渙散的她，披頭散發，沾滿汗水從而變得油滋滋的臉，整個人就像從污漬中剛撈取出來，太丑了，真的。

        對于一個愛美如命，無時無刻不在講究自己的外貌的女人而言，這無疑是最大的把柄和最深沉的痛苦。

        所以她真的什么都沒做嗎，想出千奇百怪的玩法，將自己折磨的精疲力盡，連最后的體面都無法保持。

        用手緊緊的扣住她的頭皮，使用拖把一般使用著她，還安慰她，沒關系的，只要洗干凈臉，換一件干凈的衣服，走出門去，誰也不會發現這件事情的。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她松開了手，在塞壬面前蹲了下來，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眼里是明晃晃的，孩童般的期待。

        為什么施暴者總是肆無忌憚的使用暴力？

        為什么施暴者如此信任自己并沒有使用暴力？

        真的是受害者過于脆弱敏感了嗎？

        還是說，所有人都在縱容施暴者。

        包括受害者也在縱容施暴者。

        允納她不合理的請求，無理取鬧的想法，瘋狂且以自我為中心的態度。

        就像在說，請吧，請對我進行暴力，我將永遠的接納你，包容你，無法脫離你恢復正常的生活。

        不，不簡簡單單是這樣，任何事情都是這樣的，復雜且充滿變數。

        “刪掉。”塞壬曾閉上眼睛低聲下氣的懇求過她。

        耳畔卻響起了她的笑聲。

        她絲毫不在意，就像一個真正的惡魔。

        “好啊，刪掉啊，下次還會拍的。”她說道，隨后就將手機遞交給塞壬，無所謂她的任何舉動。

        她是如此的不在意，一邊用鼻子頂了頂塞壬的臉頰，就像某種毛絨類動物的討好，一邊用大號的老虎鉗硬生生把自己的手指甲掰斷了下來。

        場面一度混亂。

        她卻高舉著自己受傷的手詢問塞壬，為什么你要拒絕我把你的手指甲折下來呢？

        很疼嗎？她將手腕砸向墻面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隨后將目光轉移到塞壬身上訴說道，確實有一點。

        塞壬緊緊的抱住蘇木，生怕她下一刻就做出令常人無法理解的舉動，喉嚨里住進生澀的齒輪，艱難的轉動說道，“當我拒絕的時候你必須停下來。”

        “每一次？”蘇木困惑的問道。

        塞壬說道，“對，每一次。”

        “好吧。”蘇木說道，隨即她又問道，“現在你要拒絕了嗎？”

        塞壬將頭埋在蘇木的脖頸處，發悶的嗯了一聲。

        所以為什么會掉入陷阱呢？

        記憶里悶熱的午后，唇干舌燥，她搖晃著著在陽光下布靈布靈閃著光的魚尾巴，小碎步的走過去。

        蘇木的眼里有詫異困惑，混雜著疏離，但是沒有驚艷。

        這讓塞壬有點小失落。

        后來她們談起這件事情，她們對彼此的第一印象。

        蘇木說，“我以為你跟他們一樣。”

        面對她困惑的表情，她再次解釋，“就是你跟我說過的那群男生。”

        “我怎么可能跟他們一樣。”在，你什么時候知道那群男生的存在之前，率先跳出來反駁。

        她點點頭，像是在附和塞壬說的話，“是的，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但在那個夏天，那場漫展上她們才剛剛認識。

        “我叫塞壬，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希臘神話用歌聲使得路過的水手失神，船只觸礁沉淪的怪物。”她點評道，逆著光，講述道“我很喜歡。”

        最后一句壓得很低，仿佛在做一個總結句，能硬生生的掐滅兩個剛認識的脆弱火花。

        塞壬不止一次想，如果就這樣放棄了之后會怎么樣？

        做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嗎？

        她不知道，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

        雙休日放假的蘇木推開門，塞壬從樓上走下來迎接她。

        “歡迎回來。”

        惡魔？亦或者是倒霉的施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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