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語何成讖
沈玉強笑道:“樺兒她一直念著你。你第一次見她,她才七歲。現在一轉眼,樺兒都這么大了。”
沈硯沉默片刻:“殿下明年及笄,陛下為殿下尚好人家了么?”
“尚什么人家,我和陛下都想將樺兒多留幾年,我只有這一個孩子,哪里舍得讓她去外,自然,開府除外。”
沈硯看向姐姐,當今陛下膝下獨獨只朱樺一位殿下,若不是正春秋鼎盛,朝野中立儲君的聲音早紛紛冒出。可縱使沒冒出,也難免招惹一些王孫世子與世家大臣的惦記。
沈硯:“晉王前年年滿十二,如今尚在京城。”
沈玉嘆了口氣:“陛下念舊情,晉王殿下年紀小,是陛下看著長大,不想就藩陛下也由著他。”
沈硯:“藩王十二就藩是古制,陛下念舊情無妨,滿朝文武卻無大諫,不合臣禮。”
說到這里,皇后也沉默了。
沈硯又道:“晉王是小事,不值一提,殿下不必費心。關鍵在于公主,早兩年殿下太小,臣又外放,如今微臣回來,殿下已長大明理,形勢到了,總要試一試能不能開府。”
“時機不對。”沈玉盯著妹妹,“如果沒有關外戰敗,朝中形勢不那么緊張,興許還有機會。”
沈硯:“危機亦是機遇,沒有這次危機,殿下有何理由開府?”
半響,沈玉道:“你是說,神機營?”
沈硯點了下頭,沈玉驚道:“樺兒能撐的起來神機營么?”不待沈硯出聲,沈玉肅然道,“撐不起來也要撐,你說得對,機會轉瞬即逝,必須要抓緊。陛下那邊,我想辦法。”
有些話,不言自明,只消看彼此一眼,她們都懂得對方的想法。長久的寂靜后,沈玉轉而道“父親今年會進京述職,約莫住在城北那家宅子里。禮我差人備好,連帶著你那一份。你事務繁忙,不去也沒什么。”
沈硯:“我去免不了被父親罵,不如殿下去。”
兩人說了一陣子話,沈硯告辭離開,回到北鎮撫司第一件事,叫人把從鳳陽帶來的書拖出整整十箱送到宮中。第二件事,把全體錦衣衛叫出來操練。
北鎮撫司除卻當值有任務者,其余人等每日需得操練一時辰。陳墨向她信誓旦旦,說在指揮使不在的時候,賀蘭沒有一刻松懈過。
沈硯站在門前,抱臂盯著這些小崽子們。被她盯著的全體錦衣衛噤若寒蟬,毛骨悚然,連表情都比平日凝重幾分。
傅迢執行任務歸來,就看見他的那些同僚們個個全副武裝,繞著錦衣衛前的長街跑步,兩旁的百姓見怪不怪,只是一些小姑娘大娘不時地投來關切目光,一手接菜一邊熱情地盯著。
賀蘭拓瞧見傅迢,一指隊后。
傅迢奇跡般地懂得了他的意思,乖乖進隊伍最后。一他想,不就是跑步嘛,誰沒跑過,他從小和小伙伴比試都是跑得最快的那個。
四十圈下來,他的胸腔像是破掉的橐龠,呼哧呼哧的風透過他的喉嚨,澆透他的胸肺,嗓子一片鐵銹味,腳沉重得像是灌了鉛,大腿酸到抬不動。
再看左右,同樣是大汗淋漓、滿臉通紅。
沈硯終于喊了“停”,傅迢從地獄的地府歸來,喘著粗氣,震驚地看著賀蘭拓領著他們進院子后,臉不紅氣不喘,神色自若,像是剛剛從外邊吹風回來。
傅迢目瞪口呆,這還是人嗎?
傅迢驚恐的眼神掃過前排一個個面色紅潤、神采飛揚的前輩們,心頭駭然,開始考慮起自己剛入錦衣衛就被辭退怎么辦。
沈硯實在看不下去了,“過。”
賀蘭拓臉上一紅,“是。”
那些后排的緹騎被大赦,長吁一口氣,傅迢忍不住道:“賀蘭千戶是怎么做到的?”
一番極致拉練后,后排的人對傅迢親近許多,他大喘息道:“咳,賀蘭千戶可是指揮使一手帶出來的,能不厲害嗎?”
“你們還是太沒見識了。”前排一名校尉轉過頭,伸出食指晃了晃:“賀蘭千戶是這個,我們指揮使就是這個。”又伸出大拇指搖了搖。
“沒錯沒錯,幸好指揮使大人今日未出手。不然大家怕是死路一條。”
他們越說,傅迢越難過,已經開始思考來第四天被打回去,自己爹娘怎么辦。他考上錦衣衛時,家里可在村子里放了三天的鞭炮。
沈硯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叫來賀蘭。
賀蘭低眉順眼聽她斥責,陳墨眼見不妙,“頭兒,不是我們賀蘭千戶不賣力,您不在的時候,好苗子都被禁軍和金吾衛領走了。我和賀蘭去和那些公爵伯爵搶人,人家理都不理。”
沈硯強忍住一腳踢到陳墨屁股上的沖動,“金吾衛一年才選幾人,禁軍更是空餉都來不及吃,遑論選人。你再給我耍這點小聰明,滾去神機營待著!”
沈硯清楚,賀蘭和陳墨再忠心耿耿,終歸不是錦衣衛實際領導,她沈硯可劃出一條清晰無比的線,用大賞大罰來恩威并施,建立規則。而單憑陳墨賀蘭的維系,這條規則明確不起來。
她踱步到校尉們面前,竊竊私語的校尉立刻挺胸抬頭,端莊嚴肅,大氣不敢喘。
“自今日起,除卻每日值守辦公者,眾人需日出操練。有無故曠課者,杖責十。遲者,罰一月俸祿。每日準到并完成者,獎百文。每十日一小考,為首者獎黃金一兩,次者次之,三者再減半。前十者獎銀子十兩,后十人罰半月俸祿。一月一大考,倍小考獎罰,為首者另有十金獎。”
“另,北鎮撫司經陛下恩準,今年另有一名千戶與三名百戶之位。諸位當多多盡力,以報效朝廷。”
報效不報效不知道,聽到銀子和千戶,校尉們兩眼發光,心頭哇了一聲。紛紛在想,雖然比不過賀蘭千戶,但周圍這些人,看起來都和自己大差不離啊,就算這千戶之位輪不上,十金不行,那十兩銀子總是有機會吧,再不濟,每天一百文錢,足夠去坊上閉眼點吃的了。
最重要的是,能在指揮使大人面前展露自己,大考小考中要是被指揮使看中,那豈不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沈硯拔腳去檢查守衛情況,唯留一宅院的緹騎竊竊私語,興致勃勃地討論起餉銀。
傅迢頭垂下來,幾乎要哭出來。
一名緹騎見他郁郁寡歡:“你怎么了?”
傅迢躊躇道:“我覺得我俸祿不保了。”
賀蘭拓經過,“不會,大小考要考刀法。”
直到下午教習刀法時,其他人才理解了賀蘭千戶的意思。
傅迢以一柄未開刃的刀,在比試臺上橫掃,同僚在臺下驚訝極了:“這小子什么來頭。”
另一個老人悄聲道:“這人是今年京畿武舉選拔,功夫最好的那個,本來是五千營看上的人。陳千戶跑去找知縣,這人就到錦衣衛了。”
先前那人訝異道:“陳千戶和知縣說了什么?五千營的人都能搶過來?”
“我猜啊……”那人聲音壓得更低,“少不得拿指揮使的名義當幌子。”
指揮使沈硯檢查完布防,將將回來,看見傅迢用刀越戰越猛,雖然尚帶著一絲稚氣,但行云流水,打得頗有幾分聰明機巧,不由多看了一會兒。
“過來。”沈硯開口。
嘈雜的演武場安靜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在沈硯和傅迢身上游移,激動興奮中難掩羨慕,“那小子有福了,指揮使大人竟然要提點他。”
“這個月剛來,就能被指揮使大人提點,這是修了八輩子的福嗎?”
傅迢呆愣愣地看著沈硯。
沈硯伸手在頭頂折了枝樹枝。
樹枝細長柔弱,尚帶著翠綠的葉子,只要輕輕一折,就能一分為二。
傅迢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根樹枝。
沈硯:“不用留手,盡管出。”
傅迢深深地吸了口氣,知道這不僅是提點,更是證明自己的時候。
他試探地用刀劈向指揮使,肩剛一動,手尚未抬起,“啪”地一聲,細長的樹枝仿佛鞭子一樣,狠狠地甩到他的脖頸上,他大腦空白一瞬,臉唰地脹紅了。
有人揶揄道,“那小子居然還想留手。”
“誰沒個這個時候?不是親身經歷過,誰能想到,一根輕飄飄的樹枝子,放在指揮使的手中竟比刀還狠。”
傅迢不再留手。
他瞅準沈硯空地,朝她挑去,這一次用了他九成的力量與速度,挑勢還沒完成,“啪”地又一聲,那根樹枝靈巧地鉆進傅迢的臉上,在他的左臉上抽出一道微紅的印子。
沈硯一抽即逝,站定在原地。
傅迢懵了。
怎么會?那根樹枝怎么鉆進來的,這怎么能辦到?
當他發現自己的速度、戰斗意識都相差太多,要提防著這根四處冒進來的樹枝,節奏不由自主被沈硯完全帶走,節奏一亂,傅迢發現自己已經氣喘吁吁,步伐凌亂。
而沈硯悠然自得,仿佛在自家花園散步。
傅迢小腿僵硬,他決定不再閃避,橫刀數下,招招有去無回,有功無守!
然而刀穿過,沈硯微微動身,傅迢的刀落到了空處,無一點染上指揮使的衣裳。
傅迢揮刀七次,招招被沈硯避過,傅迢呼吸徹底亂了,額頭上的汗水大滴大滴滾落。
沈硯將樹枝一丟,淡淡道:“不錯。”朝賀蘭走去。
傅迢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在周邊的喧嘩熱鬧歡呼聲中,他獨立在中間,泛出無盡的失落難過。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武學奇才,只要縣鄉里有比試,他穩占第一。是他人眼中的天才,可現在,他的雄心壯志、驕傲自豪,徹底灰飛煙滅。
如果說賀蘭千戶還是他自以為練個三年五載能接近的存在,那么沈指揮使就是他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山。
那樣的速度、敏捷、反應,到底是怎么練出來的?沈指揮使出手甚至比自己的視線更快,這怎么比?
絕望充斥了他的心間。
傅迢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開始思考要不要把這身賣了,回鄉下種地。
他失魂落魄地往旁邊走,一堆認識不認識的校尉圍住他,“厲害啊小兄弟!”
“牛逼!能在沈指揮使的木頭下撐半盞茶,你是我來到這里后見到的第一人!真勇士!”
你一聲我一聲,熱情活絡、真誠無比,傅迢驚呆了。
“——傅迢。”沈硯喊了他的名字。
“大人叫你!”在同僚們羨慕欽佩的神色中,傅迢被推向沈硯。
傅迢猶在夢中,聽見陳墨低聲道:“今晚出外辦案,你跟著我。頭兒,我們具體要做什么?”
沈硯:“罵人。”
啊?傅迢再一次驚住。
春風樓中,二樓最貴的房中,琵琶胡琴聲悠悠,一群錦衣公子圍坐飲酒,汪重堯怒罵道:“那個該死的沈閻羅,我都不知道他從哪兒探測到南鎮撫司的口風。”
“嗨,就你那四面漏風的南鎮撫司,一點小錢就收買了,哪里需要沈硯大費周章。來來來,喝酒。”
汪重堯咬牙:“我就不信了,北鎮撫司那么多人,我還找不到一個人收買?”
有人笑話他:“能收買你早就收買了,沈硯離京一年,你做出什么事了嗎?”
汪重堯不言語了。
有人攛掇:“我說汪指揮使,你怕什么沈硯,你爹和陛下可是過命的交情,那沈硯有什么?不就是憑著他姐姐才能當指揮使嗎?你要真和沈硯杠起來,陛下怎么也得偏向你!”
“是啊!”其余人等紛紛奉承起來,內心道——
傻缺,和沈硯共事那么久,要是能絆倒沈硯,還等著他一步步做大權傾朝野嗎?逼得他們不得不縮聚在春風樓里發牢騷。
汪重堯被稱贊得飄飄然,但念一想,“這還真說不準,你們也知道,那廝身上可是背著那位的讖言,再怎么樣,陛下也得保住他。還有皇后身上那句話。”
此話一說,宴席間陷入一片沉默,和沈硯共事太久,他們已經漸漸忘卻曾震爍天下的讖言。
被汪重堯提起,一股寒意涌上心頭。
二十二年前,沈家還是一介六品外地官,除了沈老爺子剛正不阿外,并不甚出奇之處。沈夫人早早得一女,又十月懷胎。
臨盆之時,恰逢那位飄然歸隱,路過沈家,在外討了杯茶喝。
一杯茶之后,那人忽然說道——
“此家若誕下麒麟子,貴不可言,位極人臣。若誕下千金,該女定惑亂天下,敗壞朝綱。”
沈家長女那年十三歲,當時冷下一張臉,把那位的茶杯奪下來,不悅道:“不會說話別說,男女有何區別,為何男子就位極人臣,女子就敗壞朝綱?”
那位又看著沈家長女道——
得閣下者,盛世統。
這人說得莫名,沈家卻如臨大敵。只因這位說出口的預判,均會成真,從未有過失誤偏差。
現在,事情果如讖言里說得一般,沈家長女寵冠后宮,而沈家長子平步青云、貴不可言。
二十多年前隨口一句話,一直到今天仍在應驗。只要是人,都會為這種神才會擁有的能力感到恐懼。
幸好……他們心中閃過一個陰暗的想法。
幸好那人已經死了。
被那人一手扶持起來的先帝親手下令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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