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怕驚動了秦蕭蕭的美夢，美人地一下子安靜下來。檐角的小燕子滿意地品嘗著大燕子新帶回來的食物，大黃領(lǐng)著小狗們神氣地在四周串門，玩耍著的孩子們也乏了，兩手抓著新摘下的甜瓜吃的正香。農(nóng)田里，經(jīng)歷過漫長雨季的禾苗們吸飽了水分，醞釀著新一輪蓬勃的生長。洶涌翻騰了好一段時間的伶仃河也沉寂下來，將底下洶涌的暗流掩蓋，只露出平靜的水面。

        因雨季在家歇了好一陣子的擺渡人裘老二回到渡口，將渡船里的積水倒了，準(zhǔn)備重新開張擺渡生意。雨季結(jié)束，漫長的三伏天接踵而至。山間的溪流水勢明顯地變小了，水位下降，原本看著深不可及的溪石浮出水面，觸手可及。張世祺驚弓之鳥般躲在萍水縣某處廢棄庫房的角落，不安地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秦蕭蕭不會想到，在她無憂安睡時，一些事情的真相已于不經(jīng)意間浮出水面，攪動的，又何止她一人的平靜生活。

        夜色已深，美人地里各家各戶早就滅了燈，為第二天早起勞作做準(zhǔn)備，只有秦蕭蕭家里還閃動著幽微的燭光。隔壁鄭康家的大黃像是被夢魘著了，忽然汪汪地大聲狂吠起來，驚動了秦蕭蕭家院子里圈養(yǎng)的雞群。它們誤將月光當(dāng)做了熹微的晨光，一個個卯足了勁地扯開嗓子啼叫起來。不僅如此，美人地其它家的雞舍也都沸騰起來，一個接一個地開始咯咯打鳴，一時間美人地被此起彼伏的雞叫聲包圍了。

        秦蕭蕭是被這喧鬧的響聲吵醒的，她半夢半醒地睜開眼，確認自己依舊躺在自己房里，再一偏頭，見到在一旁守著自己的陸婉。陸婉雖然看不見，但是她對聲音格外的敏感，秦蕭蕭轉(zhuǎn)身時發(fā)出的些微響動早已被她的雙耳捕捉，她輕柔地問道：“蕭蕭，你醒了？”

        秦蕭蕭應(yīng)了一聲，說：“大黃這是怎么了，平日里沒見它這個時辰叫過。”

        隔壁，鄭康睡眼惺忪地從屋里走出，來到院子里安撫著大黃，點了點大黃身下小狗的數(shù)量，確認沒有少后打著連環(huán)哈欠困倦地離場。大黃在鄭康的撫摸下平靜下來，不再叫喚，溫順地跟在鄭康腳后，目送他走回屋里。

        美人地重又安靜下來，狗不吠了，雞不叫了，被吵醒的嘟囔著的人聲也消失了。好像一場驚夢，短暫地被叫醒過后，依舊回到酣熟的夢鄉(xiāng)，才剛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無關(guān)痛癢。

        陸婉說：“許是大黃頭次做母親，膽子小，聽到風(fēng)聲誤以為有人來了。”

        秦蕭蕭半信半疑，大黃一向十分乖覺，不像是無緣無故亂叫一通。可惜她身子還沒有好全，不能下床到窗邊一探究竟，看看鄭康家附近是不是真有什么形跡可疑的人出沒。

        “睡吧，你受了這么重的傷，應(yīng)該多在床上躺著，休息得好才能恢復(fù)得快。”陸婉說。

        “好。”秦蕭蕭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陸婉的手，央求道，“阿娘，我一個人睡不好，今晚讓我和你一塊睡吧。”

        陸婉剛想拒絕，忽然想起剛到美人地時，秦蕭蕭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央著她不要離開。陸婉心下不忍，應(yīng)允道：“好，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得到允許，秦蕭蕭立刻往邊上挪了挪，好讓陸婉舒舒服服地躺下。躺在秦蕭蕭的房間里，陸婉百感交集地想到：逝者如斯，曾經(jīng)只有半人高的孩子已經(jīng)長成現(xiàn)在頂天立地的大人模樣，無數(shù)時光就在晝與夜的開合中匆匆奔流而去了。也許正如李少賡說的那樣，蕭蕭真的長大了，她已經(jīng)成長到可以把所有事情的內(nèi)情和真相都告訴她了。

        秦蕭蕭不知道此刻的陸婉內(nèi)心所想，以為阿娘是在為自己擔(dān)心，她猶豫著開口，問道：“阿娘，你是不是后悔當(dāng)初讓我練武了？”

        陸婉并沒有像世間尋常父母那樣，因為害怕孩子再次受傷就極力阻止她繼續(xù)練武。她淡然地說：“沒有。這是你選擇的要走的路，既然選擇了，那就得走下去，不是嗎？”她話鋒一轉(zhuǎn)，接著說，“雖然不能因為受過傷就放棄，但是你應(yīng)該學(xué)著精進自己的武功避免再次受傷。李神醫(yī)前幾日找過我，想讓我勸你去江南正式拜師學(xué)藝，如果你一直待在萍水縣這個方寸之地，你的武功只能靠你自己鉆研琢磨，不會有大的提升飛躍了。”

        這樣的話語，秦蕭蕭不是第一次聽到。翟師爺、鄭康和李少賡都曾和她說過，萍水縣太小，小到全縣沒有一個合格的武功師傅，曾經(jīng)的幾個半吊子師傅早已教不了秦蕭蕭任何本事。她應(yīng)該去到外面的世界，在更大的田地里施展拳腳，闖蕩歷練，找一個好師傅，有一群好伙伴，或許她能有一番大作為。

        秦蕭蕭搖搖頭，把她曾經(jīng)對李少賡他們說過的話重新對陸婉說了一遍：“阿娘，江南再好，我不想去。我沒有大志向，也沒有大本事，我就想和阿娘在美人地待著，哪兒也不去。”

        陸婉在心里長嘆一口氣，又欣慰又抱歉，她知道，秦蕭蕭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想去外頭，不想回江南，才堅持要留在萍水縣的。

        好在秦蕭蕭沒給陸婉喟嘆的時間，她在黑暗中問道：“阿娘，為什么我的吳語那么糟糕，不像你說的那么流利？”她小心翼翼地補充道，“瞿縣令說，七八歲以前我一直待在江南的話，吳語應(yīng)該很熟練才是。”在審問張世祺時，秦蕭蕭就感受到自己的窘迫。她與張世祺兩人雖然用著吳語溝通，可是張世祺說的話許多她都無法直接理解，只能靠著聯(lián)想猜測他的語意。

        陸婉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有些事她不說，蕭蕭并非全然沒有察覺。“因為家里大都用官話交流，所以你的官話比別人好很多，吳語卻不行。”陸婉努力克制著自己的異樣，盡可能表現(xiàn)得平淡。

        這個回答很好地消解了秦蕭蕭的疑心。她瞞得了旁人，瞞不過自己的心。這個疑慮在她心中由來已久，為什么來自吳地的她不像母親陸婉一樣能說一口流利的吳語？陸婉的回答使她稍許放心下來。確實，她能說一口不遜于李牧等人的標(biāo)準(zhǔn)官話，這一定是小時候在家里學(xué)出來的。

        黑夜里流淌著無聲的寂靜，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照在秦蕭蕭的臉上。陸婉聽著睡在身旁的秦蕭蕭發(fā)出刻意均勻的呼吸聲，知道蕭蕭和自己一樣沒有睡著。陸婉躺在床上，知道外頭一定是黑黢黢的。于她，每刻每日每月每年眼前的世界都是黑暗的、沒有光明的，這樣的生活白日與黑夜并無分別。然而，秦蕭蕭眼中的世界和她眼中的世界在此刻是一樣的，一樣的黑暗，一樣的看不到盡頭。

        不，陸婉在心里喊出聲來，她不能讓蕭蕭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了。黑夜中，陸婉再次開口：“蕭蕭，我的夫君尚在人世。”

        風(fēng)又起，人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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