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真作假時
徐二狗這才如夢初醒，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車夫哪是個小伙子，分明是個正當(dāng)妙齡的年輕姑娘，圓睜著大眼，怒目相視。徐二狗向來自詡膽大，不怕仇家上門尋釁。可不知為何，聽了那姑娘剛才的一句話，他竟有些汗毛聳立，心如擂鼓。
徐二狗素來認(rèn)不清人臉，看來看去覺得人都生得一個模樣，兩只烏珠眼，一個雙孔鼻，一張血盆嘴，想不起來這位車夫與自己有著什么樣的深仇大恨，自己何時殺了她的母親。
既然徐二狗記不得，與他有著殺母之仇的車夫自然會讓他記得。徐二狗只瞧見那女子兩瓣嘴唇一動，提示他道：“長和四年，嶺南道柳州，安樂鎮(zhèn)美人地，你做過什么事，如今已經(jīng)全忘了嗎？”
一個晴天霹靂在徐二狗腦中嗡地一聲炸響，他在心里不斷地重復(fù)著：原來是她，她是她的女兒。原來是她，她是她的娘親。看到這兒，諸位想必已經(jīng)明白過來，此番大費(fèi)周折將徐二狗帶到此地，又將他捆系其中，只為替亡母報仇的，就是歷經(jīng)變故身世坎坷的秦蕭蕭。而她要為之討回公道的，則是她的養(yǎng)母，隱姓埋名偏安一隅長達(dá)十?dāng)?shù)年的陸婉。
“沒有忘。忘不了，不敢忘。”徐二狗沒有閃避，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了。這倒出乎秦蕭蕭的意料，她原以為像徐二狗這樣的江湖悍將，落入羅網(wǎng)后為了能夠讓自己逃出生天，一定使出渾身解數(shù)替自己脫罪，為自己討?zhàn)垺?
“為什么？”秦蕭蕭將縈繞在自己心里整整三年多時間的疑問問了出來，這些年來，她一次又一次地復(fù)盤過當(dāng)時的情形，縱有推波助瀾的外因，見到雙目失明、行動受限的陸婉，也該對她動一下惻隱之心吧。究竟是為什么要將這樣貧弱不堪的一個女子生生送上絕境呢？
徐二狗沒有說話。
“這么快就沒話說了？”秦蕭蕭嘴角揚(yáng)起一絲冷酷的笑意，追根究底問道，“是回答不上來，還是問心有愧，說不出口？”
徐二狗還是沒有說話。
秦蕭蕭的忍耐度是有限的，更何況，是面對著自己的弒母仇人。她沒有給徐二狗太多沉默的時間，拿著繩索的手一收，將吊著徐二狗的繩子往里收回了半人高的長度，讓徐二狗忽地往上提了許多，像風(fēng)中蘆葦似的，飄蕩在半空。
徐二狗到底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的老人，簡單的一次懸空嚇不到他。相反，他現(xiàn)在知道了綁他來的人是誰，知道了秦蕭蕭為何綁的他，心下反而鎮(zhèn)定了些。左不過一條命，她要，給她便是。徐二狗腦中血?dú)夥瓭L，頭暈得很，他索性閉上眼睛，不再理會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上下顛倒的世界。
徐二狗沒有低估自己的決心，但是他卻低估了秦蕭蕭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狠辣。秦蕭蕭見徐二狗合上雙眼，就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嚇不到他。很好，她原本就沒指望堂堂貪歡劍羅茶子會被這么點(diǎn)小伎倆嚇倒。
她將繩子系在一旁的大石頭上，自己走到徐二狗面前約莫一個拳頭遠(yuǎn)的位置，一字一句字正腔圓地宣布：“嘴長在你身上，你不想說，我奈何不了你。只不過明天辰時，伏龍?zhí)玫茏拥能囻R將會經(jīng)過這里，見到一位掛在樹上，衣不蔽體的男子，地上，還插著他享譽(yù)天下的兵器——貪歡劍。”
似乎是覺得這樣說了還不夠，秦蕭蕭繼續(xù)說道：“伏龍?zhí)玫茏硬粌H各個健壯如牛，武力驚人，聽聞他們說嘴的功夫也十分了得，一件事只要被伏龍?zhí)玫娜酥懒耍窍⒉挥瞄L腿，很快就能人盡皆知。不知我說得對不對，羅茶子前輩？”
不論徐二狗是否愿意承認(rèn)，事實(shí)就是，秦蕭蕭太知道怎樣戳中徐二狗的軟肋了。徐二狗平生愛武如癡，自詡天下沒有人比自己更熱愛武學(xué)，是以他才該是天下第一。然而，二十年前梁愫、嚴(yán)子陵雙星閃耀，二十年后群英薈萃，習(xí)武以來，他一直沒能如愿登頂過，這成為了他心頭最大的遺憾。
秦蕭蕭這番打算，無疑是將他的心病放大再放大，真真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
“我說，我說還不行嗎？”禁不住秦蕭蕭的攻心之計，徐二狗只得向她求饒，“一切，還得從我的勝負(fù)心說起。我這人這輩子沒有別的愛好，沒有成家，沒有摯友，赤條條來，將來也赤條條去。然而我就是不服氣江湖排名在我前面的那些人，不相信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都在練功的我會及不上他們。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向他們下戰(zhàn)書，想和他們一決勝負(fù)。
長和四年，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退隱江湖多年的一名高手，想請他與我酣暢淋漓地比上一場。然而，那人輕易不肯與我進(jìn)行比試，非要我?guī)退瓿扇虑橹蟛趴铣鍪峙c我較量。
那時我自視甚高，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他，只求快快替他完成了那三件事情，好與他切磋武藝。他說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我去嶺南道替他取一個人的性命。”
秦蕭蕭一邊聽著徐二狗說的話，一邊氣憤到顫抖，她怒不可遏地質(zhì)問徐二狗：“難道你為了滿足一己私心，就可以隨意奪走我阿娘的性命了嗎？你的江湖道義、你的俠義心腸，都被狗吃了嗎？”
“不，不是這樣的。當(dāng)時我不知道他讓我去殺的人是誰，以為他定是個江湖中人。江湖之中，生死決斗本就是尋常之事，勝者活、敗者死，若是我死在他人劍下，我也無話可說。所以我聽從他的指使，什么都沒有多想，去到嶺南。
到了那里，我蟄伏了許久，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到了你們家，見到了我要?dú)⒌娜说恼嫒荩虐l(fā)現(xiàn)，他要我殺的人，竟是個瞎子。原本，我是真的想對她下手的，可我真到了你家，見到你阿娘雙目已盲，殺害這么一個人，實(shí)在有違江湖道義，所以遲遲沒有下手。”徐二狗為自己開脫道。
“可你最終還是殺了她，這是事實(shí)！”秦蕭蕭一把掐住徐二狗的咽喉，對于他為自己百般開脫的無恥行徑忍無可忍，想要直接上手了結(jié)了他。
徐二狗能夠自由活動的雙手死命地向前撲騰，想要讓秦蕭蕭松開她鷹爪般剛健有力的手指，讓他能透出一口氣來，他存著最后一口氣，拼命擠出一句話來：“不，不不不，我沒有殺她，你阿娘是自殺的。”
禁錮在徐二狗喉管上的利鏈霍地松開了，無力地向下滑去，秦蕭蕭抓起徐二狗倒立著的腦袋，逼迫他盯著自己的眼睛，想要判斷他是否為了活命說出了違心之語。
秦蕭蕭想從徐二狗的眼睛里看出他在說謊的跡象，哪怕有一星半點(diǎn)，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拗?jǐn)嗨牟弊印Ｈ欢荒芷垓_自己，徐二狗的眼神告訴她，他說的是真的。
“咳咳咳咳咳……”徐二狗好不容易從生死線上搶回了半條小命，還沒來得及止住咳嗽，他就扯著自己作疼的喉嚨艱難地向秦蕭蕭回憶起陸婉去世那天的情形，“那天我潛入你們家中，想要找機(jī)會對你母親下手。可是一進(jìn)去我就發(fā)現(xiàn)，她看不見東西。我承認(rèn)，我不是個好人，可我也不是以殺人為樂的魔頭，對你母親實(shí)在下不了手。所以我就一直蹲在你家樓上的犄角格拉，進(jìn)退兩難。
就在我想不好該怎么做的時候，突然就看到你母親毫無征兆地嘔出一大口鮮血來。我嚇壞了，顧不得其他，連忙過去扶住你母親，想找人來幫忙。誰知那毒蔓延得很快，沒一會兒功夫，你母親已經(jīng)氣息奄奄，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了。
我當(dāng)時害怕極了，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居然笑了，和我說，她有一個為了她奮不顧身的女兒，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不管誰殺了她，她女兒都會為了她不惜一切去□□，和人拼命的。可是她女兒還那么小，打不過那些人的。”
“還有呢？”秦蕭蕭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哽咽了，她無數(shù)次構(gòu)想過自己為母親報仇雪恨的場景，卻沒有料到，抓住徐二狗之后，得知的竟是這樣一個真相。
“沒有了，說完這些，她就沒氣了。我想，你母親是不想讓你為了給她報仇賠上自己的性命，才選擇自我了斷的。”許是為了安慰掌握著自己身家性命，陰晴不定處于失控邊緣的秦蕭蕭，徐二狗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安慰她道，“那毒藥其實(shí)挺好的，發(fā)作很快，你母親幾乎沒受什么痛苦就離開了。”
徐二狗實(shí)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他不說最后一句話還好，一說簡直將秦蕭蕭心中積蓄已久的憤怒徹底引燃了，她的眼睛漲得血紅，猙獰地向他咆哮著：“毒藥是怎么來的，大火又是怎么來的，你還說和你沒有關(guān)系！”
“藥，毒藥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火，火是我放的，你娘死了之后，我又悔又怕，不知道該怎么收場，被人看見肯定會認(rèn)為是我把她殺了的。我想把你娘抬回床上去，結(jié)果太害怕，將桌上的蠟燭打翻了，那間屋子里到處都是紙，火一下子就起來了，怎么撲都撲不滅。我實(shí)在太害怕，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只能離開那兒，管自己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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