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娜蘭抬起了頭。
面前的兩腳獸,確實是人族。
人類的皮膚在地牢冷光下,呈現出近乎于冰一樣的清透冷白。
面前這個人明明在笑著,但他彎起來的眼睛,卻讓娜蘭感到威脅和害怕。
說不出原因的恐慌,是魔物擁有近乎于本能的直覺。
而她直覺在告訴她——快逃。
人類的聲音輕而柔:“我們來玩個游戲吧,我很喜歡這個玩法,我來教給你。”
“游戲開始后,我會站在這里,從一數到十。等十個數字結束后,我就會離開原地,前去找你!
他的聲音質感清透,像是山邊流下的溪水落在石上,和魔獸不一樣,每個吐字都輕,卻清朗明晰。
“如果我找不到你,你就能活下來?扇绻艺业侥隳亍!
他用氣音輕輕笑了一聲,像是心情很愉快,“……你到時候會知道的。那么,捉迷藏的游戲——從現在開始吧。”
娜蘭露出了迷茫的表情,她沒懂這個人類想干什么。
“一!
從那雙淡色的唇中吐出的字,像是空氣中緩慢漂浮的棉絮,久久落不到地上。
那個人類輕輕笑了一聲,提醒道,“二……還愣著做什么?快逃吧!
他的語速不急,像在詠誦詩歌,是娜蘭從沒聽過的緩和溫柔。
而且他并不吝嗇于給出停頓的時間,每一個音節說出來,都足夠緩慢。
十個數字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能做的事卻也不少。
若有任何機會能逃跑,她都不會放過。
娜蘭撒腿就跑。
她個子嬌小,比不上那人類的腿長個高,于是她仗著黑暗的庇護,將自己藏進了這曲折幽深的黑暗中。
陰暗潮濕的牢房,七拐八拐的岔路,看不見光的黑暗中……不用逃到陽光下,這里本來就是躲藏的好地方。
……只是這個人類為什么會這樣好心,給她一個能活下來的機會呢?
她想不明白,時間太短,也無暇去想。反正只要逃掉,她就能活下來。
她刻意壓低了一切行動中發出的聲音,連呼吸的聲音都壓到最低。
人類的聲音,始終在很遠的地方輕輕響著。他間奏刻意拖長,十個數字全部數完,花了大概三分鐘。
她于躲藏處清晰地聽到,但當他數到“十”時,那一個簡簡單單的字送出很遠,就像百靈鳥輕敏的鳴叫,被春風帶去回暖的大地。
然后,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風沒有聲音,水不再滴落,她在側耳傾聽人類的腳步聲,卻始終未曾聽到。
但很快,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她抬頭看到人類站在她面前不遠的地方,向她招了招手。
人類動作禮貌又友善,像是在和她打招呼。
娜蘭還沒想好要不要也揮揮手時,身體已經感到了異樣。
寒意從她胸膛傳來。
她低下頭,看見了胸口上插著的半截冰棱。
冰棱的另一邊嵌在她的后背,露出的部分比她的手臂長。
血液流了出來,又凍結在冰棱上,她向前跌倒在地面。
劇痛終于延遲而至,腳下的世界破碎顛倒。
世界向前翻轉。
面前的畫面像是一面鏡碎在地,每一個碎片都在震蕩。
娜蘭觸發了一次死亡預示。
這預警開始得毫無預兆,結束得迅捷異常。
震蕩終于停止之時,面前的畫面如拼圖般自行拼湊,帶她回到現在的世界。
……
一切重新開始,這是她的第二次機會。
那人類還站在她面前,正說出:“……二!
這個字說出來后,他臉上的表情還是溫柔的,似乎短暫的走了神。
娜蘭看著他,情緒劇烈起伏,連胸口都在急速呼吸。
危險的念頭一閃而過——若是我先動手呢?我想辦法放倒這個人類……
她身后甩出巨大的藤蔓,想從后面纏繞上這個人類的脖子,她動作無聲而隱蔽,但那個人類的敏銳卻超出了她的預期。
在藤蔓觸碰到他身體的前一刻,人類的目光準確地對準了她。
“真不乖。”他嘆了口氣,純白色紋著金線的手套,根根鮮明地包裹著他的手指,他稍稍壓了壓自己的指節,“為什么不愿意遵循游戲規則呢?這明明是你唯一一次的,能活下來的機會啊!
他幾乎沒有動作,維持著原本的站姿,只輕輕抬了抬手指。
下一秒,暴風雪兇猛的襲卷了這一片地牢。
地牢本是黑的,那雪暴襲卷時卻帶著微光,人類灰色的短發在暴雪中飄著,在慘白的雪光中,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娜蘭。
雪花輕如無物,但當億萬多雪花壓下來時,潔白的冰雪墜下,黑暗中壓下難以言說的沉重。
被雪崩淹沒之時,她的視野隨之晦暗。
他們距離不遠,從始至終,娜蘭甚至都沒能摸到他的衣角。
再一次結束了。
……
第三次恢復意識時,她又一次回到了原地,視線聚焦后,她面前的那個人類在對她微笑。
他原本漫不經心的眼神,有了一瞬的疑惑。
他隨即看向娜蘭,微微瞇起了眼睛,“我剛剛是在說……二?”
娜蘭牙關開始打戰。
下一個瞬間,在她腦子反應過來前,身體的本能已經帶著她撒腿狂奔。
她沒命地跑向地牢出口,因為過度恐慌,她甚至在不知不覺中變回了原型。
娜蘭把自己絆了一跤,才發現自己的本體跑了出來,她連哭的時間都沒有,立刻把藤蔓收好了繼續爬起來跑。
她牙關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顫,她已經完全明白,這個對她擁有著絕對力量壓制的人類,是她這一生中見過最可怕的敵人。
她用了這一生最快的速度,沖向了地牢出口的回旋樓梯。
長久緘默的黑暗,終于被地面的陽光穿透打破。
她在一層的長廊中奔跑。
這個時候,身后那不緊不慢追隨的數著數字的聲音,已不知在什么時候消失了。
或許是因為,她逃得足夠遠了。
她第一次回頭,看了一眼地下層的樓梯口。
洞口黑如泥沼,沒有光亮,也沒有那個追上來的人類。
娜蘭咬緊牙,并沒有放松警惕。
不能在這里停下,她還不想死。
古堡的長廊空空蕩蕩,只有娜蘭奔跑的腳步聲在這里回蕩。
在嗒嗒嗒的腳步聲中,娜蘭路過了一片彩繪玻璃窗長廊。
城堡外還是白天,太陽光穿透玻璃彩窗,被玻璃窗的每一個色塊切割成不同的顏色,落在后哥特長拱石廊間。
奔跑間,她的裙角掀起塵土,灰塵在光束中飛揚灑落。
這是娜蘭老板從人類教堂里敲下來偷回家的玻璃,往日工作結束時,娜蘭很喜歡來這里發呆。
陽光通過玻璃窗變成了七彩顏色,這是魔物很難創造的美麗,娜蘭只在一種致幻蘑菇上見過這樣的斑斕顏色。
此時她不知道,這會是她最后一次踏上她最喜歡的長廊。
當玻璃彩窗的光披在她身上的這一刻,周圍的一切時間,都仿佛被慢放了。
或許是,只有她變慢了。
她的身體不再敏捷輕靈,身體的關節變得遲緩沉重。她低下頭,看見了從腳踝向上蔓延的冰霜。
只是幾個呼吸,她身上都覆蓋了一層冰,她維持著向前奔跑的姿勢,卻再不能往前一步。
身體中的每一個水分子,都在這一刻背叛了她的意愿。
所有的水迫不及待的陷入沉眠,血液變得凝滯,冰寒緩慢了她的軀體,連知覺都遲鈍。
寒霜覆蓋了她的瞳孔,她的表情宛然如生,依然帶著向往生的希望。冰花在她的麻花辮尾處閃爍,如打磨出多個截面的晶鉆,在陽光下發出白藍色的冷光。
而那結冰的瞳孔中最后的畫面,是停留在她瞳孔中的光——大理石地面上溫暖的彩色,在冰層濾鏡下變成了單調的青白。
娜蘭終于想起了剛剛的聲音,原來除了她奔跑的腳步聲外,并不只是腳下結冰的聲音。
那一聲極輕的“十”,似乎穿透了所有空氣中的水霧,在所有冰面響起。
她剛剛太過害怕,甚至忽略了那輕柔的私語。
……
幻覺結束時,她仍站在彩繪窗長廊。
死亡預警的幻視發動太頻繁,幻境與現實交錯上映,她甚至沒能第一時間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么。
她恍惚地低下頭。
地面還沒有冰霜,光落在腳下,依然是斑斕的顏色。
而黑影在她的身后,不曾有寸步遠行。
娜蘭很快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因為她聽清了,那空氣中不知從何傳來的聲音……“九!
娜蘭猛然回神,眼淚奪眶而出。
她不敢大聲哭,也顧不得擦一把眼淚,任憑那淚水模糊了視線,只是憑著本能逃跑求生。
她倉皇地選擇了相同的逃跑路線,這里沒有其它的路,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即使她明白這樣跑下去,終究還是會被男人追上。但離他遠一點——再遠一點,這幾乎成為了她本能的抉擇。
時間到了嗎?
……每一秒都被切割得那么漫長。
大理石上依然有溫暖的陽光,石拱彎廓之下的彩色琉璃繪窗,依然是悲憫的圣母畫像。
圣母垂下目光,注視著這一隅灰與光,對在世間掙扎受難的螻蟻投向憐憫的慈悲。
她在心中問自己:“……我是要死了嗎?”
人類的圣母像不會回答她。
魔神也不曾降下垂憐。
回答她的,只有從后面飄來的人類語言,“準備好了嗎?我來找你了!
娜蘭告訴自己不要哭,可她陷入了絕望。
沒有時間了。
還有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能躲?
她已經沒有答案了。
決堤而出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她一腳踩在自己裙擺上,身體向前跌去,她摔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娜蘭最喜歡的光就在眼前,而眼前的光卻被遮擋住了。
她面前出現了一片陰影,是人的影子。
那個人類,已經找到她了。
他像是憑空出現,出現在娜蘭面前,娜蘭不敢抬頭去看,而他卻已經單膝蹲在了娜蘭的身前。
周圍的空氣安靜下來,在逐漸逼近的寒冷中,娜蘭渾身發抖地爬著向后退,試圖遠離面前的惡魔。
頭上的彩繪玻璃,將他們的皮膚映成折疊的彩色。
在斑斕的光下,人類男人的輪廓清瘦,他是位魔法師,卻沒有穿著從頭罩到腳的法師長袍,與其他的人類法師很不相同。
他穿了一身白色的披風,顯現出修長筆直的身形。衣服上有著金色的花紋,但詭譎難辨的彩光模糊了紋理的邊界。
就像他這個人,難以讓人分辨。
娜蘭向后退,而他卻往前一步,娜蘭驚慌抬頭,近距離看清了他的長相。
他皮膚像冰雪一樣冷而白,長著一雙灰銀色的雙瞳,睫毛很長,似乎是因為皮膚太白,所以眼睛里的灰就格外幽深。
他額前垂著深灰色的發,末端微微卷著,看上去是很溫柔的弧度。
娜蘭這個時候還不知道,這世界有很多種溫柔。
有一種溫柔緩慢而奇詭,那是施舍給死亡者最后的溫度。
就像……貓不吝于施舍給盯上的老鼠一些時間,因為弱小的鼠毫無威脅,在貓的眼中早已是必死的結局。
人類單膝蹲在地上,微微側過頭,看著在地面匍匐發抖的小姑娘。
他甚至伸出了手,遞向癱在地上的娜蘭,柔聲問道:“你還好嗎?需要搭著我的手站起來么?”
娜蘭已經嚇得動不了了。
她所有求生的執念,在看到這個人類時,化作了純然的恐懼和絕望。
他很有耐心地保持著這個姿勢,像是一位紳士,盡管他非常清楚自己面前的不是人類。
人類溫柔的話宛若私語,閑適輕松如清風拂面,“自從我踏進這座古堡后,我察覺到了……一種奇妙的不協調感!
“以我的體感,這種現象共出現了五次,像是……嗯……”
像是一時找不到最合適的語言來表述,他沉吟時,五官都在光中沉浸。
透過玻璃窗的彩繪光柔和了他深邃的灰瞳,此時看上去,就像霧水一樣朦朧。
“在剛剛過去的三分鐘內,我經歷了至少三次……空間與時間上的錯位。”
他灰色的瞳像是聚了光的潭水,專注地注視著娜蘭的雙眼,聲音也像水一樣柔和。
“錯置細小又隱蔽,甚至不會影響世界的運轉軌跡。那么,它為什么會發生?又因何種原因而存在?我暫時無法理解,但是我很想弄明白。所以我要先道歉,我還沒有查到‘十’,就忍不住擅自跑出來見你啦!
彩光停留在他灰色的睫毛上,這一刻,與他身后彩色繪窗上的圣母繪像,神色間有著如出一轍的溫柔與圣潔。
他微微側過頭,望進娜蘭恐懼的雙眼中,仿若神祇注視著熱戀的世人,真誠純潔而全知全覺。
“所以,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剛剛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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