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一場暴雨消弭些暑氣，被烈日灼傷的草木再度蔥蘢起來。雨水打落下來的落花被第二天的陽光曬干，風一吹，飛落在遠處。

        寂靜了兩個月的東城大學正門口拉上了“歡迎來自全世界的學生”的紅色橫幅，校園里的林蔭大道上拉桿箱滾輪碾過路面的聲音絡繹不絕。

        學校另一側的圖書館一直人滿為患。

        人很多，但是卻依然安靜，只有翻動書頁和筆尖落在紙面的摩擦聲。

        許嘉寧面前攤開著一本《中學哲學史》，因為長時間看書，眼睛發酸，她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鏡，揉了揉有些脹疼的太陽穴。

        她緩慢挺直僵硬的后背，脊椎又在隱隱發疼。

        常年高強度的學習讓她的身體隨處都是些小毛病。

        許嘉寧抬眼，入目都是在和她一樣埋頭學習的人。

        東大在全國綜合類大學中排名前列，在東城更是首屈一指。背靠繁華都市的地緣優勢，在全國的高校中給人一種不差錢的印象，但是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的是人圖書館卻破舊不堪。

        遠遠看過去，就像是等待拆遷的危房。

        文科圖書館中因為空間有限，高聳的書架密密麻麻的立著，二樓的閱覽室里座位寶貴，需要一大早就去預約。

        即使是暑假，每一一大早開館的時候，門口都擠滿了一群人。

        許嘉寧就是其中一個。

        她站起來去外面的走廊接水，回來的時候原本攤開的書本里已經被放了一張紙條。

        字跡還算清秀。

        “這是我的微信，方便加我一下嗎？”下面一行附上了一個11位的手機號碼。

        許嘉寧臉上毫無波瀾地將紙條丟進了一側的垃圾桶里，繼續心無旁騖地看著面前的書。

        毫無疑問，許嘉寧是好看，即使在她疲倦沮喪的時候。

        一張寡淡的鵝蛋臉，皮膚很白，看不出毛孔。眼睛大，黑白分明，不笑的時候幾乎不含任何情緒。黑色的長發喜歡全部梳到后面去，露出飽滿的額頭。

        因為貧血嘴唇顯示出不健康的白，戴著一副銀色邊框眼鏡，更顯得文靜，書卷氣很濃。

        長相清秀的好學生，這是她身邊大多數人對她的印象。

        放在手邊的手機嘟嘟的震動了幾下。許嘉寧的朋友屈指可數，很少有騷擾信息。

        她解鎖手機，室友付萌的信息跳進來。

        “寧寧，為了哀悼我們即將逝去的暑假，我們班幾個人約好了晚上去海灣浪一把？你會去吧？”

        海灣是學校旁邊的一家酒吧。

        許嘉寧從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這種吃喝玩樂的事情更是不會去，幾乎沒有思考地準備拒絕。

        作為相處了大一一整年的室友，付萌當然知道許嘉寧的顧慮，立馬又跟進了一條微信。

        “今天的所有費用由本土豪承擔了。而且你不是快要接任團支書的職務了，也該和同學們搞好關系了。”

        許嘉寧腦后的馬尾有些松了，幾縷柔順的發絲垂到臉頰上，她將碎發挽到耳后，舔了舔發干的嘴唇，臉上流露出猶豫的神色，權衡再三，然后回復了付萌的信息。

        “我下午要去輔導員的辦公室，不確定晚上有沒有空。”

        “那好吧。如果沒事你就早點過來，地址我馬上發給你。”

        發完信息，許嘉寧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到12點半了，她和輔導員約好的時間是1點鐘。

        她立馬收拾好書包，去辦公室的路上經過食堂，但她只是到食堂附近的便利店里買了一袋全麥面包，邊走邊啃。

        剛走近行政北樓的時候，許嘉寧就遇見了剛從里面走出來的班長程雋。

        哲學學院的哲學強基班搜羅了來自各地的文科優等生，導致三十個人的班級里，男生一只手都數的過來。

        程雋憑借長相正常，穿著干凈，在開學的班長競選中高票當選。

        兩個人在門口的香樟樹蔭里遇到，程雋沖她打了個招呼，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很期待后面和你的合作。”

        許嘉寧不置可否，其實她還沒有最后答應輔導員的要求接任團支書的位置，所以也只是含糊的笑了笑，沒有接話。

        大一一學年的團支書是許嘉寧的室友張紋，但是上個學期期末的時候張紋突然心臟不舒服當眾暈倒，被父母接回去后就申請了一年的休學。

        團支書的位子空缺下來，班里想要競爭的人不算少。

        但是輔導員白露卻相中了許嘉寧。

        白露的理由也很直白：“你高中入黨，優秀班干拿了不少。成績好，各科老師，無論性格多么怪的，都對你贊賞有加。你來做這個團支書沒有人能說出一個不字。”

        能考進東大的學生大多都是中學時代數一數二的學霸，東城本地人很多，家里經濟條件都不差，仗著成績好，從小被老師家長當作寶，蜜罐子里長大的，一個比一個難管。

        班級里面的貧苦生名額每年都不滿，許嘉寧和程雋的名字卻都在其中。

        窮苦出身的孩子勤奮又踏實，是輔導員心目中的優質班干人選。

        許嘉寧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輕輕敲了敲輔導員辦公室的門。

        “進來。”門內響了一個女聲。

        許嘉寧推開留著一條縫的門進來，堆滿了各種材料和文件夾的狹小辦公室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乖巧地喊了一聲：“老師好。”

        白露前面開著臺式電腦，筆記本也同時打開時，顯示界面都是密集的表格。

        她長得白胖，老舊空調掛在一側的墻壁上，發出不小的噪音，制冷效果卻不好，熱得她臉上都是汗。

        “坐吧。”白露指了指辦公桌一側的椅子。

        許嘉寧坐下來一分鐘后，白露才從表格里脫身，將自己的椅子轉了九十度，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張表格遞到許嘉寧面前。

        面容嚴肅，開門見山：“這是上一學年的國家獎學金的最后結果，我們班只有一個名額。”

        許嘉寧看了一眼“程雋”兩個字，點點頭，沒有說話。

        東大的各種獎學金評選因為前些年鬧出過不少事情，現在都公開透明，機制和算法都明明白白寫在學生手冊里面。

        期末考試的成績占百分之七十，活動分占百分之三十。

        許嘉寧兩個學期的成績都是毫無疑問的第一名，但是上個學期的期末考試她突然發了高燒，兩場考試丟了些分，導致第二名的陳雋與她分數差距不大。

        當了一年班長的程雋活動分很高，許嘉寧連他的零頭都沒有，最后的結果就是如此。

        暑假出分的時候，許嘉寧自己就算過了。

        國獎的一萬元的獎學金對于她和程雋都很重要。院系的獎學金數額就要少很多。

        白露知道拿捏一個人的痛點，她循循善誘：“你不用難過，大四保研的時候只看績點，你還是最有優勢的。而且只要你接下團支書的位子，你的活動分就不會比程雋低了。”

        許嘉寧最后還是硬著頭皮接下了這個她并不想接受的任務。

        和國獎失之交臂已經讓她這個暑假過得異常難熬，她不能再失去大二的國獎。

        白露愉悅地看著許嘉寧：“怪不得老師們都很喜歡你。你們宗教學那個鄭老師多怪呀，居然開會的時候點名表揚你，這次國獎評定的時候還說應該百分之百按照分數來。”

        許嘉寧并不會附和這些話，只是低頭接著白露搬給她的資料。

        “如果所有學生都像你和程雋一樣乖巧就好了。金融專業這學期就有一個神仙要轉到我們班來。東大金融的保送生卻連著兩個學期多門掛科，你說說，怎么回事。”

        白露忘記應該在學生面前維持一個輔導員的姿態，但畢竟她還是一個剛剛博士在讀的學生，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還正好轉到我們班。”

        許嘉寧整理資料的手一頓，斟酌著說道：“可能是我們班張紋休學，正好少了一個人，所以……”

        她話還沒有說話，白露看著許嘉寧，有些裂縫的臉扯了扯嘴角：“本科生院的領導也是這么和我說的。”

        許嘉寧：“……”

        ——

        夏天的夜晚來得遲，晚霞鋪滿整個學校的時候，晚風里彌漫著夏日繁花的香氣，像是會是醉人。

        許嘉寧還是被付萌的多條電話轟炸催去了海灣。

        海灣是東大校園后面大學路上的一家知名酒吧，環境好，裝修潮流，成為附近學生的娛樂圣地。

        還未入夜，街道兩邊的霓虹燈亮了起來，穿著清涼的女大學生們露出大腿，長發飛揚。

        許嘉寧推開酒吧的門。

        昏暗的空間里到處都是斑斕的色彩，歌聲繾綣勾人，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路過的人臉上都是迷蒙的笑容。

        和圖書館簡直就是兩個世界。許嘉寧有點不適應。

        付萌先發現了許嘉寧，站起來朝她大幅度地揮手：“寧寧，我們在這。”

        同班的五六個同學包下了一個卡座，圍坐一群，桌面上已經空了幾個啤酒瓶。

        許嘉寧和每個人都打了個招呼，然后在付萌的身邊坐下，雙肩包好好地放在身后，這個動作讓旁邊的人都愣了一下。

        來酒吧搞得像是上自習。

        許嘉寧平時連碳酸飲料都不喝，更是滴酒不沾，付萌早就給她點了一杯檸檬水。

        平日里在學校還算守規矩的同學，畫上濃妝，穿上短褲，紅著臉大笑的樣子對于許嘉寧來說有點意外。

        有幾個人，她差點都沒有認出來。

        付萌讓她來融入同學，她卻沒有半點的主動，只是坐在一邊聽她們閑聊。

        “聽說我們班要來一個轉專業的人，還是從金融專業轉過來，這是腦子出門的時候被門夾了嗎？”

        說著自顧自笑了起來。

        許嘉寧意識到她們在討論白露剛說過的那個轉專業學生。

        付萌放下手里的酒杯，抹了抹嘴唇：“這個呀，我早知道了。”

        許嘉寧也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她可不好搞。”說這話的時候嘴巴白撇了撇，“以后我們班就熱鬧了，估計白媽會頭疼。”

        白露還是一個剛剛博士在讀的姑娘，在學生嘴里卻成了“白媽”。

        “誰呀，誰呀。”旁邊有人好奇地問道。

        “我們東外實驗班的風云人物，你也知道東外的學生都很傲氣，誰都不服氣，但是說起我們那一屆，屬她的名氣最大。”

        東外全稱是東城外國語學校，許嘉寧很早就知道這個學校了，實驗班的學生百分百保送，一半出國，另外一半國內名校任選。

        付萌是東外普通班考進來的。東大校友會里面有一個單獨的東大東外校友會，社會名流的聚集地。

        “那這神仙放著金融不學，來哲學？這是神仙，還是神棍呀？”

        東大金融專業是王牌專業，以高分高薪著稱，是鑲了金邊的專業。

        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就是哲學系，東大“三大閑系”中的頂梁柱，和中文、歷史專業這些年菜雞互啄，難分伯仲，可以吹一吹的就是留在歷史書上的名家們。

        說得大家都越加好奇，紛紛問付萌：“那你和這個神仙認識嗎？”

        付萌認真說道：“她還主動和我說過話的。”

        “嗯？”

        “高中開學典禮的大禮堂，我堵在了路中間，她對我說‘麻煩讓讓’，我到現在還記得。”

        眾人：“……”

        付萌沒出息的模樣惹得眾人狠狠啐了一口：“有點出息好嗎？”

        酒吧換了一首有情調的英文慢歌，涌進來的人越來越多，整個場地像是被按了開關，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舞臺中央已經有不少人搖擺著如同游魚一般柔軟的身姿。

        付萌開開心心換了一個話題：“今天我們不談學習，只談風月。你們知道嗎？海灣酒吧生意最近好起來，是因為來了一個又酷又颯的調酒師。”

        細長的眼線使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更勾人。

        “我今晚可是點了她來給我們調酒呦~”

        坐在一邊的許嘉寧被嘴邊的檸檬水嗆了一下，這語氣怎么那么不對勁。

        她慢悠悠地開口：“你真的只是喊人家過來調酒？”

        付萌怒了，拍著桌面：“寧寧，你怎么有這種壞心思，這里可是正經酒吧！”

        許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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