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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不知天高地厚,膽敢肖想儲君◎

        雖然世人都說太子很是疼愛高陽這個小妹妹,  可其實高陽與他并不十分親近。

        文琢光出生的時候,帝后的感情已然跌到了冰點,不過皇帝看重許家,  因而皇帝對這個繼承人很是上心,而孝懿皇后不得丈夫寵愛,生性要強的她也只將畢生精力都投在教育孩子上……所以太子自小性子便冷淡自持,別的皇子公主們還成天玩耍打鬧的時候,  他早早開蒙,聽大學士講學,  隨許國公習武。

        余昭儀還在閨中的時候與孝懿皇后便是手帕交,到了宮中,也處處以她為先,高陽小時候聽見母妃教導的最多的,無非是:“皇后娘娘不容易,  你要聽話些,  多幫幫她。”

        高陽幼時因著性子乖巧,  很得皇帝喜愛,  便是到了如今,也牢牢記著余昭儀的話。

        她自東宮出來,  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喃喃地道:“罷了,  便當是替皇后娘娘走這一趟罷。”

        孝懿皇后若是在世,  見到文琢光如今愿意這樣照顧一個小娘子,應當也是高興的。

        她遣人去準備了一些禮品,  便施施然地提著東西去,  給柔止做了一回說客。

        國子監祭酒乃是高陽的舅舅,  可他主要負責男子,  而今女學重建,請的則是舉國聞名的幾位女子大家,其中有一位姓王的,出自瑯琊王氏,如今的書院山長便是她。

        王山長見了高陽來,略有些詫異。她是個瞧著清癯文靜的婦人,雖說出自名門,可終身未嫁,當世流傳她著作無數,雖年華已老,卻猶有韻致。

        “不知公主駕臨,”王山長親自給她斟茶,溫然道,“有失遠迎了。”

        高陽笑著謝了她的茶,旋即便開門見山道:“我今日來,是有一位小友想薦入國子監女學。”

        王山長注視著她,只道:“公主可知我這女學的規矩?”

        “自是知道的,”高陽苦笑說,“須得有德高望重之人推薦,自身德言容功也不可少。如今山長所收的幾名學生,我也大致了解過,其一是寧秋露,京城第一才女,詩書傳家;再是余祭酒的兩個女兒,俱是名門閨秀,余燕景詩畫雙絕,余燕雪則是香料大家……便是那走了后門的樂安縣主,也是她父母傾城之力捧出來的大家閨秀。”

        除了這四位之外,其余之人雖有遜色,可卻也個個都是京城之中名譽頗盛的閨秀。

        王山長見她對這些學生如數家珍,還以為她心生退意,便輕輕啜茶,只說:“若是公主您要入學,我自當掃榻相迎,可若是要為旁人說情……”

        她頓了頓,放下了茶盞,面上露出矜傲之色:“若是要入學也行,可我此間不收無用之人。琴棋書畫,文章策論,香材刺繡,到了年底都要考察,若得三個乙等以上,便是天家血脈也得退學……那就不知道她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高陽笑容稍稍僵硬。

        她心中暗罵文琢光不是人,她沒同王山長接觸過,不知此人如此古板不會變通,可太子殿下能不知道么?

        ……他就是故意坑妹妹!

        高陽還真不知道華家小姑娘能不能在她手上討著好。她皺眉思慮片刻,終于還是展眉,同王山長福了福,低聲道:“那便有賴山長照應了。”

        她派了人去華家說了此事,再著人回稟東宮。如此,華家姑娘入國子監女學之事,方才算得板上釘釘。

        ……

        女學地位特殊,與普通書院區別不大,而國子監男子讀書處所即為“辟雍殿”,平日直到初一十五方才休息,恰逢十五休沐罷,一群少年們回到國子監中,其中有消息靈通的早早便得了女學要重辦的消息。這群平日里被關著讀書的少年們頓時生出了極大的熱情。

        許修明才踏入辟雍,便見一群人正圍著下注,他收了折扇,笑瞇瞇地湊過去,“祭酒倘或知道,那可都要挨罰了?”

        旁人見他來,便轟然笑道:“好,許兄來得正好,你瞧瞧,這些人誰能拔得頭籌?”

        許修明用折扇抵了下顎,笑瞇瞇地看過去,便見他們圍著的乃是一張白紙,上頭落了幾個姓氏,為“寧”“文”“余”,最后還有個潦草的“華”字,顯然是新加上的,墨跡未干。

        許修明與這群人臭味相投,自然很快便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嗤笑道:“可是賭那幾位要入學的姑娘們?賭什么?”

        “賭誰最受歡迎?”他望著幾個姓氏,苦惱地皺起了眉頭,說:“寧家姑娘是京城第一美人,樂安縣主出身皇族,氣度高貴,余家姑娘雖還上學,卻早已說定了與宗人令劉家的婚約……”

        這些姓氏邊上,已經有人押注了,寧秋露的美貌廣為人知,足足有十來個學子為她押注。

        半晌,他將扇子落在了那個“華”字上,笑瞇瞇地道:“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拿這新來的華姑娘湊數的。我見過華尚書的夫人林氏,是位罕見的美人,想來她的女兒一定更加出色。”

        他說:“我押十注在華姑娘身上,賭她才是那個最受歡迎的。”

        男子這頭正熱鬧著,那頭華家的馬車已然到了集賢門前。

        柔止下了馬車,便見眼前一座大門巍然聳立,其面闊為三間,單體灰瓦懸山頂,兩側建有八字墻,柱和門飾以黑色,十分的莊嚴肅穆。

        大門處已然有不少人站著了,俱是穿著素雅的姑娘們。余家姐妹,還有那日有過一面之緣的樂安縣主都在其中。

        還有一人……

        柔止柔聲同眾人見過禮,轉身望向那月白色衣裙的少女。

        她莞爾一笑,同樣行了禮,軟軟地道:“早聞寧姑娘是京城第一美人,今日一見,果不虛傳。”

        寧秋露只知道方才下了馬車這姑娘是如今的太常寺卿之女。寧家世代簪纓,她并不把區區三品官員放在眼里,如今聽她與自己見禮,倒是稍稍一怔,旋即抬起眼睛去打量——

        今日大家都穿著素色,這華家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少女身著一襲透著淡淡春綠的素羅裙,袖口淺淺繡荷花,鵝黃絲絳系在腰間,襯得她愈發身姿纖纖如嫩柳,而她揚起的一張臉,皎皎如明月,是素衣所難掩的姣好顏色。

        寧秋露心下微驚,一時竟覺得……這少女口中的“第一美人”,于自己來說是個諷刺。

        可她年長些許,且自幼在后宅之中耳濡目染,自然不會表現出自己那一瞬難以抑制的嫉妒之心,只是溫然地笑了笑,還禮道:“華家妹妹不必如此見外,往后大家都是同窗了。”

        就在說話的期間,人來齊了,前頭的王山長收起名單,只道:“都走罷。”

        集賢門唯有天子親至方能走,平日師生只得走兩側旁門。

        眾人步入國子監的第一進院落后,便見又有一道“太學們”佇立于前。太學們規格稍次,乃是灰瓦懸山頂,飾五墨彩畫,樹立著許多書法大家的碑刻。柔止掃過一眼,便見佇立在最前的那座石碑上,乃是一手飛蛇驚鳥的草書,其狂傲落拓之意撲面而來。

        她不由拉了拉邊上的余燕雪,低聲問:“我瞧不清,那石碑是哪位大家的作品?”

        余燕雪不工于此,有些遲疑,邊上卻傳來一人的聲音,是寧秋露。

        寧秋露溫溫地道:“是孝懿皇后的筆墨。”

        柔止歪了歪頭,十分驚訝。畢竟孝懿皇后知書達理,堪為天下女子典范,柔止有時候都覺得她似乎完美得不真實——倒是沒有想到,那般循規蹈矩之人,卻寫得一手瀟灑自如的狂草。

        眾人同樣從一側掖門進入,便到了第二重院落。

        進入二門就是國子監的主要教學區,中間豎著巍巍高墻,左側便是辟雍大殿,而眾人所在的女學需要從右側的垂花門穿過去。

        過垂花門,便見大片芭蕉青竹掩映著一處清幽閣樓,上書“翔鸞書院”四字,依舊是方才柔止在太學們前所見的孝懿皇后的筆跡。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而“翔鸞”二字,正是書者對女子能夠海闊天空、走出內宅之中的愿景。

        翔鸞樓中,少女們的座位早已被安排好,此時便攜著自己所帶文具三三兩兩入座。至于侍女們,則都已被留在了集賢門外。

        柔止的座位恰好便在余燕雪之側,而余燕景則與寧秋露一道,樂安縣主則坐在最前頭,自己單人一桌。

        柔止聽課極認真,今日講經綸的先生走到哪里,她的腦袋便跟到哪里,筆耕不輟。那先生見她生得好看,又這般努力,心下對這位“插班生”的不喜便少了些。

        后頭余燕景哼了一聲,瞧著前頭兩人,十分不喜,只說:“她半點學識也無,先生說的東西更是一竅不通,憑什么與咱們坐在一道?”

        寧秋露側頭看了看她,只是淡聲道:“山長肯叫她進來,自然有道理,也不是咱們能置喙的。”

        “我就是瞧不慣她,小門小戶的,以前年幼的時候就瞧著討厭。”余燕景撇嘴,又湊近了些,低聲同她說,“說來,前幾日百官隨陛下秋獵,你怎么沒有來,太子殿下可到場了呢——太子殿下這些年,生得是愈發出色好看了。”

        柔止耳尖,聽見了“太子”兩個字,又驀地想起了那個傳聞。

        她雖坐著不動,可手上翻書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寧秋露說:“殿下一直都是儀表不凡、天縱英才的。”

        她一直是個內斂之人,平日似悶葫蘆般不喜作聲,可唯獨說到文琢光時,面頰染上點點淺粉,眼中波光流轉,脈脈含情。

        余燕景看著她的模樣,便奇道:“說來,那日你也早早離了席間……難道,被太子殿下救下的姑娘是你么?”

        寧秋露一怔,臉色有點古怪,不過是一瞬,她淺淺地笑道:“我那日只是病了。”

        說完,寧秋露又加了一句:“太子殿下俊美無儔,我并不敢肖想。”

        她這話其實并沒有直接回絕那日之事。

        柔止聽在耳中,只覺得奇怪。

        余燕景便笑著打趣,說:“你可是京城第一美人,論才貌,誰比得過你,又同太子殿下自由相識,青梅竹馬,你還不配,誰能配上?”

        她想起那日華柔止在山坡上,見到太子時的情態,便嘲諷道:“太子殿下自然不是什么邊陲之地來的阿貓阿狗都能配上的,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可不知道呢,那天游獵,有人見了太子殿下的身影,便走不動路呢。”

        余燕景意有所指,前頭的柔止輕輕皺眉,只覺得心中不舒服極了。

        一邊的寧秋露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見到了前頭穿著素羅裙的少女沉默的背影——

        換做是往日,寧秋露是知道的,以文琢光的才貌,京中自有無數女子對他趨之若鶩。她一貫自恃身份,不與旁人爭搶。可偏偏今日,許是女子的直覺,她對眼前這柔順美麗的少女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敵意。

        她不會主動開口尋釁,可對著蓄意折辱華柔止的余燕景的話,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說:“人各有志,倒也不必論其出身。”

        這話聽著是不與人爭執,可再細想,便是在旁敲側擊,說旁人不知天高地厚,膽敢肖想儲君。

        余燕雪一貫是極能忍的,可眼見著那兩人越說越過分,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說邊陲小城來的“阿貓阿狗”,自然便是暗指父親方才調入京中的華柔止。

        她臉色一冷,正要說話,便被柔止按住了手。

        柔止自然不會讓與此事無關的余燕雪為自己說話,可她自幼便受父母寵溺,也不是個任由旁人拿捏的性子。她溫溫柔柔地道:“燕景姐姐可還記得,我是同你一道在宣寧府長大的,還做過好幾年的同窗呢。”

        這便是在反擊先頭余燕景那“邊陲之地”的言論。

        旁人有聽出她的嘲諷的,險些笑出聲來,只覺得這余燕景著實愚蠢,討好人怎么把自己也踩上一腳呢?

        “你——!”余燕景臉色一變,怒道,“你是什么意思?昭儀娘娘是我的親姑姑,你可知道?”

        她父親如今仍任國子監祭酒一職,雖然清貴,可論官位其實遠不如華謙,她不得已方才抬出了余昭儀來。

        柔止不緊不慢地道:“正是因著知道余昭儀恭順柔婉,才要提醒燕景姐姐呢。我是出身宣寧府不假,可難道余家祖籍不是在宣寧么?燕景姐姐罵人的時候,罵進自己一家子,還把昭儀娘娘也一道牽扯進去,這可誤傷了太多人了。”

        余燕景臉色一瞬間便青白交加,精彩極了。

        眼見著這兩人馬上就要吵起來,邊上的寧秋露開了口。

        “好了,”她掃了一眼余燕景,笑著說,“你已是說過親事的人了,華姑娘年歲小些,你莫同她計較。”

        這頭爭吵方才歇下。

        樂安聞言,淡淡掃過一眼,并不參與女眷們的口角。

        可心里卻有些不以為然。

        她先前便于這位寧家姑娘做過同窗,只覺得對方身上有一股子令人討厭的清高勁兒——倒也不是說她沒有真才實學,可這位偏偏能將自己略通皮毛之事,說得如同了如指掌一般,內行人聽了,自然是想要發笑的。

        這會兒,余燕景雖然蠢,可卻也是有寧秋露的挑撥在里頭的,如今反倒是她又跳出來當老好人——余家二姑娘被人當槍使了還不自知,真真蠢貨一個,還沒她那庶出的三妹妹聰明。

        這會兒,便有鐘聲響起。這是到了中午歇息的訊號。

        姑娘們魚貫而出,去往最近的飯堂。

        翔鸞書院這側一樓乃是上課之所,二樓便是飯堂與休息的茶室,三樓是山長與先生們的辦公之處。

        姑娘們用了飯,并不急著上二樓去休息,而是在一樓的竹林附近散步閑聊。

        ——當然,不是真的散步。

        出了那道垂花門,便是一側的辟雍殿。辟雍殿最開始乃是皇帝講學之所,后來變成了學子們往日聽課場所。

        國子監是整個京城,乃至整個豊朝的最高學府,出過不少能吏重臣,而能在其中學習者,也大多是勛貴、清流之家的子弟。

        平日礙著禮教,少女們只能偶然在宴游之時遠遠地望上一眼那些或許會成為自己未來夫君的男子,而今這距離何等接近,又怎能不生浮想呢?

        便是柔止,長到這么大,也還真沒見過幾個少年,聽她們如數家珍地說著某某家的公子如何優秀出眾,也頗來了一些興趣。

        ——可惜,隔著一道垂花門,完全瞧不著辟雍之中的美郎君。

        少女們膽子也沒有那么大,膽敢往外跑,只好在這秋日卻春意滿滿的竹林中,無聊地走動攀談了。

        柔止有午睡的習慣,沒過多久,便有些立盹行眠之覺來,正要回茶室去休息,忽地,覺得頭頂被什么東西輕輕一碰。

        她下意識抬頭望去,便見到一張風流薄幸的少年的臉。

        那少年滿眼笑意,見她抬頭,便笑嘻嘻地與她打招呼:“華家姑娘好。”

        柔止滿眼茫然。

        她如今站在翔鸞樓與過巷的圍墻邊,而這少年便是攀上了圍墻,與她打的招呼。

        少女們還在小心翼翼、滿腹心事的時候,這少年竟是敢為人先,直接攀上墻頭看姑娘們來了。柔止回過神來,頓時無比詫異。

        她面頰飛起薄紅,在滿地的枯葉之中,卻儼然是風露清韻正好的一枝夭桃,耀如春華。

        那墻頭陸續又攀上了幾個腦袋,而柔止回過神來,便匆匆地垂下了頭。

        徒留她身邊的余燕雪皺著眉頭——她方才也被扔了個紙團在頭上,如今又見那些人一副湊熱鬧的樣子,哪里還能不清楚。她抬了抬手臂,看準了時機,將紙團用力地砸上了墻頭那個一馬當先的腦袋。

        許修明只覺得眼前一黑,下意識想躲,結果手一松,沒攀穩墻頭,“砰”一聲掉了下去。

        揚起大片塵埃。

        柔止目瞪口呆地看著余燕雪,便見素來溫婉的少女面上略帶薄怒,冷冷地道:“許國公世子可真是拈花惹草、處處留情,也不怕哪日叫狂蜂浪蝶迷了眼!”

        許修明被一群人扶起來,拍打著衣袍上的灰塵,狼狽地咳嗽了兩聲。上頭的人見那邊姑娘們發怒,倒是不敢造次,也灰溜溜地爬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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