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任何一個人來看，許知月都是被嬌養(yǎng)著長大的。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在許知月的父親許志勇得癌癥之前，許知月是最幸福的孩子。父親是大學(xué)法律專業(yè)教授，母親秦越是歌唱家，一家人生活幸福美滿。許知月聰明靈動，鄰里無不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公主。

        許知月十六歲時，變故徒生。

        夢里的她又回到了那段時間，生活蒙上了一層陰翳，灰色的。放在夢里就是泥土和沙塵。

        父親查出了癌癥。肺癌晚期。

        父親的面龐從嚴(yán)肅但和藹變得消瘦，眉間染上了死氣。他一米八幾的大個窩在一張白色的病床上，團(tuán)成一團(tuán)，像回到了孩提時代，那么那么小。

        母女倆在病床前照顧許志勇。

        父親聽到母親要買房子，堅決不同意，他那么愛他的妻女，斷不能讓她們因為自己失去所有。可秦越對自己丈夫的愛和許知月對自己父親的愛同樣深沉，即使許志勇大發(fā)脾氣，一條心的母女倆也沒有放棄。

        賣房治病。

        兩人奮斗了半輩子的家就這么沒了。

        明艷溫柔的母親不再明艷，脊背有些佝僂。她牽著許知月的手，看著家具從房子里搬出來，眼里泛著點點淚光。但不是心疼房子，是擔(dān)心自己的丈夫。她拉著她回去，每一步都走的那么堅定。

        家從市中心搬到了租金便宜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

        父親還是一天天消瘦。咳嗽起來整個人都快散架了，血就噴濺在手帕上。許知月看不見，但可以想象到血液噴濺的痕跡。像一張網(wǎng)把她圍起來，勒得許知月脖子生疼，喉嚨里全是血腥味。

        一陣狂風(fēng)吹來，許知月知道父親要去世了。

        場景驀然轉(zhuǎn)換。

        許知月在病房門口，看著母親拉著父親的手。短短一年，小有成就的歌唱家秦越白絲縷縷，面色蒼白。她的心在悲鳴，哭泣愛情和愛人的離去。

        這一刻她不再是母親和歌唱家，只是秦越。

        她拉著她的許志勇干瘦的手，看著他一如既往的溫和包容的笑意，也笑了。笑得有些難看，引得愛人的些微不滿，他抬手覆在他的女孩的臉頰邊，說出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話。

        “哭起來就不好看了，別哭了，好嗎？”

        而她笑著如同那時回道：“我管你覺得好不好看！”

        “對，你最漂亮了。我會讓你笑一輩子的，越越，我保證。”他說著他們結(jié)婚時他的誓詞，有些低落：“咳咳…我食言了。對不起，越越。”

        秦越搖了搖頭：“你沒有食言，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樂。”

        她眼角的細(xì)紋仿佛在回應(yīng)她的話語，細(xì)細(xì)閃爍著光。窗外的夕陽鋪灑進(jìn)來，隨后滿天狂沙。

        許志勇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整個身體震碎，咳嗽間隙他努力地說著我愛你三個字，旁邊的儀器發(fā)出嘟嘟的聲音。

        “醫(yī)生！醫(yī)生！！！”

        狂風(fēng)越吹越亂，席卷天地，形成了巨大的黑洞。許知月在其中漸漸窒息，她一會聽見父親囑托自己照顧母親，一會聽見父親叮嚀母親照顧好自己…隨即砰的一聲，她看見無數(shù)次母親被撞飛的弧線，她眼睜睜看著伸出去的手卻什么也抓不住，然后是那個撞死母親的省長兒子慌忙逃竄的面孔……爸爸說過想讓自己也學(xué)法律，她就努力去考證，但不行，她的恨藏不住，偽裝也裝不起來，她想殺了那個逍遙法外的罪犯，而不是用法律懲治他…她開始惡心惡心惡心，她好恨…

        ！！

        許知月從夢中驚醒，一陣反胃，她慌忙跑到廁所，吐了個昏天黑地。

        凌晨三點，再也睡不著了。

        呼。

        許知月閉上酸澀的眼睛。

        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里，母親奔波操勞，但許知月不能不去上學(xué)。那個發(fā)散著爛菜葉味道的小巷，對門就住著關(guān)白樂和關(guān)白凝。關(guān)白凝很好，溫柔，悲憫，她當(dāng)時二十五歲，照顧著她上高中的弟弟，然后又多加了許知月。她做的飯很好吃。許知月喜歡她煲的排骨湯。關(guān)白樂脾氣不大好，但也把許知月當(dāng)成妹妹。

        一年以后，姐弟倆要搬家，關(guān)白凝左勸右勸，沒勸動許知月和他們一起走。

        后來姐弟倆的手機(jī)號不知怎么就不用了，許知月再沒聯(lián)系上他們。

        故人重遇，關(guān)白樂成了嫌疑人，而關(guān)白凝成了離去的人。

        許知月越想越煩躁，但知道自己需要見關(guān)白樂一面，不能這樣坐以待斃了。

        她爬起來，找到一張新電話卡，登上網(wǎng)站后臺去尋找關(guān)白樂的信息。

        她曾抱著隨意態(tài)度瀏覽過的信息，像一根根錐子一樣刺在她眼中。

        隔天，許知月再次在晚上踏進(jìn)了紅寶□□的大門。這次她的步履堅定，甚至還為此拒絕了張成的晚飯邀請。

        張成捏著眉心眉眼間有些郁氣，這時賈匯的一通電話打進(jìn)來：“師父，剛接到消息，關(guān)白樂今晚辭職了，今天最后一天上班。”

        張成立刻正色：“收到。你先盯著，我立刻過來。”

        許知月按照兩人的約定，走進(jìn)了二樓的安全通道里。

        不一會，門被推開了，關(guān)白樂看到許知月，放松了下來，雖帶著笑意，卻有些責(zé)怪：“月月，你怎么知道我在這的？什么都不說，也不怕我不來見你。”

        張揚的哥哥變了許多，有些立竿見影的憔悴了。

        “哥…你能不能告訴我，最近幾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面對許知月的質(zhì)問，關(guān)白樂搖了搖頭：“別管了，月月，不是你該問的。也別再找我了。”

        “你想自己扛著是吧。”

        許知月罕見地有些怒意：“凝姐也是我姐！當(dāng)初你們一聲不吭和我斷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又要拋下我是嗎？”

        關(guān)白樂笑著揉了揉許知月的腦袋，被許知月一把揮開。她定定地看著關(guān)白樂，道：

        “如果我說，我是m先生呢？”

        關(guān)白樂僵在原地，不敢置信。

        “m…moon？…月月…？”

        他脫力地笑了笑，面色慘白：“所以說…是你幫我…幫姐姐報仇了。謝謝你，月月。”

        也是，他這個小妹妹，冰雪聰明，想出這樣完美的計劃，幫他復(fù)仇脫罪，又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呢。

        “我不需要你謝我，哥！”許知月激動得胸腔上下起伏：“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好？”

        死一般的寂靜殺地蔓延開來，壓著兩人喘不過氣。預(yù)想的久別重逢的喜悅早已消弭，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是一道天塹裂痕。

        這邊是關(guān)白樂作為哥哥的責(zé)任心，另一半沉甸甸押著關(guān)白凝。

        如果他說了，就真的把許知月拉下了水，如果他不說，那么好的凝姐就永遠(yuǎn)失去了這個小妹妹。

        最終，關(guān)白樂悠悠嘆了口氣，眼神中迸發(fā)出一種奇異的神采。

        “好。我都告訴你。但你要答應(yīng)我，這件事和你再也沒有關(guān)系。從今以后，不要來找我，也不要過問這件事。可以嗎？”

        許知月立刻點頭答應(yīng)。

        看著許知月無畏的面容，關(guān)白樂嘆氣道：“你肯定想著先答應(yīng)我再背著我偷偷干什么是吧？”

        許知月一點沒有被戳穿的尷尬，理所當(dāng)然道：“那你還要我答應(yīng)你。”

        關(guān)白樂捏了捏許知月鼓起來的臉頰，忍俊不禁。

        “好，都和你說，我管不了你，就凝姐說話管用…”

        故事很短，寥寥數(shù)語。關(guān)白樂語畢只過了一刻鐘。可每一句話都蘊含不足為外人道也的艱辛。只有和關(guān)白凝姐弟生活過的許知月才知道，溫柔堅定的凝姐是如何選擇為了關(guān)白樂上了那條賊船，又是在何等絕望的境地看著關(guān)白樂被人欺辱；也只有許知月知道，錚錚傲骨的關(guān)白樂是如何被打斷脊梁承歡人下，卻最終還是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在凝姐失蹤時又是怎樣迷茫無助，怨恨滔天…

        有人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

        但為什么有些人一輩子沒有經(jīng)歷過美好，卻不斷地被撕碎呢？

        許知月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感到悲哀。她本以為自己經(jīng)歷過父母的離去，應(yīng)該視若無物才正常，可現(xiàn)在甚至比那時還清楚地看見自己的無力：她什么也做不了，保護(hù)不了任何人。

        關(guān)白樂此刻感同身受，他緊緊環(huán)抱著淚流滿面的許知月，感覺心臟又被撕成了一塊一塊，縫也縫不好了。

        他被催折了傲氣，原本想著能讓姐姐好受一點就好，誰知道“失寵”的姐姐會被…更加殘忍地對待。假如這樣他便是死也不會…不、他便是殺了李景玉坐牢也要讓姐姐離開那個地獄。

        現(xiàn)在就算殺了李景玉，姐姐也再回不來了。

        許知月怕引來旁人，就算哭也是嗚咽，眼淚打濕了關(guān)白樂整個左肩，在白色制服上像一整個傷疤。

        “好了、好了…”

        關(guān)白樂輕輕地拍著許知月的后背，哄小孩一樣，盡管動作有些青澀，但極盡溫柔：“別哭了，記得嗎，以前你偷偷哭的時候，凝姐就會給你家窗口放兩塊錢的流口水，還總是我給你買的呢。我老覺得凝姐的意思是把你腦袋里的水從嘴巴里流出來，就不會從眼睛流了…哈哈哈…”

        雖然關(guān)白樂講得挺難聽的，許知月還是噗嗤笑了，她抬手把眼淚擦了，擲地有聲道：“哥，你放心。我不會讓凝姐受委屈的。”

        關(guān)白樂點點頭，把她下巴上的水滴揩了：“我也是這么想的。既然你同意，那接下來的事情，我們要好好商量一下。”

        許知月嗯了一聲，知道關(guān)白樂和自己依舊默契不減。

        他們…就是要讓李景玉死也死得臭名昭著，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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