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吏腦袋一縮，竹筷一抖，剛夾上的一截鴨腸滑回碟中。胖吏也聽得不對勁，口中塞著雞骨嘟囔：“那吃完還能去聽戲嗎？像要命的事。”

        羅都頭冷笑：“聽啊！聽戲那么多人，哪兒就輪到要咱命？再說人家聽的是堂會，你有那福氣聽？”

        瘦吏連連搖頭，繼續夾了脆脆的鴨腸，裹了醋送到嘴里：“什么福氣，我瞧著是喪氣。聽說那些個缺位，兩年里就補了一個丞縣，還拖了四個月人才到。到處都調不出官，稀奇古怪的很！”

        羅都頭吃得不多，已食罷，放下筷子只飲酒：“有什么稀奇？命要緊還是財要緊，又不是只有江南省缺，到處都缺，月俸都快不保了。”

        瘦吏湊過頭來，頗為神秘的低語：“聽說，與那些信教的粵寇有關，好像已經出了廣東省了。”

        羅都頭“嘖”了一聲，瞥著瘦吏瞇眼鎖眉。瘦吏趕緊捂嘴，縮回座位。胖吏卻問：“都頭，我們尋犯人的日子挺久了，也沒尋出名堂，俺爹在家叫好呢，叫別太用心尋。俺要不要聽爹的？”

        “放你爹的屁！”羅都頭一掌拍向桌上的刀：“誰不是爹生娘養，死了人叫什么好！你爹發你月俸？”胖吏心虛：“俺爹可不發月俸，還朝俺要月俸呢！”羅都頭瞪他：“你聽誰的？”胖吏這回難得機靈起來：“當然聽您的！都頭！”

        瘦吏嗤嗤笑他：“傻子！”

        當日將近亥牌時分，醉仙樓里的熱鬧終于塵埃落定，燈火盡滅。除了看店的有寧，還留了小五和另一個小。緊鄰長樂街南便是清河，兩岸的河房漸漸停止了喧囂，河對面的堂子中還有夜局，常常會來叫宵夜。

        有寧照常先到后堂查看已預備下的宵夜，仔細叮囑了小五兩人一番后，轉腳上樓。從早到晚的，此刻實在有些乏，像拖了越來越重的沙袋，腳步漸緩下來，不似白日那般輕快。

        一邊走，一邊散晃全身的骨頭關節，渾身舒坦通暢不少。雖未執燈，有寧閉著眼睛都能摸進自己那一丈小室。

        小室內只能放下一桌，一箱。桌是靠外墻的一張窄條櫸木舊桌，頭尾也都已挨到墻。箱是關掌柜不用的小舊樟木箱，裝著他全部家什，合著就當凳子用。

        有寧在外面已凈過手，就著窗外淺白的月光，掀開木箱，抱出一蕎麥布枕和一方薄棉被，回身搭在桌上，踢掉一雙布履，抬腿挪臀躺了上去，那便是他夜晚的床鋪了。

        他尚無睡意，枕頭壓被褥，一齊貼著墻，后背軟軟斜靠上去。桌子高，睡在上面，臉正好夠著一扇小窗，能看到外頭的景象。

        此時不由想起今日羅都頭的那句話：平日里沒少偷看那些神仙模樣的戲子吧？

        當時仿佛自己一直私藏的一個秘密突然無意被外人窺見，慌亂，羞赧，心驚。沒來由的，不受控的，腹內騰然升起一陣潮熱，渾身燒得發燙，只得強掩這股不知名的慌亂。

        他懊惱嘆氣，歪過頭，面向窗外，心恨自己如此齷蹉。旁人無心一句，卻像正當頭一劍劈下來，中了。不錯，確實偷看過，還看過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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