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里傳來尖銳的笑聲。

說實話，高公公的笑聲，讓方廣亮內(nèi)心有點發(fā)毛，不知道到底是試探還是譏誚。

“甚好？”高公公捂住嘴角，竭力忍住自己的笑意。“雜家不知道，原來看上去一本正經(jīng)的方副將，居然這么自欺欺人。”

他忐忑不安地看了高公公一眼，頓了頓，還是委婉地說道：“下官愚鈍，還請高公公明示。”

“新帝登基，天下太平。你恐怕不知道，戰(zhàn)王回京都述職，在上書房態(tài)度囂張，懟得皇上啞口無言，他甚至直言，如若沒有他的辛苦付出，皇上哪能坐穩(wěn)那個寶座！”

這句話，方廣亮聽得大汗涔涔。

在他的認知里，戰(zhàn)王寡言憨厚，理應說不出這樣帶著傲慢和威脅的話語，尤其是對著他們敬仰的帝王。

可是，高公公今日來說出這樣一番話，可見，高高在上的帝王已經(jīng)對戰(zhàn)王起了殺心。

從古至今，跟隨先王騎馬打天下的忠臣，到了安邦治國的時期，從來得不到善終。

吞下一口唾沫，方廣亮猛然跪下去，帶著一絲顫抖，低聲問道：“不知皇上需要臣子做什么？”

高公公對于方廣亮的識時務表示贊賞，肯定地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戰(zhàn)王如若腳程快，不日即將回到京都，可是這一次，恐怕回不去了吧？”

“是。”方廣亮不敢抬起頭，害怕自己的眼神會泄露自己的心情。

“不過，皇上日理萬機，可沒有精力派雜家走一趟。”

清了清嗓子，方廣亮明白了高公公的意思，立即說道：“北地荒涼，等處理了手頭的事情……”

高公公立刻打斷他的話：“等處理了手頭上的事情，還請方首領按時回京都述職。”

也不知道高公公是何時離開的，帳篷口大開，北地的寒風撲面而來，方廣亮感覺不到一絲寒意，只覺得從額頭到腳心，有滾滾的熱氣不斷涌出，熱得他有點站立不住。

慕容玨虛長他三歲，如若等到慕容玨告老還鄉(xiāng)，他也滿頭白發(fā)了。

從新兵小卒做到副將，他付出了多少汗水？如若兢兢業(yè)業(yè)一生，熬到老還只是一個副將，他拿什么臉面對逐漸長大的孩兒？

夫人常常說戰(zhàn)王和戰(zhàn)王夫人都親切待人，兩家親密如一家，但是，看上去還是低人一等，自家夫人在戰(zhàn)王夫人面前，還不是小心翼翼，仿若丫鬟一般。

等兩家的兒女長大之后，怎么可能結為親家呢？他可以預見到，戰(zhàn)王的嫡子，一定是京都的高官，享受奢華安逸的生活，而他的嫡子，絕大幾率，就是跟著他留守北地。

在黑暗里摸索奮斗了這么久，他一個人吃苦也就夠了，嬌美的娘子和稚嫩的孩兒，應當在他的樹蔭下乘涼。

是的，他不甘心。

也沒有思考多久，方廣亮走出了帳篷，趁著四下無人，朝著倭人聚集的方向，放飛了一只信鴿。

這段往事，方廣亮說得很簡單，也很艱難。

壓在他內(nèi)心深處多年的淤泥，終于在這一刻得以疏通了。

野心也好，不甘也罷，他終于跨出了良心的那一步，不是他自己親自出手，而是借助了倭人的力量。

他的負罪感稍微輕一些。

也是在那一刻開始，也表示著他先向倭人低下了頭。

能夠在北地接替戰(zhàn)王的位置，當幾十年的首領，不全是因為他的武藝高強，善于帶兵，更重要的是，他答應了倭人的一個條件。

他原本想著，等回到京都封侯之后，就可以將北地這個爛攤子交給下一任，沒有想到的是，皇上以他熟悉地形，善于帶兵為由，讓他繼續(xù)鎮(zhèn)守北地。

盡管封了忠勇侯，讓他的嫡子得以當上世子爺，但是，更多的是讓他繼續(xù)對抗蠢蠢欲動的倭人。

不可能長期兩地分居，思來想去，他舉家遷徙到了北地，只留下年邁的爹娘在京都。

十八年彈指一揮間，當年意氣風發(fā)的方廣亮如今也花白了頭發(fā)。

房間里安靜得厲害，一根針掉落在地上都可以聽見。

沉默了許久，方麒麟才說道：“爹，換作是孩兒，也會這么做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更何況，侯府那么多人，都是您的重任。也正是由于您當年的一念，孩兒才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方璇璣呆若木雞，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爹當年還借刀殺人，一旦慕容謙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哪怕明白幕后黑手是皇上，也定然會提刀沖到忠勇侯府來大開殺戒。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她和慕容謙，今生今世，再無可能。

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也顧不上腳踝傳來的疼痛，她瞪大了雙眼，默默地流著眼淚。

方廣亮從袖袋里掏出帕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璇璣，爹將這個秘密說出來，也就是希望你不要再迷戀慕容謙，即便不是因為當年的仇恨，你們也不可能走在一起的。”

“為什么？還有什么秘密嗎？”

方麒麟也很奇怪：“爹，您方才說，戰(zhàn)王功高震主，皇上有所忌憚，既然除掉了戰(zhàn)王，為何不斬草除根呢？反而，皇上一直很重用慕容謙，找了夫子教他讀書習字，甚至讓他當了大都督。”

“連你都知道說要斬草除根，皇上如何沒有想過？他為何私下讓高公公來找我，又不準暴露他們？無非就是做給世人看，他是高風亮節(jié)的，為戰(zhàn)王惋惜，所以培養(yǎng)戰(zhàn)王的嫡子。皇上做的這些事情，是因為知道戰(zhàn)王在百姓里的口碑，他要樹立自己的形象。”

“這就是所謂的捧殺嗎？”

“是啊，五年前，京都的第一屆花朝節(jié)，慕容謙被刺客所傷，全京都的百姓應當都知曉。”

看見方廣亮沒有繼續(xù)往下說，方璇璣的眼眸滿是不可置信：“您的意思是說，刺客……是皇上安排的？”

方麒麟冷笑起來：“不然呢？哪個刺客不要命，只傷其根本，斷其子嗣？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些細節(jié)，都是我們忽略了。這比直接殺了慕容謙還要傷人啊，誰會又誰敢把自家的千金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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