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蠟炬成灰(2)
秦蕭蕭走上二樓,這里有她與母親陸婉的臥房,她徑直走進陸婉的房間。房間里暗沉沉的,外邊的天光很難透過厚實的窗戶紙照進來,自從陸婉的眼睛壞了之后,她就一直抗拒陽光,寧愿生活在這個黑暗的小屋子里。秦蕭蕭在心里唉了一聲,替陸婉收拾起她的房間來。一張窄小的僅供一人躺臥的矮床、一把吱吱歪歪缺了個腳的椅子,一張縣衙里置換下來廢棄不用的方桌,還有一只鄭康父親打壞了的大木柜,構成了陸婉房內的所有陳設。
如果再仔細點,走到木柜前面俯下身子,可以看到柜子下面最深處,安靜地擺放著一只與屋內陳設風格格格不入的雕刻精致的紅木匣。這是隨陸婉和秦蕭蕭當年從江南一路帶到嶺南的東西,小時候,秦蕭蕭總會好奇地跑到陸婉的房間里,趴在地上,伸長手臂費力地將這只木匣從角落里扒拉出來,拿出來后才發現,這只木匣上還扣著一把小鎖,無論她再怎么嘗試,沒有鑰匙都打不開這只匣子。
如今的秦蕭蕭漠然路過木柜,無視在柜子下面安安靜靜待了整整十年的木匣,走到書桌旁。與房內其它地方的整潔單調不同,桌上滿滿當當地堆放著陸婉的文房用具,秦蕭蕭將陸婉用過的毛筆洗凈掛在一邊,合上硯臺,將還沒有寫過字的竹片收攏放在一旁。做完這些,她才得空欣賞陸婉這幾天新寫的幾幅字。
如今,距離造紙術發明出來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然而,在嶺南,紙張依然屬于昂貴的消耗品,因此,對于不甚寬裕的陸婉而言,她習字的對象多半是竹片、木板或是平滑的石塊。在一旁欣賞了十年母親娟秀端麗的字跡,時至今日,秦蕭蕭依然會驚嘆于它們的美麗。秦蕭蕭一邊欣賞,一邊將墨跡已干的竹片收到一起,她歪頭認了幾篇竹片上寫的內容,有些字認得,有些字認識半邊,更多的是不認識的字,沒看一會,她便覺得無趣,專心致志地收拾起東西來。
忽然,秦蕭蕭在幾張竹片里抽出一頁薄薄的紙來。秦蕭蕭還記得這些紙的由來,大概是兩三年前的事了,縣衙里發完了衙役們的工錢,再發不出給她的酬勞了。瞿縣令想起縣衙里有一沓泡過水浸壞了的紙,硬是讓她把這些紙拿回家抵了兩個月的工錢。因為這沓紙,家里連著吃了一個月的咸菜過飯。陸婉沒有抱怨,相反,自她眼睛壞了之后,秦蕭蕭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那樣由衷燦爛的表情,抱著那沓皺的不成樣子的紙,幸福地像拿到麥芽糖的孩子。許是怕人看見,寫的人沒等墨跡徹底變干就把紙折了再折,疊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張,塞進一堆竹片中。秦蕭蕭小心地展開那張紙的上半部分,躍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秀麗小字,秦蕭蕭記得陸婉曾經告訴過她,這種字體也稱簪花小楷,是從一位衛夫人那兒傳下來的。
“惟將終……報答……”這幾個字,每一個秦蕭蕭都認得,她還知道這張紙沒被展開的下半部分寫的是什么,十年來,她見陸婉無數次寫過這十四個字。心神激蕩中,她一時沒把握住力道,用力過猛,將手上的紙撕破了。秦蕭蕭急忙想要補救,紙已然被分割為兩半,她一下子泄了氣,不管不顧地將紙撕成雪花般的小碎片,再捏到手里,攥成一團,快步走回自己房里,將窗戶開大,把手里的這團廢紙遠遠地扔了出去。
看著紙團在視野中消失,秦蕭蕭才覺得不平的心氣稍微順過來一些。她打量著這間住了十年之久的屋子,小時候陸婉監督她寫的字依然掛在墻上,雖然寫的不好,但是一筆一畫都寫的很認真。和陸婉整潔的臥房相比,秦蕭蕭的房間顯得雜亂無序許多,到處擺著她從小到大收集起來的小玩意兒:少了條腿的竹蚱蜢、奇形怪狀的碎石子、風干了的茉莉花、沒來得及賣去藥鋪的蟬蛻……床腿下面還墊著兩顆圍棋子,費力地保持著床榻的平衡。
秦蕭蕭忽然想到自己要找什么,俯下身子趴在地上,把手伸到床榻下面,努力地摸索著什么——小時候為了防止陸婉找到她私藏的玩物,她把東西都系在床板下面,緊緊貼著床板不容易被人發現。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今天,盡管陸婉已經好多年沒有沒收過她的東西,秦蕭蕭依然選擇將東西安放在自己熟悉的隱秘的角落。
熟練地將手伸進床底,從床尾最后一格床板往前數,一格、兩格、三格,手在這兒停住,秦蕭蕭用力往前伸手,探到一個硬邦邦的物什,它被包裹在油紙里,一與她的手指碰觸便發出沙沙的響動。找到了,秦蕭蕭心中默念,她靈巧地解開系在上面的繩子,從床下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油紙包來。
秦蕭蕭麻利地坐到桌前,拆開油紙,油紙里包裹著的是半只蠟燭。說是蠟燭,也有些牽強,它的樣子實在與秦蕭蕭平素見到的蠟燭相去甚遠。秦蕭蕭將這截蠟燭拿在手中,仔細端詳,從最上端看去,它沒有燭芯,卻殘留著幾滴燭淚,顯然之前有被人點燃過。燭身比尋常蠟燭粗上兩圈,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秦蕭蕭摩挲過燭身,感覺似有凹凸肌理,她將這只蠟燭拿近眼前,才發現別有洞天,原來燭身上刻著成百上千個囍字,這些細小的囍字合在一起,又構成了一個大的囍字,顯眼地刻在蠟燭上,只是因為秦蕭蕭拿到的只是半只蠟燭,所以最初沒有認出燭身上刻著的竟是半個“囍”字。
誰家辦喜事這么奢靡,竟然要用上這樣的好蠟燭,秦蕭蕭將這蠟燭卷回油紙中,好奇地思考道。她雖然認不全制作這蠟燭花費的材料,但也能辨別出里面用了金粉、貝母和珍珠,閃閃地讓人移不開眼,只能用油紙嚴嚴實實地包上。除了它令人叫絕的雕工,還有它散發著的迷人香氣,秦蕭蕭此前從未聞到過如此神秘又撓心抓肺的氣味,比峭壁旁的蘭花更清幽,比冬雪下的臘梅更凜冽,比夏日里的梔子更馥郁,讓人聞之忘憂。
在這股迷離的香味中,秦蕭蕭驀地涌起一股沖動,想要點燃這只蠟燭的沖動。她的手迫切地在桌上翻找,將本就雜亂的桌面攪得愈發凌亂,這兒沒有,那兒也沒有。一邊找著,秦蕭蕭腦海中突然記起鄭康曾經和她說過的關于張世祺的傳聞:張世祺自昭陵盜寶之后,故態復萌,去到江南的大戶人家行偷盜之事。奇怪的是,這些人家全然沒有聽到張世祺的動靜,總要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能醒轉,發現家中失竊。更有甚者,會昏睡兩三日方才悠悠醒轉。因此,傳言說張世祺得了帝陵神脈,能夠左右人的神智,決定人清醒與否。
聽完鄭康神秘兮兮和她共享的這個流言,秦蕭蕭嗤之以鼻。如果張世祺真有這樣的神鬼之力,為何會被她像趕兔子一樣在安樂鎮山林里倉皇逃竄旬日,最終被緝拿歸案。他突飛猛進的本事一定不是靠著虛無縹緲的鬼神之說,而是依仗著強且有力的寶物。秦蕭蕭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如果真是寶物,張世祺一定隨身攜帶,片刻不離,被關進萍水縣大牢前,獄卒仔仔細細地搜過他的身,沒有發現夾帶的東西。在他蹲大獄前,最后一個和他有過接觸的人,不就是自己嗎?
在過去的十年間,秦蕭蕭不止一次和鄭康、黎小容做過暴富的美夢,他們在大夏天撿過蟬蛻、大過年賣過春聯,還試著開一家鹵水店,這些嘗試沒過多久都已失敗告終。秦蕭蕭努力按捺住自己砰砰作跳的心臟,不讓它激動地想要蹦出胸膛,她的眼神渴切地在桌子左右逡巡,急不可耐地尋找著什么。
找到了。秦蕭蕭如釋重負地靠在椅子上,恭敬地拿起這件承載著她暴富希望的物件,這一瞬間,她甚至已經想好了要怎樣分配即將為她所有的巨額財富。記憶不會說謊,她清楚地記得,在和張世祺打斗時,一個沾著油漬的油紙包從他懷里掉出來。對了,秦蕭蕭記起來,那時張世祺臉上短暫閃過心痛懊喪的表情,當時她以為是張世祺自知打不過自己,為被抓的命運惱喪。如今想來,是因為丟了油紙包里的東西。
秦蕭蕭不得不佩服自己果斷的判斷力和驚人的瞬發力,雖然不知道油紙包里裝著什么,出于不要白不要的本能,她飛身擋在張世祺面前,擋住他望向油紙包的視線,然后趁他不備,一個飛腿將那個油紙包踢進不遠處的樹洞里——抓捕張世祺的地方是她少時常來練功的地方,這兒哪幾棵樹中空有洞,哪幾棵樹上置有巢她都一清二楚。她用一個障眼法瞞過張世祺,待將張世祺送進大牢后,自己又折返回來,從樹洞中取出了這個油紙包。
張世祺珍視著的這件東西如今安靜地躺在秦蕭蕭的手心,不大不小,剛好和她的手掌同長——一截形狀奇特的蠟燭。這真的會是張世祺的寶物嗎?因聯想到暴富可能而被沖淡的理智此刻漸漸回到秦蕭蕭身上,她心里打起鼓來,不知道她的判斷有沒有失誤,或者一切都是張世祺的障眼法,在她被油紙包吸引走注意力的時候,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自己真正的寶貝藏在了不為人知的隱秘角落。想到這兒,秦蕭蕭渴切的心如沸騰的水倒入冰窟之中,倏地冷卻下來,空余蒸騰的白氣在表面裊裊不散。她重新回憶著鄭康和她說過的關于張世祺的事情,一字一句不敢遺漏。秦蕭蕭急于驗證寶物的真偽,腦中勾畫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還沒有思慮完全,手中已經牢牢握住了火石。
不知何時,之前包上的油紙已經散開,現出里面包著的蠟燭,夏日難得的舒爽涼風從開著的窗口送入屋內。風里帶著蠟燭的香味,迷人而奇特,秦蕭蕭沒有猶豫地摩擦火石,很快,火星噌地冒出來,攻城略地,擴張成小火苗,她立起半只蠟燭,將燃著的火苗湊近它,很快地,小火苗在蠟燭頂端匯聚成大火光,耀眼地燃燒起來。秦蕭蕭迷離地望著窗前搖曳的燭火,失望地發現它和其余普通的蠟燭別無二致,她沒來由地有些犯困,內心想抗拒這個睡意,身體卻很誠實,她喃喃念叨著:點燃了和尋常蠟燭也沒什么不一樣。就是,沒有煙,沒有煙罷了。
窗外的風依舊徐徐地吹進來,蠟燭上的火苗弱了,在風中無依地搖擺。長和四年夏日的一個午后,就這樣悄然來臨,轉瞬流進時間長河的縫隙,寂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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