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鬼妻6
永和二年,冬,桓溫上疏朝廷,意欲伐蜀。
這個時候,東晉皇帝又換了兩波,司馬興男的兩個同胞弟弟還沒切實享受過皇帝的紅利,就都英年早逝、撒手人寰,也實在難為了后宮的低等嬪妃,連爭寵上位的時間都沒有,就要被拉去給皇帝陪葬。
如今,帝位之上的司馬聃,還是個連乳牙都沒換的四歲稚兒。
而桓溫已任荊州刺史,持節都督荊司雍益梁寧六州諸軍事,長江上游兵權盡數握于其手,未等朝廷批復,他便決定親率一萬精兵輕軍速進,直逼成都。
三日后,就正式啟程。
嬤嬤和司馬興男說,她該趁此時機,好好整治一下府中姬妾。
她微微垂眸,淡淡一笑。
沒想到第二日,她的姑母安平公主卻來了,安平公主喪夫多年,養了幾個面首,整日寄情于山水,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她剛好游至江陵,想起這個多年不見的心肝寶貝侄女,風風火火便來了。
此時,司馬興男正在院中擺弄著花草,那根軟鞭,已蒙上了灰塵,她見到安平公主,差點以為是在做夢,手里的剪子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悲鳴。
安平公主一把將她摟進懷中,半憐半斥道:“你怎么成了這樣?”
司馬興男那憋了好幾年的淚,終于如決堤的潮水般,一時三刻,全都涌了出來。
安平公主拉著她的手,同她講了一夜的話。
“南康丫頭,你可還愛他?”
“大約,還愛吧。”
“南康丫頭,你可恨他?”
“大約,也恨吧。”
“愛一個人,那便要不計前嫌;恨一個人,就頭也不回地走。你這丫頭,分不清愛恨,倒是苦了自己,不如,再給彼此一個機會。”
她大約是聽進去了。還是姑姑的話最管用。
翌日清晨,她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黯淡了許久、蒙上了塵埃的眸子又亮了起來,她重新拾起了那根陪伴她十數載的軟鞭,打包好行李,扮作男裝,以外出巡游為由,光明正大出了府門,化名馬興,很輕松地混入了軍隊之中。
行軍前一日,桓溫照例巡視三軍,走到她面前的時候,緩緩移開了視線。
大約,是沒能夠認出她來。
她長長嘆了口氣,有些喜悅,也有些愁緒。
錦行饒有興致地將自己的長發三兩下束成了個發冠,眨著眼問:“小八,若是我女扮男裝,你可認得出來?”
慕八無奈地看著她,淡淡道:“你真的以為,他不知道?”
隨軍月余,她立了軍功,升級成了將軍近衛,日日在桓溫帳前侍奉,他雖然并不同她多言,但對她很好,無論去哪里,總是帶著她,還單獨配了營帳,算是對她的嘉獎。
過荊江之時,船只捕獲了一只鮫人,她聽說,那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深處的生物,大約是隨著海水倒灌、在江中迷了路。她有些好奇,夜里,來了籠外,這鮫人,不知是不是年歲大了,長著一頭皚皚白發,在月光下發著淡淡銀光,好似并不會講話,只是默默看著司馬興男,眸里卻帶著藏也藏不住的憂傷。
司馬興男約莫是想到了自己,瞬間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意,頭腦一熱,便將她放了。鮫人在船沿上停留了片刻,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那眼中竟留下了一滴淚,那淚落在地上,化作了一顆滾圓的淺藍色的鮫珠,這鮫珠順著略微傾斜的甲板一路滾遠了,司馬興男便要去撿,總算要追上的時候,面前卻陡然停了一雙長靴,一只手撿起了那顆鮫珠,那手背上,有一道有些時日的疤痕,她咽了咽口水,抬頭便見到桓溫正看著她。
她想,大約是要受到什么處罰。
可他卻淡淡一笑,將那顆鮫珠賞給了她,轉身離去了。
她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在甲板上又站了許久,才回了船艙。
桓溫兵貴神速,三戰三勝,不過耗費三月便兵至成都城外十里陌,成都城內人心惶惶。
成漢之主李勢,素來荒淫無道,不理朝政。此刻,正在溫柔鄉中纏綿悱惻,忽聞戰報,驚坐夢中,終于顫顫巍巍接見了許久不見的朝中大臣,蜀地易守難攻,還是一致決定做殊死抵抗。
刀劍無眼,暗箭傷人,錦行很富遠見地拉著慕八躲在不遠處的瞭望塔上,倒是個極好的觀景之地。
此時,兩軍恰恰好在成都城外笮橋相遇,那孤零零的連接兩座山頭的一條用竹索編織而成的懸空吊橋,若是不慎摔落,便是萬丈深淵尸骨無存,兩軍先鋒部隊于兩個山頭遙遙相望,雖各為其主,但當下意見空前統一,保守起見誰也不敢貿然沖在前方。
可惜兩軍惺惺相惜、歲月靜好不過須臾,后方大部隊風風火火趕到了,“咚咚咚”,行軍鼓響起,前鋒士兵兩兩對視,隨著前將一聲號令,雖面露為難之色,到底不是做將軍的材料,打著嘀咕硬著頭皮沖了上去。
一時情況慘烈,笮橋之上,橫尸百余,多被踐踏,懸崖之下,尸骸遍野,血肉模糊。
很快,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倒說不好是哪一邊死得更多些。
近取不成,成漢將領即刻令軍挽弓射箭,興許做將軍的思路大抵相同,錦行于瞭望塔上探出頭去,便見到成千上萬只羽箭在空中交匯,勢不可擋地射入兩軍陣營,劈里啪啦又死了一眾無關緊要的小兵,甚至有幾支準頭不行的箭穿過重重箭網,朝瞭望塔這邊襲來,錦行慌忙將頭縮了回來,蹲了下去,將自己完美得躲藏起來,又看一旁慕八正淡定地看著,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八,保險起見,你要不要也躲一躲?”
慕八負手而立:“不需要。”
如他所料,那幾支羽箭,到底無法百步穿楊,在半路上,便打了個顫、可憐巴巴地落了下去。
錦行“哦”了一聲,再次偷偷伸出了半截腦袋,睜著一雙明媚的杏眸俯瞰前方戰事。
仗著笮橋天險,漢軍寥寥數千人,一時竟難分勝負。
桓溫騎著白馬,身披深紅色披風,姿貌偉岸,很自然地,就成了中心靶子,他臨危不亂,揮舞著那把冷艷鋸,箭紛紛如雨點般扎落在他周圍,這時,卻又有一支沒跟上大部隊的羽箭,向他襲來,若是中了,大約不死也廢,他那把冷艷鋸,極重,放下再抬起來也要費一番功夫,千鈞一發之際,一直跟在桓溫身邊的司馬興男,毫不猶疑地朝他撲了過來,以自己嬌小的身軀,為他擋住了這一支長箭。
頭上的盔甲掉落,烏發散了開來,她倒在他懷中,鮮血傾注而出,桓溫臉上驚詫、悲痛相互交織,緊緊抱著她:“我以為,你恨我?巴不得我死了。”
司馬興男總算還有一絲意識,唇角留下一抹血絲,卻笑道:“你若死了,我還能夠恨誰!”
他們總是習慣用最冷酷的話,傷害最愛的彼此。
幸而,說完這句話,她恰到好處地昏了過去。
桓溫大呼:“嬌嬌!”便欲退兵,可這鼓吏興許是腦子一熱,想要證明一下自身作用,搶在鳴鉦之前匆匆忙忙敲了鼓。
鼓聲陣陣,東晉大軍大舉進攻,勢如破竹,迅速沖過了笮橋,成漢士兵已是人心惶惶,不過一時三刻,就招架無力,潰不成軍。
桓溫在原地愣了片刻,終于還是顧全大局,懷抱公主、驅馬直入成都。
兵至城下,此時,李勢已趁夜逃走,遠遁九十里。城墻之上,卻站著位白衣美人,乃是李勢的掌上明珠,李嫣,她或許是想盡一盡公主之責,或許是想青史留名,又或許只是想吸引一下桓溫的注意力,從城墻一縱而下,不早不晚,剛好落在桓溫的白馬之上。
終究沒能夠在國破之日,以身殉國。
約莫是受了震蕩,司馬興男又朦朦朧朧睜開了眼睛,便瞧見那一頭烏黑的秀發沾染了她止不住的血,黏連斑駁,并不能夠如所期許般的順滑,這位嬌俏的美人正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她,大約是沒有想到這軍營之中竟然有個女子。
司馬興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又暈了過去。
她這一睡,足足睡了月余。
伺候的大夫流水般換了一波又一波,甚至有不怕死的醫者斷言,公主將不會再醒過來,于是遂了其愿,白綾賜死,也算保全體面。
司馬興男醒過來的時候,已在回江陵的馬車之中,她靠在桓溫肩上,發絲纏繞,掌心輕扣,她從未離他這樣近,他也從未這樣和顏悅色地看著她。
她想,大約這好日子,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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