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黃雀在其傍
有輕巧的腳步聲,順著詔獄的長廊,一步又一步靠近。
女子白衣勝雪,鞋子若最潔凈的云絮,臉上以輕紗覆面,露出的一雙眼睛,正嫌惡地看著周邊環境。
她身后跟著一位身形高大的少女,少女身后,是被早早叫起紅著一雙眼的陳墨。
陳墨見人送到,退到詔獄長階下。
“若不是一千兩銀子,誰會來你這臟污地,下次要加錢!
玉昆侖喜凈,沈硯每次去半山琉璃時,都只能在庭中站著一敘,玉昆侖潔癖至此,肯來詔獄也是難得。
“李凌州快死了!
“李凌州?”玉昆侖變了臉色,她笑一聲,“那倒是無論如何也得治好他。浮雪,脫了他的衣服!
沈硯退避。
玉昆侖的徒弟梅浮雪聞言而動。
玉昆侖瞥了眼傷口,看向沈硯,“呵,沈大人怎么又來這套,你是嫌我技藝不練生疏了?”
刀橫肋骨的傷痕清晰可見,而玉昆侖是天下間唯一可治此傷的人。這些年來,玉昆侖救治過三人,這三人皆是沈硯所傷。
沈硯幽幽道:“你若不能治,我叫人把他從后門拖出去。”
“你舍得?”玉昆侖反問。
沈硯:“是你舍不得,還是我舍不得?”
“你花好大代價保住此人,怎會讓他死?若是李凌州死了,譽山關前,將無人制衡冀王。既然你我都舍不得,別說這些喪氣話。這天下間,還無我昆侖玉治不好的人!”
玉昆侖三言兩語點破沈硯的心思,收回睥睨之色,定定看向李凌州。
梅浮雪:“老師,這里不行,污穢太多,容易感染!
“聽到了嗎?”玉昆侖橫眼向沈硯。
“還有半個時辰早朝,等我兩個時辰,你把人帶回半山琉璃!
梅浮雪為李凌州做簡單的包扎清創。玉昆侖盯著她,突然道“我聽說你昨晚為了一名舞姬,在春風樓和晉王大吵一架!
果然,流言蜚語傳得最快,沈硯反道:“我聽說,刑部侍郎的公子第七次去山上找你。”
玉昆侖臉色一沉,“我還正想和你說,我要是還你個完好的病人。你改天幫我教訓一番他。什么歪瓜裂棗也敢覬覦我!
哪里歪瓜裂棗,刑部侍郎的公子風神甚美,沈硯曾見過他幾面,倒襯得其他人像歪瓜裂棗。
“就是,”梅浮雪替老師鳴不平,“指揮使大人都不知道,那個公子,吃飯時居然……居然!”
她滿臉羞憤,花了好大勇氣才說出口:“居然吧唧嘴!”
沈硯:“……”
果然,能被玉昆侖看上的人,可能還沒出生。
這些年來,玉昆侖曾以如廁后洗手未用肥皂團,鞋子上沾了一點雨點,臉上冒出一顆痘痘等原因,對他們白眼相加,趕出半山琉璃。吃飯吧唧嘴在她心中,大約和十惡不赦并立在一起。
不過這些和沈硯毫無關系。
她只需要知道,自己在哪兒,玉昆侖就會去那里,就足夠了。
不止是因救命之恩,更是因她們二人有著同樣的目標。
早朝。
天子剛至,太監即宣禮部尚書覲見。
禮部尚書將最近的節日慶典過了一遍,近期的唯有中秋,中秋該是闔家團圓之夜,歷來陛下不喜于這日召見群臣晚宴,那就按去年的來操辦,他自覺胸有成竹。
孰料天子道:“晉王今年已十四,論年歲實該就藩,禮部當操持此事。”
“陛下?”禮部尚書詫異。
“如何?”天子冷冷道。
禮部尚書心頭大駭,晉王十二該就藩,天子不提,其他人自當不知道,如今天子怎么突然提起這事兒,禮部尚書忙道:“藩王就藩之事瑣碎浩大,需從長計議!
“限你十日!
“十日萬萬來不及啊,陛下明鑒。”
“那就一切從簡!彪A上之人提高聲量。
禮部尚書心頭一驚,應是退下,連忙思索縮減到十日怎么辦,砍掉可砍的東西,勉勉強強十日能完成,少不得夙興夜寐地操辦。又想,最近是出了什么事,讓陛下令晉王就藩。
晉王在京城,一向是一個尊貴卻隱秘的存在。尊貴在于身份,昌武帝除卻陛下的唯一存活的子嗣,隱秘在于當今陛下無子,若是按禮法,晉王當是最有機會在陛下百年之后登上皇位的人。
所以誰都不敢開這個口,把晉王趕出京城。若是百年之后晉王真登大寶,那當初御前諫言就藩之人,少不得被新帝拿來立靶子。
可如今,陛下親自發話,命令晉王就藩,還如此急切。
禮部尚書年紀頗長,精力不濟,每日早早入眠,未聽說昨夜之事,朝堂上的其他人則不然,禮部侍郎拼命向上司使眼色,時不時偷偷看向殿前站著的身著飛魚服的年輕官員。
禮部尚書垂首思慮片刻,最終一抬眼,望向沈硯!
還能因為誰,估計就是他了!想來想去,朝中不穩定的因素,唯有沈硯一人!沈硯一歸京,哪怕自己最近打牌輸了歸給沈硯絕對沒錯!
他歪打正著猜對了。
一道道或忌憚,或欣羨的視線往沈硯身上落去,朝臣不由感慨其人心思深沉,深得圣眷。與晉王一爭的結果,居然是晉王灰溜溜地被趕出京城。
一時間,眾人對沈硯的恐懼之情,更加深幾分。
朝中目睹昨日場景的人看見這一幕,更加駭然,恐懼之后生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慶幸來,還好沈硯沒有沖自己動手的心思,不然,他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晉王之事暫落,兵部將關外之事提到臺面上。
兵部尚書成省進言:“譽山關總兵至今空懸,此關乃天下第一關,長久空懸于國有危!
“臣舉薦譽山關前參將錢瞬,一來此人在譽山關五年,深諳譽山關情況。二來此人乃是遼東人士,對關外布防熟悉!
“錢瞬?”天子隱約對此人有印象,“此人有何功績?”
“召元元年,錢瞬鎮守錦州城,韃靼來犯,擊退韃靼,斬首一百五十二人!
天子垂眸,“這錢瞬,好像剛及而立,年歲有些輕了!
兵部尚書成省正欲開口,天子又道:“譽山關留有三萬錦寧鐵騎。”
那三萬錦寧鐵騎,正是李凌州殺譽山關總兵后放進來的敗軍。
說是敗軍也不準確,畢竟譽山關下,他們在李凌州的領導下集合起來,給了韃靼一擊,斬首多少卻無人在意,畢竟自家人打起來,一直打到今日朝堂上。
眾臣面面相覷,不知此刻陛下提及錦寧鐵騎是何意。
天子:“這三萬錦寧鐵騎,是該歸于何處?”
朝堂先靜了一瞬,而后一位又一位朝臣站出——
“臣舉薦——”
“微臣有一人舉薦——”
“當歸——”
“不可!其人資歷稍弱,怎可統三萬大軍,慎言!”
殿下熙熙攘攘吵成一片。
天子開口:“這三萬鐵騎,險些被一并鎖到關外,被韃靼屠戮。萬幸,有人把他們送入關內,保留下這支邊軍!
天子在兵部尚書提議譽山關總兵時突然說到錦寧鐵騎,眾臣心頭已隱隱懷疑,現在提到這支隊伍的來路,圣上心思昭然若揭,果然還是要為能臣留一條路!
當即有人出言道:
“李凌州雖罪不可赦,但于三萬士卒與三十萬百姓有功,其人死罪易定,然不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不如將功贖罪!
兵部尚書回首,捏著笏板的手緊了緊。
天子頷首,又走出幾名小官為李凌州說話。
兵部尚書冷冷地哼了一聲,兵部侍郎直接回首注視那幾人。那幾人毫不退縮,本不是一派人,哪里怕你?
最后,內閣大學士上言道:“李凌州此舉,罪無可恕,然,若非先譽山關總兵強行閉關,不出一兵一卒,何至于此?陛下的命令是抵御韃靼于關外,而非拒我大周萬民將士于關外。李凌州率敗軍之將尚且能與之一敵,先譽山總兵此舉,豈非陷百姓于不顧?”
“宋閣老,”兵部尚書發話,“譽山關不過三千人數,他若開關,關內淪陷,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譽山關占據天時地利,若三千精兵坐鎮保不住譽山關,我看這總兵之職不派也罷!昔年太/祖憑一千人馬,將生韃靼八支部落剿滅,如今三千人守在關中都不敢出。問題究竟出在誰身上?”宋學士針鋒相對,話語直指譽山關總兵瑟縮惜戰。
眼見臺下又一輪爭吵,天子道:“那就罰李凌州將功贖罪,等傷好后,暫回金吾衛!
兵部尚書上前一步,正欲進言,天子緊接道:“既是成愛卿提議,錢瞬仍舊領譽山關參將,暫代副總兵一職。這三萬錦寧鐵騎,分撥一萬屯于譽山關。慢慢收復錦州用!
兵部尚書怔了一瞬,玉笏上揚,“謹遵陛下之令!
譽山關總兵空懸,錢瞬代副總兵,實際是掌了總兵的權。兵部尚書門下之徒死了一個,天子再送一個上去,勉強算扯平,更何況曾歸屬于寧遠侯的錦寧鐵騎,歸了一萬給錢瞬暫管,這份賞賜不可謂不厚。
是以李凌州死不死,倒沒那么重要。
可殿中仍有人諫言,上前的是位清流文臣,新科翰林,“臣有稟,韃靼勢大,先帝分封諸位王侯于邊境坐鎮,錢參將作戰經驗尚淺……”
“——將冀王調派譽山關,收攏錦州,重整關外布防!
內閣大學士閆刑辭同時進言。
階下頓起喧嘩,一石激起千層浪!
冀王封地在松亭關外,譽山關前,離譽山關不過三百里之遙。冀王曾與昌武帝同策馬天下,為戰數十場,若將冀王調去關外,錦州收復在即。
沈硯的指尖倏忽跳動一下,似乎有炙熱滾燙的火焰席卷她的指尖。
幻覺再次來了。
又一派臣子紛紛上前,對調冀王于關外一事提出異議,這一吵,比剛才錦寧鐵騎歸屬還強烈,連帶著整個朝堂的官僚都吵起來。沸沸揚揚,金殿比京城最繁華的集市還喧囂。
天子捏了捏眉心,吐了口氣:“此事再議!
下朝后,沈硯在殿外候著,皇帝先宣兵部尚書,奇異的是,方才提議冀王去錦州的翰林與內閣學士閆刑辭也被陛下召去,沈硯見到他們二人走出,盯著兩人,這兩人只感到一股寒意躥到自己頭皮上,被追趕似地逃離開。
沈硯進去述職,天子命她把李凌州放出詔獄,沈硯應是。
而后俯身道:“若陛下意欲收復錦州,微臣有一人舉薦。”
“你有人舉薦?”天子來了興趣,“是誰?”
“李凌州!
天子驚訝,他想了想,“此人確實合適!
沈硯聽到下一句話——“然而不行!
“成卿不會容他,現在調他去,與錢瞬不合,將在外,最忌互相猜度,勾心斗角。若撤回錢瞬,派李凌州在外,成卿少不得在糧草調動上拖延。兵法最忌不一心,上次的代價是大寧城慘敗,伏尸十萬……”天子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陛下!”沈硯急切道,“宣太醫!”
天子擺了下手,他臉上浮現殷紅,“咳,好久的癥狀了,太醫看了也說不出什么,不用宣。”
沈硯黯然,她僅僅離開一年,陛下的身體更糟糕了。
天子嘆了口氣:“關外定要收復,傾盡全力在所不辭。要是終朕一朝失了大寧、大凌、小凌、錦州、覺華,朕下去都無顏見列祖列宗。再看看吧,若是朝中無人可用,少不得派冀王去關外!
說到底,先帝晚年時,把朝中能領兵的將領全都殺了一遍,偌大個朝堂,竟一時找不出幾個既有資歷能服眾,又有能力的將領。
沈硯心下一沉:“陛下,慎重。冀王功高蓋主,他日若有反心!
“也就你敢和我說這話了,他人都遮遮掩掩。”天子慢慢道,“是,冀王資歷、輩分,都遠勝于我。若他不是父皇的弟弟,而是父皇的子孫,這皇位,怎么也傳不到我這里!
“陛下何出此言?”沈硯道,“陛下寬厚、仁善、愛民如子、為政簡樸,實乃社稷之福,能跟隨陛下這樣的明主,是微臣之幸!
“不說這些了,”天子道,“冀王即使有反心,朕只要坐鎮于京城,保喜峰口松亭關二地,他也反不了……關外兇險究竟比大周內更勝一籌,韃靼不滅,朕心不安!
“陛下,”沈硯再次懇請道,“年關將至,韃靼收不到糧自會回去。屆時微臣可領兵去收錦州,定將錦州獻于陛下!”
“你?”天子笑道,“等到我大周朝中真無人時,愛卿再上吧。朕還要留你在身邊,監看百官!
“李凌州亦可!錦寧鐵騎皆是承他之命,又有報仇之心,何愁收復不了錦州?”
天子側首,探尋的目光一寸寸掃向沈硯,慢慢道:“愛卿今日,怎么有些不同與以往?”
沈硯:“只是既憂心關外戰事,又擔心冀王異心,一時失了體統,陛下恕罪!
天子意有所指,“我知你怨恨冀王當初袖手旁觀一事,那件事事……誰也沒想到!
沈硯垂首:“臣絕無此意!
她告辭離開,出了天子視線,門口的太監飛速地看了她一眼,沈硯視線落下,看見一行血珠自她掌心溢出。
痛楚隱隱從掌心升起,她拭去血跡,指甲更用力地深陷在掌心中,唯有這樣,指尖那道劇烈的燒灼感才能暫且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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