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松山縣內(nèi),傍晚時分,天邊紅云似火燒,許徵負(fù)手站在一人跟前。
李御史用完晚飯,剛要去書房,便察覺屋中起火,還不待他反應(yīng),就被人提了出來。他再是驚惶,又如何不認(rèn)得這位,瞧見許徵的那一瞬,他便跪了下來,冷汗涔涔道:“微臣不知太子殿下——”
許徵打斷了他,“我是從華謙處收到消息的,如今知道我活著的人并不多,文琢熙的人馬很快就要到了,所以今日晉元府之事,須得速戰(zhàn)速決。”
李御史忙將事情和盤托出。
他負(fù)責(zé)巡視晉元府軍政務(wù),因此,晉元府叛軍一出,他便即刻收到了消息,向中央送急信回稟。可是足足過了半月,都未有回應(yīng),在沒過多久,李御史便聽到了太子失蹤的消息。
京城來的信使透露給他說,太子被查出與晉元府叛軍一事相關(guān),被皇帝禁足,后來意外失足落下山崖不知所蹤。
沒過多久,晉元府的知府便告訴他叛軍已然得到了控制,讓他不必憂心。李御史漸漸意識到自己處于被人監(jiān)視的情況下,只能借口說憂心糧草,寫信給了與自己有交情的華謙。
“這段時日,陳知府很不對勁,”李御史不安地踱步說,“我懷疑——叛軍的事情與他有關(guān),我摸清了他每隔一段時日,便要去城外的莊子上,我疑心他在那兒藏了私兵。至于叛軍,根本就不足為患,只不過是一群日子眼見著就要活不下去的老百姓罷了,陳良這些年任人唯親,魚肉百姓,那些人是生生被逼反的!”
許徵凝睇著他,似乎是在探究他話語的真實性。
即便如今他同樣身處逆境,可是比起不安的李御史來說,這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堪稱是風(fēng)輕云淡。
李御史被他看得冷汗涔涔,立時便下跪表態(tài)道:“微臣以性命擔(dān)保,斷不敢對殿下有半句虛言!當(dāng)時殿下被誣與叛軍有關(guān)之事,與臣無半分關(guān)系!”
許徵方才松開了眉頭,輕輕笑了笑,只說:“帶路。”
李御史遲疑了一瞬:“殿下何必以身赴險……”可是觸及到少年含著笑意卻不帶溫度的目光,他忽地便冷靜下來,二話不說,為許徵的人手指路,前往那處疑似藏兵的莊園。
天色陰陰,月光隱蔽,夜風(fēng)愈冷,拂得枯枝輕響。
九皇子文琢熙眉頭緊了一整天,或者說在從京城南下的一路上,他的眉頭都沒有松開過。
“今兒本是大年夜,”文琢熙不滿道,“盧尚書,太子不在,本宮原本該隨父皇母妃一起上城樓,接受萬民朝拜的。再者,也當(dāng)享用珍饈佳肴,品瓊漿玉液……唉,如今莫說是那些了,便連一頓像樣些的飯,都吃不上。”
盧尚書極力壓抑著怒火,只是硬聲道:“微臣當(dāng)日與太子殿下在西北抵抗蠻夷,風(fēng)沙撲面,手足皸裂,夜夜難以安寢,太子殿下更是與將士們同吃同睡,莫說佳肴美酒,連喝口水都要省著來……九殿下既要成一番事業(yè),如何連這么一點苦頭都吃不得!”
文琢熙自幼最不滿旁人將他拿來與太子作比較,如今太子死生不明,愈發(fā)肆無忌憚,冷笑一聲說:“盧尚書此語,是本宮不如太子咯?”
盧尚書倒是很想說一句你哪根手指頭比得上太子,可是思及京城那溺愛九皇子的皇帝與孫貴妃,他又不得不咽下了一口氣,違心道:“自然不是,殿下天資聰穎,不輸太子。”
文琢熙瞥了他一眼,方才氣順了一些。
盧尚書心中難耐得很。他早就接到了具體線報,說晉元府這被說得聲勢浩大的叛亂不過是缺乏糧食的難民所鬧出來的動靜,可有心人偏偏將這叛亂說得極大,九皇子如今一來,只怕殺些被逼反的老百姓,便能漂漂亮亮地回京去交差,再給自己帶上一頂平叛有功的高帽,順順利利地接過文琢光留下的太子之位。
他與文琢光有舊,實在是有些不忍心見這樣的蠢貨將他取而代之。
可是,很快前頭探路的人便發(fā)現(xiàn)了端倪——陳知府死了。緊接著,又有人來報,說城外某個莊子起了大火,那處似乎有些古怪。
文琢熙果然中計,不管不顧地要去看看,到了那地兒,卻迎頭撞上了一隊訓(xùn)練有素、武器精良的軍隊。盧尚書大駭,驚道:“陳良竟在此養(yǎng)了一批精銳部隊!”
好在朝廷軍隊也不是吃素的,兩軍交戰(zhàn),在盛大的火勢之中,更添上漫天血霧。
盧尚書一面護(hù)著驚慌不已的文琢熙往后撤退,一面忽地像是發(fā)覺了什么,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東邊望去。
暮色之中,他望見一道熟悉的、穿著素衣的單薄而挺拔的身影。
那是、那是……
那稱謂被他死死地扼在了喉嚨里頭,未曾叫喊出聲,而文琢熙早已被嚇得腿軟,連馬上都要走坐不住了,盧尚書不得不騰出時間來照料這蠢貨。
只是一瞬,文琢光的身影便消失了。
……
許徵連夜趕回了宣寧府。
好在松山縣與宣寧府毗鄰,快馬加鞭,回到華府時,天也方才蒙蒙亮。
許徵心里頭記掛著那愛哭鼻子的小姑娘,再是風(fēng)塵仆仆,也先去了她的房間外。許是方才解決一樁心事,他忽地生出些少年心性,撿了小石子,偷偷地砸到她的窗子上。
柔止一人哭著,睡意全無,眼見著天都亮了,心知他或許不會回來了。
她擦了擦眼淚,預(yù)備躺下睡覺,哪知忽然聽見窗外有動靜。
小姑娘緊張忐忑地推開窗子,探出頭——
許徵那張漂亮卻少些血色的面孔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柔止愣住了。
許徵沒料到她來得這樣快,剛要開口道歉自己回來的晚了,卻發(fā)現(xiàn)了小姑娘腫得好似核桃班的眼睛。他又是吃驚,又是心疼,叫她,“扇扇,這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咻”一聲鉆回屋子里。
許徵知道她是害羞自己的狼狽模樣被他看去了,簡直哭笑不得,隔著窗子哄道:“是我不好,回來的晚了,叫扇扇傷心了。”
可不管他怎么說,小姑娘都不肯開窗戶再看他一眼。
柔止坐在屋子里,捂著自己的眼睛,又是委屈,又覺得羞愧。她已經(jīng)七歲了,怎么還這么愛哭呢?哭得這么丑,還被他看去了……
許徵的聲音戛然而止。
柔止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再說話,不由有些失落,探出頭,推窗看去——
少年的身影像一只輕巧優(yōu)雅的鳥類那般進(jìn)了屋子,柔止被驚著了,后退一步,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呆呆地看著他。
許徵把小姑娘抱起來,放在懷里哄道:“是我不好,扇扇是不是哭了一夜?給我看看好不好?”
柔止埋頭在他懷里,搖搖頭,悶聲說:“不要……丑。”
許徵一怔,旋即柔聲:“不會,扇扇在我心里永遠(yuǎn)是最好看的小姑娘。”
他千哄萬哄,小姑娘才把臉抬起來,許徵便親自拿了軟布,沾了水,替小姑娘擦了擦臉。
他纖長的手指托著女孩兒的下巴,一點一點地替她擦拭面上的痕跡,那雙漂亮清俊的眼睛里頭映著她的臉。他動作極小心柔和,像是在對待一件珍貴易碎的寶貝。
柔止怔怔地望著他,忽地道:“哥哥,你身上,怎么有血的味道。”
許徵一怔,隨意尋了個說辭糊弄小姑娘,“興許是趕路太急,不下心哪兒被劃著了。”
小姑娘不疑有他,只是三令五申要他把外袍脫了檢查一番。許徵頗為無奈地看著她,板起臉說:“扇扇都七歲了。”
柔止小臉一紅,又嘟囔著讓他自己回去上藥。
許徵方才問她:“昨兒只是因為我,所以扇扇才這么傷心么?”
小姑娘搖了搖頭,低聲說:“昨兒爹爹也不在,我祖母為難我和阿娘,又說要阿爹納妾,又說阿娘善妒要休了她……”她說著,眼圈兒又紅了,看起來好不可憐的樣子。
許徵抱著小姑娘的手緊了緊,眸光略顯陰暗,他聽著小姑娘悶聲說話,手指輕輕拂過她的發(fā)間,“華大人回來之后,會妥善處理的,扇扇不必?fù)?dān)心。”
“我知道阿爹自然是向著我們的,”小姑娘搖了搖頭,悶悶地說,“就是……就是覺得,祖母好偏心,我并不想待在家里。”
她說罷,重重地嘆了口氣,又說:“要是阿爹能夠調(diào)離宣寧府就好。”
小孩子的戲言,旁人只怕不會當(dāng)真,許徵卻記在了心中。
他長久地凝視著小姑娘乖順的側(cè)臉,心想,他總是要離開此處的,可這華家也的確不適合小姑娘一直待著。
許徵心里已然有了計較,轉(zhuǎn)頭為了哄她,又自懷中摸出一樣事物,笑說:“原該昨日給扇扇的,好在現(xiàn)在也不算太遲。”
那是個拿紅紙包好的紅包,柔止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伸手接了過來。
七枚刻著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的金幣,還帶著許徵的體溫,被她牢牢地握在手心。柔止像是下定了決心般,抬頭對著許徵,鄭重地許諾說:“阿徵哥哥,我也會努力長大的。”
少年不明了她的意圖,便隨口應(yīng)了。小姑娘立時便急了,掙扎著從他懷里抬起頭,望著許徵,說:“我知道阿徵哥哥和爹爹都是大人了,都有事情要忙,那我、我努力長大呀,也變成和你們一樣的大人,只要哥哥你不要再丟開我就好了……”
許徵不由莞爾,捏了捏她因著鼓起勇氣而紅得像要滴血的耳珠,輕輕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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