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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 82 章


次日一早,  李總兵率軍與肅州守備軍匯合,沈青琢佯裝隨行,半道上卻調頭回了城內。

        昨日馬車內匆匆一瞥,  尚未看清全貌,今日他才算是明白了,究竟什么叫人間煉獄。

        城中餓殍遍野,  氣若游絲的哀嚎聲不絕于耳,骨瘦如柴的災民拄著干柴沿街乞討,  走著走著就轟然倒地,  再也爬不起來了。

        人餓極的時候什么都吃,但災荒鬧得太久了,野菜、野草、樹根、樹皮、觀音土,能吃的都吃光了,餓得神志不清的人趴在地上,抓起飛揚的塵土往嘴里塞。

        饑荒持續下去,接下來便是人吃人,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又或者城中早就有稚童淪為了口糧。

        “吃的……求求你給口吃的……”這時,  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人爬過來,攥住了沈青琢的衣擺。

        向晨瞬間警覺地拔劍,  呵斥道:“松手!”

        “無礙,先收起劍。”沈青琢往后退了一步,又抱歉道,  “不好意思,我們沒有食物。”

        遍地災民,  他出門前特意換了一身粗布麻衣,  也沒有隨身攜帶干糧,  怕沒走幾步路,就會被失去理智的災民撲上來瓜分干凈。

        可那少年人卻是不信,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口中不斷重復道:“我好餓……求求你、求求你……”

        沈青琢閉了閉眼眸,低聲喚道:“向晨。”

        向晨二話不說,一把抓住少年的后頸,將瘦骨嶙峋的少年拖走了。

        兩人繼續向前走,走至另一條街時,沈青琢發現災民正一窩蜂地往一處涌動。

        他蹙了蹙眉,低聲道:“走,去看看。”

        隨著人潮,他們走至大戶人家的宅子門前,原來是主人正在搭棚施粥。

        有人不斷高喝道:“排好隊!大家排好隊!不要搶不要擠!都有都有!”

        然而餓瘋了的災民們哪里聽得進去,一窩蜂地往粥棚里擠,恨不能直接跳進桶里,爭奪哄搶間,弱小的孩童直接被踩在地上,驚叫四起,亂成一團。

        主人家也被這陣仗嚇著了,不由往后退去,沈青琢面色一沉,“向晨!”

        向晨借力跳躍至粥棚上,落地后以劍鞘為武器,將最里面一圈的災民盡數打了出去。

        “嗖”的一聲,利劍出鞘,向晨單手拎起一個災民,冷聲喝道:“誰敢動?”

        失去理智的災民們這才害怕起來,一時停止了瘋搶。

        沈青琢扒開人群走進去,“排好隊,每人一碗粥。不排隊,今日一個人都吃不上。”

        威懾與講理并行,粥棚終于恢復正常秩序。

        小廝施粥時,沈青琢已被主人家請了進去。

        中年男子拱手作揖,“敝姓秦,敢問這位公子,是路過還是?”

        沈青琢拱手回禮:“小生姓沈,路過此地,見秦大善人正在施粥,不由駐足停步。”

        秦明杰擺了擺手,嘆氣道:“大善人萬不敢當,秦某人只能略盡綿薄之力,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

        “饑荒遠非一朝一夕,個人自然有心無力。”沈青琢寬慰道,“只是小生有些好奇,官府為何不開倉救濟災民?”

        秦明杰眉頭一皺,看著他欲言又止。

        沈青琢追問道:“可是賑災糧食不夠?”

        “唉……”秦明杰又嘆了一口氣,“沈公子并非本地人,很多事,一時說不清。”

        沈青琢微一頷首,不再追問,只道:“小生離開前想買些米,不知秦公可否行個方便?”

        “說句實在話,家中所剩糧食也不多了。”秦明杰面含歉意,“秦某人可贈公子少許糧面,假如沈公子要多的,只能去別處買了。”

        沈青琢等的就是這句話,站起身來,“如此,便勞煩秦公指路了。”

        在秦府小廝的指引下,他們順利找到了田員外家。

        時逢災荒,糧食價格水漲船高,肅州的米價已經由原先的每斗一百二十文漲到了每斗一百八十文,多數百姓傾家蕩產地買米,最后吃完了,還是得繼續等死。

        災難當頭,當地富商土紳竟然賺得盆滿缽體。

        沈青琢問了糧價后,二話不說先買了一石,隨后回到官邸,令薛士杭暗中調查田員外與知州衙門的關系。

        與此同時,他提筆挽袖,寫了一封奏折,請求圣上再加急撥送米糧賑災,并增派醫師和藥草。

        大災之后,必有大疫。

        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回盛京,沈大人一面暗中調查肅州米糧究竟流向了何處,一面力所能及地救一個是一個。

        結果不出他所料,薛士杭調查出來,這田員外的女兒是知州通判的第三房小妾。

        找到突破口后,沈青琢私下抓住這個通判,用上北鎮撫司那套恐怖的審問技巧,很快便審了出來,官府開倉放糧,放的都是空谷殼子,官倉內的糧食早就轉手賣給了當地富商豪強,奸商們再以高價賣給百姓。

        昏暗中,沈大人昳麗的面容半隱半現,目光冰冷地望著跪在地上的通判,直到對方心理防線再次崩潰,才幽幽開口問道:“還有呢?”

        通判抖如篩糠,“大人明鑒,小人知道的都如實稟告了!”

        “不對。”沈青琢以指腹摩挲著茶盞杯沿,“還有捐監的糧食,光去年一年就有兩百萬石糧食入倉,肅州的官倉根本堆不下,除非……”

        通判一時噤若寒蟬。

        沈青琢的嗓音愈發低冷:“向晨。”

        向晨應道:“是,主人。”

        “我說我說我說!”通判嚇得伏地嘶喊道,“捐監時所收的并非糧食而是銀子,根本就沒有糧食入庫!”

        沈青琢眉心不自覺抽了一下。

        “都是布政使戚鴻軍戚大人的主意,小人只是奉命辦事啊!”通判跪地痛哭流涕,“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還有個襁褓中嗷嗷待哺的稚子,求大人開恩啊……”

        沈青琢緩緩起身,走至他身前,重重一腳踹向他胸口。

        “上有老下有小,那些全家都餓死了的百姓呢?”沈大人的嗓音徹骨奇寒,“他們的命,不是命嗎?”

        又是數日奔波后,沈大人終于查清楚了肅州倒賣官糧的來龍去脈,并掌握了其中關鍵證據。

        最令人心寒的是,肅州大大小小官員近百人,竟無一人揭露其間齷齪,各級官員上下勾通,狼狽為奸,將百姓活生生推入地獄。

        “咳咳咳……”沈青琢坐于案桌前,單手抵著下唇咳嗽,另一只手仍在不停書寫。

        “沈大人,您是不是好幾宿沒闔眼了?”薛士杭靠在一旁,目光中隱含擔憂,“一來一回,圣上的旨意少說也要半月才能傳回肅州,別累垮了身體。”

        “昨日,我抽空去了趟城西,那邊已經有人發病了。”沈青琢停筆,指尖揉了揉顰蹙的眉心,“我命人將感染者小范圍隔離起來,但很顯然,疫情很快就會徹底蔓延開,我們得提前做好防控措施。”

        薛士杭煩躁地砸了咂嘴,“衙門那幫人根本就不愿意配合我們,還是得等朝廷派人來。”

        李總兵那邊戰況焦灼,調不出兵來任他們差遣。

        “算算時日,支援的糧食應當快到了。”沈青琢抬眸,望向窗外郁郁蔥蔥的樹葉,“走,我們先去找羅知州。”

        薛士杭站直了身子,“找那個死肥豬做什么?”

        沈青琢冷冷一笑:“讓羅知州再大膽些,肅州的米價漲得還不夠高。”

        是夜,沈青琢坐進浴桶里,背靠邊沿閉目養神。

        天氣越來越熱了,但他還是習慣睡前泡一番溫水浴,舒緩日日奔波的疲憊。

        大腦仍在思考,疲乏卻趁虛而入,漸漸地,他的神智越來越模糊,光潔如玉的身子也一點一點往下滑。

        就在尖尖的下頜即將入水時,一只大手托住了他的下頜。

        朦朦朧朧間,沈青琢聽見了熟悉的粗重呼吸聲,下頜不自覺在掌心蹭了蹭,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先生……”低沉嘶啞的嗓音響起,帶著一股風塵仆仆的熱氣,仿佛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沉在水中的身子微微戰栗,糯濕的長睫掙扎著顫了顫,但到底沒有睜開。

        意識混沌間,沈青琢覺得自己魔怔了,但他已連續幾日夜不能寐,小徒弟也入不了他的夢境,現下竟有些舍不得從夢中醒來。

        但托住下頜的大手撤離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后,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一具滾燙的身軀擠進了浴桶里。

        木桶并不大,隨著另一個人的加入,水流一浪接著一浪涌起,水花甚至越過了浴桶邊緣,灑落在地上。

        “先生……”思念的嗓音貼近了耳畔,隨即白嫩泛紅的耳垂被含進口中,幾乎是邊親邊嘆息道,“我好想你……想得快要發瘋了……”

        “嗚……”肩抵著肩,腿挨著腿,沈青琢被擠得緊緊貼在桶壁上,水中漂浮的手指抓住木桶邊沿,他情不自禁地回應道,“小七……”

        “想我嗎?先生想我嗎?”被韁繩勒破皮的大掌探入水中,捉住了戴著金鏈子的腳踝,他不斷追問道,“我想死先生了,先生想我嗎……”

        扣住木桶的手指漸漸無力滑落,轉而擁上了寬闊滾燙的肩背,沈青琢心道反正是做夢,承認一句又怎樣呢?

        于是他將熏紅的臉頰埋進青年的頸側,濕潤的唇瓣貼著強烈鼓動的青筋,緩緩吐息:“想……”

        抱住他的雙臂驟然收緊,大手如鐵鉗子般箍住了他的腰,本就沙啞的嗓音好似摻了砂石,一聲聲地喚著他,“先生,先生……”

        沈青琢再度陷入熱潮中,溫熱的水流順著張開的毛孔滲進皮膚里,再重新塑造骨肉與血脈……

        ……

        不知過了多久,蕭慎將渾身濕漉漉的先生擦干凈,抱上了床榻。

        仿佛要將眼前的這張臉刻進骨髓里,他眸色幽沉地盯了良久,才俯身在微張的唇上克制地親了一口。

        “今夜讓先生舒服了,那么……”他親昵地抵著汗津津的額頭,悶沉沉地笑,“明日先生醒來,便不許再生我的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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