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思身著素白長衫，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被辮成了三股辮，發尾隨意地搭在左邊肩頭，右側鬢邊別了一朵小花。

        偶爾有風，拂過她頰邊散落的發絲，發絲掃過她小巧挺翹的鼻尖，卻被擋住，沒能回落。

        可是少女沒有絲毫想要伸手撥開的意思，濃密的睫毛垂落著，輕輕顫動。

        “謝謝各位前來送家父一程，我帶領秦家老小向各位三鞠躬，以表敬意！”

        秦鐸沉痛的聲音響起，秦家眾人齊齊向在場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躬身致謝。

        正堂之下，秦三思是整片灰黑中的唯一一抹白。她始終低垂著眉眼，鞠躬的瞬間，幾滴淚珠從眼眶滾落，砸在地上。

        像是昨日的雨，在黑壓壓的烏云里憋了許久，終于落下。

        ……

        周莘野怔怔地看著她蒼白的小臉。

        初見時靈動耀眼的模樣在腦海閃過，竟與今日的她重合不起來。

        忽地一陣風起，刮過門旁老樹，樹葉刷刷作響。

        周莘野回神，見老爺子在一旁輕扯他的衣袖。這才想起，三個躬身過后賓客需回一禮。

        他連忙同眾人一起俯下身子，再次抬頭，卻瞧見那一抹白正向他看來。

        兩人四目相對。

        少女眼神一滯，隨即將視線落到老爺子身上，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莘野不由地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身旁的爺爺。

        她好像對爺爺他們出現在這里，感到很意外。

        看來周家與秦家的糾葛，她也都知道。

        -

        儀式過后，已近正午。

        秦鐸示意家眷招呼眾人去偏廳用餐。其余一眾退回到正堂屋內，他們要守著秦老爺子的骨灰，直到賓客用餐完畢。

        周莘野亦步亦趨地跟著爺爺往偏廳走去。

        老爺子低調，選了個最角落的位置，便迤迤然坐下來。

        紅木圓桌上擺了十幾個菜，葷素皆有，色香味俱全。

        這桌宴上還坐了幾位婆婆，幾個熟人相聚，難免開始閑聊起來。

        一人問：“李姐，這秦老爺子不是看著挺硬朗的嗎？年前我還見過他，精神頭兒可足了，怎么說沒就沒了？”

        被喚作李姐的婆婆壓低了聲音答：“說是讓他那個小孫女害的！”

        周莘野夾菜的手一頓，只聽那人又驚嘆道：“哎喲，這怎么一回事啊？”

        “這不是秦老爺子女兒去世以后，就無心再做他那些老行當了嗎？但是他那個孫女不甘心，非要跑到他塵封的屋子去找法器。咱們也不懂，說是那屋子鎮了什么邪祟，她孫女不聽話給放出來了，秦老爺子為了除邪，和那邪祟同歸于盡了……”

        另一人聽了搖頭：“這說的怎么這么懸乎！不應該啊！那小孫女我也接觸過，長得真是漂亮，招人疼，而且又乖又機靈，對她爺爺可孝順了！”

        “孝順歸孝順，但是十六七歲的孩子，一叛逆起來，誰知道呢！”

        “哎，這小姑娘從小沒爹沒娘的，唯一的爺爺給她拉扯大，還沒成年呢，爺爺也走了，真是可憐喲！”

        幾個人唏噓的聲音小了下去，夾了幾口菜，又開始聊鎮上誰家娶了新媳婦，誰家添了幾口人。

        周莘野嘴里嚼著一根菠菜葉，忍著想吐的沖動把葉子咽了下去。

        他大概腦子抽了，明明眼睛盯著腐竹，卻夾了根菠菜。

        菠菜吃完，周莘野也沒了什么胃口，倒是對桌子上擺得兩瓶酒有些興趣。

        一旁的老爺子正低著頭擺弄他的新手機——老爺子念舊，之前有個用了很多年的平板，專門用來跟他視頻，但因為用了多年，攝像頭都糊糊的，周莘野悄悄買了一部，好說歹說，老爺子才肯換掉他的老年機。

        周莘野將頭湊過去，眼看老爺子咬著指頭糾結半晌，然后發了個“對八”出去。沒兩個來回，對面就只剩一張牌，最后地主贏了。

        老爺子一拍腦門，氣憤地夾起幾個花生豆丟進嘴里，然后不死心地又開了一局。

        周莘野無奈搖頭，視線又回到那兩瓶開過封的酒上。

        活了十八年，他還沒沾過酒。

        看著今日這番場景，又想起自己倒霉催的命運，不由地悲從中來，倒了一杯，狠狠灌了幾口。

        不喝不知道，一喝才驗證出來，他周莘野是個一杯倒。喝醉后暈暈乎乎地靠著周老爺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跟他絮叨。

        無非還是那些“人命好脆弱啊！我還是怕啊！我不想看到鬼啊！”之類的話。

        周老爺子原本想打幾局斗地主分散心神，卻總集中不起來，腦子里都是些紛亂復雜的思緒。一旁的周莘野又在嘟嘟囔囔，他索性關了手機，想扶著周莘野離開這里。

        他會來這里也是念著早年的舊情。

        秦中鶴一生操勞，最后為滅邪祟，鬧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放棄了，也算是為途緣鎮立了功德一件。再者說，子輩的冤孽他早已懲罰過了，他與秦中鶴原本也無多大的仇。

        如今前來送他一程，如今儀式過了，緣分也算盡了。

        老爺子站起身想拉起周莘野，偏偏他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兒，一拽就亂撲騰，把老爺子累得沒了耐心。無奈又拉著他坐回到角落里，自己不緊不慢地夾了幾粒花生豆吃，順便等他醒酒。

        不多時，其他賓客開始陸續離開偏廳。

        同一桌的幾個老太太，朝著周老爺子點頭示意了一下，也相繼離開。

        等到昏睡的周莘野揉著眉心從老爺子肩膀抬起頭時，偏廳里已經空無一人。

        抬手一看腕表：兩點整了。

        “醒了？”老爺子捏捏肩膀站起身，“我還以為你小子多能喝呢！起來吧，咱們該走了。”

        他們坐在偏廳最角落，桌邊還有個頂梁柱抵著。

        周莘野將背靠在柱子上慢悠悠地伸了個懶腰，還未起身，突然聽見偏廳南側最深處傳來一陣“嘩啦啦”的響動，像是瓷器砸碎的聲音。

        緊接著，就是一聲怒呵——

        “秦三思！你給我滾出秦家！”

        周莘野一愣。

        那是秦鐸的聲音。

        “秦三思，你的頑劣已經害死了你爺爺，現在休想污蔑我的兒子！”

        秦鐸聲如雷霆，直透過偏廳盡頭。

        遮擋在墻柱后的爺孫二人將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周莘野蹙眉起身，只見秦三思從偏廳南側最深處快步走出來。

        秦鐸氣勢洶洶地追在身后，卻被一個女人攔住，她輕撫著他的胸口，低聲安撫：“阿鐸，別氣壞了身子，為個小丫頭不值當……”

        話落，秦鐸怒極反笑，聲音譏諷：“小丫頭？這個小丫頭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妹妹，沒成年就克死我老子，現在又要污蔑你兒子對她圖謀不軌，他可是她親堂哥！”

        秦鐸一番話落，偌大的偏廳登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走在前頭的秦三思聞言停住動作，她慢慢轉身，面向秦鐸。

        周莘野的方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卻清晰地看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她開口，聲音里也帶著些悲涼。

        “您也知道，他是我親堂哥……那您是不是也知道，您是我親大伯？”

        “多年以來，您從沒有親近過我一次，我不知道是因為您本來就重男輕女，還是嫌棄我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女？”

        “自從奶奶走后，秦家只有爺爺對我好，只有爺爺真心愛我，您說我害死他？三天前我只進過那屋子一次，門剛推開就被爺爺抓個正著，說清原委之后我再也沒去過后院。”

        “把那邪祟放出來的，根本不是我！”

        話音剛落，天外倏地一閃，緊接著一聲驚雷乍起。

        陰沉了半晌的天幕，又開始落雨。

        秦鐸默了片刻，眼神陰沉，似是有暗潮涌動。

        周莘野不由仔細觀察他的表情，無端地覺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

        至于哪里古怪，卻又說不上來。

        “我看……你分明就是狡辯。”秦鐸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神里帶上了些有恃無恐的蔑視。

        “保姆方姨只看過你一個人出現在后山，父親生前最后一刻也是你在身邊，你現在自然狡辯什么都可以……”

        “原本我還想看著父親的面子，給你個容身之地，可是，你現在，你居然污蔑到我兒子頭上！”

        秦三思發白的指節收攏，緊緊地攥住，仿佛這樣能給她增添一分勇氣：“我說的都是真的，秦錚宇趁著我睡著，他——”

        “住口！”

        “錚宇絕不可能是這樣的人！”

        夫妻倆齊齊厲聲打斷話頭，女人也急了，虛掩著的手甩下來，怒不可遏地盯著眼前的少女。與此同時，秦鐸疾步上前，抬手就要一掌朝秦三思摑去。

        周莘野眸光一緊，身體早已快過大腦，奮力沖了過去。

        忽地，一道熟悉的身影飛身躍起。

        周莘野腳步一頓，眼看著爺爺身輕如燕地輕點地面。

        電光火石間，已經閃身擋在秦三思身前。

        老爺子一只手毫不費力地接住秦鐸猛力摑下的右手，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緩聲道：“小孩子而已，何必這么生氣。”

        秦鐸看清來者是誰，眉心一跳，下意識往后撤了一步。

        幾米之外，周莘野松口氣，慢慢走近幾人，然后抱著臂站在不遠處，好整以暇地觀察著秦鐸的表情。

        不論是傳言，還是親眼目睹，秦鐸都是氣焰囂張，氣場強大的狠角色。

        可他如今見了爺爺，像是豺狼見了獅子王，慫得好笑。

        只見秦鐸嘴角微顫，壓下怒火，恭恭敬敬地朝周老爺子做了個揖，沉聲說：“周大爺，這孩子任性頑劣，我不教育教育她，以后難免闖出更大的禍端……這小丫頭，就是個禍害！”

        “你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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