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鄭熙雖說在宮里當了這么多年的差,其實并沒近距離看見過太后。
前次夜里鬧成那個樣,已然驚動了太后,太后卻也沒出來。鄭熙隔著花窗請安時,只是影影綽綽看見了個人影。連太后的聲兒都沒聽見。
他對太后的印象,還停留在六年前她剛入宮的時候。
當時還是先帝在位,皇后剛剛被賜死,原來的太子被立為東平王,遠遠地封了出去。
因著皇后的那件事,前朝后宮都不大穩定。先帝當時滿心要選出一個能主理后宮的人,推上皇后的寶座,可宮中的嬪妃大多位分不高,少數那幾個位分高的,沒有一個能擔此重任。
如此,便要從世家朝臣未出嫁的女兒之中揀選了。
他看中了當時的戶部尚書王舉的女兒,那一年她年方十七,尚且待字閨中。先帝只見了她一次,便決意要立她為后。
先帝請了他的弟媳陳王妃做媒,王妃親自登門到王家去說,王家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同意了。
于是事情很快就推進下去,一年之后,就舉行了冊封的儀式。
那時候鄭熙剛剛得了提拔,進了司禮監,還沒被安排什么職司。冊封皇后是大事,當時司禮監的人都忙得團團轉,掌印裴如云看他派不上別的用場,就叫他在冊封典禮上站在禮部尚書身后,捧著冊封用的金冊。
他作為一個剛剛被提拔上來的小太監,得了這樣的差使,可以說得上是一種莫大的殊榮。
只是在這樣重要的典禮之上,他戰戰兢兢不敢抬頭,只看見了新皇后明黃的衣袂,聽到衣裾拖在地上,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時間才剛過去了八年,當年的新皇后已經成了現在的太后,而他跪在孝慈宮的正殿之中,仍舊看不見太后的臉。
他只能看見她玉指尖尖,拿起茶碗,吃了一口茶。旁邊的人連忙捧過漱盂來,太后唾了,又有人換過新茶來給她吃。
鄭熙跪在這里,一動也不敢動。
他只聽見太后撂下茶碗,冷笑了一聲:
“鄭熙!聽說你前些日子抄了俞侍郎的家,真是好威風呀。”
鄭熙早知太后不會給他好臉色,卻沒想到一見面就被問了這件事,不免出了一身的汗。
戶部侍郎俞璟謙的案子,確是他一手經辦的。
俞璟謙是王舉的門生,據說他自小兒與太后一起長大,兩人情同兄妹;实垡仓粌H是王舉的心腹,亦與太后過從甚密。三年前皇帝初登基時,為了穩固政權,將王舉升為丞相,也讓這俞璟謙提拔為戶部侍郎。
近年來皇帝地位穩固,便看太后的娘家人不順眼。他自然不能輕易動王舉,便尋了個由頭發落俞璟謙,叫鄭熙帶人抄了他家,F下這個人還被關在東廠的地牢里,只是還不曾提審過。
鄭熙到得這孝慈宮來,早知道太后會有此一問,卻不想她頭一句話就是問這個,顯然是要給他個下馬威。
好在他早有準備,對著太后叩了個頭:
“不過是奉皇上的命,辦皇上的差使,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又有什么威風不威風!
太后明知此事是出于皇命,確實怪不到他,便也輕飄飄把他放過去:
“你倒是會說話。”
鄭熙絲毫不敢抬頭:
“主子們教得好,奴婢們也就顯得伶俐些,如今圣上派我到孝慈宮來孝敬您老人家,還請您多調教。圣上早先就跟小的說了,您老人家調教出來的人,才是最伶俐的。紫珠、翠湖這幾位姐姐,都是您一手教出來,有您這么一調教,小的就更有出息了。”
太后笑了一聲:
“早知道你長得好,想不到還有一張巧嘴,難怪你主子看你好,年紀輕輕就把你抬舉得這么高。只是我這年紀實在還稱不上老,你叫我老人家,我可不怎么高興。”
太后口里雖然說著不高興,其實語氣倒也和藹。鄭熙知道她不是真生氣,忙說:
“娘娘教訓得是,鄭熙不懂規矩,正要靠娘娘教導。”
只聽太后又笑了一聲:
“你倒是好學,且抬起頭來吧,仔細看看我是什么模樣兒,不要再叫錯了!
此時太后命他抬頭。他方敢抬起頭來,目光就落到了太后娘娘臉上。
他心知太后的年紀與他相仿,相貌自然不會老。只是無論什么美人,穿了太后的服色,難保要顯得有點端莊過分。
果然不出他所料,太后模樣分外莊嚴,況且她并不笑,就越發顯得肅穆。有那么一瞬間,鄭熙幾乎要覺得,她是廟里供著的一尊玉碾的菩薩。
不過這樣形容也還是不對,太后雖然有菩薩的莊嚴,卻無額外的慈悲。
只消看看她的面容,鄭熙就意識到,雖說這一位主子在與帝王的爭斗之中如今略處下風,但她仍是一位殺伐決斷的上位者,絕非一個身處深宮無能為力、可以任人宰割的無能寡婦。
到底是什么讓皇帝認為,只要找一個相貌俊俏一點的侍衛或者太監勾引,就能把她拉下馬來?
皇帝未免將她看得太低了。
鄭熙看太后的時候,太后也在看鄭熙。
此前她就常聽聞有人贊鄭熙相貌好看,偶爾見過幾次,他都是在遠處垂著頭。她覺出他皮膚比別的人白一點、眉目清秀一點,至于更多的,她也不曾注意過。
這一次她讓他抬起頭來細看,只見這人一張粉臉,白玉似的沒半點瑕疵,山根高聳,眉如墨畫,唇若施朱,又有那一雙美目內含秋水,狀若含情,此時偏盯著她臉上不放。
男子生成這般模樣,著實少有,雖說眼前這人早已不算什么男人,可太后好多年沒被人這么盯著看過,竟也有點不自在,若不是臉上擦了粉,難免要有兩分露怯。
好在紫珠一向最是伶俐,見此情狀,在一旁喝道:
“大膽!你那眼珠子不想要了?”
鄭熙方才想著那些事,便出了一點神,聽了紫珠這一聲斷喝,渾身一震,連忙又重新垂下眼眸,低下頭去,露出雪似的頭頸:
“娘娘這般美貌,奴竟看得呆了,求娘娘恕奴婢失禮之罪。”
他低著頭,只覺太后娘娘的目光在他后頸上脧巡了一遍。
鄭熙看不見太后的神情,也就想象不出那目光之中的意味。他只覺頸后涼颼颼,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此時的體驗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恐懼,若不是他常年伴駕,早已練就了相當的定力,此時他幾乎要暈去。
只聽太后嬌聲漫語:
“你這樣無禮,本來該打上十板,好好長長教訓,只是你主子頭一天派你上我這兒來,我就打了你,難免讓你主子臉上沒光;況且我宮里難得來了你這樣一個伶俐人,把你打壞了,又要有一攤事兒沒人管……今日這打,就權且寄下,下次再有疏失,一并嚴懲!
紫珠在一邊,踢了踢他衣袖,輕叱一聲:
“還不謝恩!
鄭熙回過神來,連忙說:
“如今鄭熙既然上娘娘這兒來,娘娘便是鄭熙的主子。要打要罵,都憑娘娘說了算。就是皇上知道了,也只會說奴婢該打,絕沒有說娘娘打得不對的;娘娘是疼小的,要小的警醒,故而寄下這頓打,小的卻不敢借此就當做沒了這回事。將來小的要是再犯了錯,娘娘一定叫人照實數打。”
太后很膩煩似的扭過頭去:
“不過隨口說一句,就引來你這么大一篇話,鬧得好像我很愛打你似的。現下你也算是來請過安了,出去吧。”
鄭熙聽她這樣說,就不敢再多說別的,答應一聲“是”,便弓腰低頭慢慢地退了出去。
等看他出了門,紫珠對太后說:
“這小子倒還乖順,也會說話。”
太后哼了一聲:
“你說他乖順,我卻說他乖張得很,不過是面上裝的老實,一肚子的壞水兒。你這樣夸獎他,莫不是看他長得好,動了春心?”
“娘娘這可真是……”紫珠又羞又惱,想到自己是在和太后說話,把“胡說”兩個字吞進肚子里,又道,“他一個太監,我便是動了春心,也無可奈何!
太后聽了她這話,也知紫珠早到了該成婚的年紀,若是在外邊,孩子該有幾個了。她嘆一口氣:
“你也大了,我早說要把你送出宮去,替你尋一個好人家,你又不肯!
紫珠拼命搖頭:
“我若是再走了,娘娘身邊更是一個人也沒有,婢子寧愿不嫁人,一輩子陪著娘娘!
太后知道紫珠說的是真意,不免又嘆一聲:
“這苦地方,把我拘在這兒動彈不得,又綁一個你,叫我怎么忍心。”
紫珠搖搖頭:
“要我說,娘娘才是可惜,被拘在這宮里動彈不得,像我這樣又粗又蠢的,嫁人也是白叫人嫌棄,沒什么意思!
紫珠容貌俏麗,體態輕盈,遠談不上什么“又粗又蠢”,太后皺著眉頭,佯怒道:
“胡說,我宮中出去的人,又有哪個敢嫌棄了?”
紫珠低著頭笑,只是不做聲。太后看她這情形,便又說道:
“你若實在不肯出去,我聽說在這宮中有一種事:太監宮女們在一處過活,喚作‘對食’,又叫什么‘菜戶’的,我也不知這‘對食’是怎么個意思,不過,你若是覺得深宮寂寞,倒是可以找個伴兒!
紫珠聽了,滿臉緋紅,啐了一口:
“是誰教娘娘的這些混賬話?那些太監臟死了,娘娘可再休提了。”
太后雖說在宮中日久,畢竟不大理會這些奴婢們之間的事,雖說聽說過有“對食”一詞,至于那些“對食”之間,究竟都做些什么勾當,其實不懂。這會兒她看紫珠惱了,料想她是害羞,便不再提,只說自己要午睡,讓紫珠也去歇歇,換兩個年紀小的宮女在外間陪侍。
紫珠答應一聲出去,剛走到門外,卻見鄭熙垂手站在那兒,顯然是在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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