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寥落。

在安靜的長夜中藏著數不清的心事，桑桐心中一動，低聲問道：“怪他什么？”

“當然是怪他一走就再也不回來。”

老夫人捏著被子的一角，輕輕摩挲著，“鎮子太窮了，他爹過世后，家里就剩下我一個拉扯他們弟兄倆，后來我眼睛熬壞了，還要他們反過來照顧我。”

“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哪里扛得住？”

“不巧那年鬧蟲災，莊稼顆粒無收，眼瞅著活不下去了，老二折騰著說不想再過窮日子，要出去闖蕩，我與大郎自然不答應，他砸了飯碗就跑了。”

老夫人失神的雙眼泛著水光，喉頭哽了下，忍著酸楚的勁兒過去才繼續說道：“我們當時都以為他鬧脾氣，晾幾天就好，結果他一直沒回來。”

“打聽過才知道他走了。”

“一句話沒留。”

連綿的大山重重阻隔，他們想找人都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

少了一個人就等于少了一張嘴吃飯。

能省下些口糧。

同樣的，家中雜事全部落在了況英一人身上，他既要挖野菜生火做飯，還要照顧瞎眼的母親，生活一度變得更加困苦。

桑桐看況老夫人淚如雨下，默默掏出自己的帕子塞進了她手里。

“那他后來也沒消息嗎？”

老夫人捻著帕子擦了擦臉，破涕為笑，“有，過了大概半年的樣子，他托人送了匹布和一些藥回來，說他在城里找了份零工，讓我們不必惦念他。”

“他是個孝順孩子。”

“其實我心里知道，他當時跑出去不是像他說的那樣，而是想給家里減輕些負擔……也怪我這個當娘的沒用，逼得他年紀輕輕只能出去討生活。”

咳嗽聲夾雜在她的話里，將話音切割成片段。

但老夫人說起這些，面上閃爍著一股柔和的光芒和驕傲，“你別看他年紀小，實際上能干著呢，他打小就機靈，這點隨他爹，不像大郎敦厚老實。”

“我一把年紀看得清楚他的心思，可大郎就不行。”

“他嘴上不說，心里一直埋怨老二離家的事，我能理解，畢竟這些年，他一個人操持家里確實受累了。”

說到后面，桑桐幾乎插不上嘴。

都是老夫人一個人自言自語，她抱膝靜靜聽著，聽他們母子相依為命，聽況英給她采藥治病險些摔斷了腿，聽她擔心小兒子在外面受委屈，時常夢到他一身是血的朝她走來。

這些往事堆積太深。

無人可傾訴。

老夫人說完后心中一掃而空，靠著墻睡了過去，桑桐輕手輕腳的扶著她躺好，給她蓋上被子。

“阿蟄。”

“別走……”

“快回來，娘在。”

她稀里糊涂的說著夢話，桑桐抬手緩緩摘下面具放在一旁，凝視著況老夫人枯槁的面龐，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她失蹤的那大半年，父王他們也是這么過來的嗎？

念落，桑桐自嘲的笑了下。

她這是怎么了？

突然變得矯情起來。

看來真是病了。

桑桐俯身吹滅燭火，屋內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她合衣躺下，抓過被子往身上一蓋，閉眼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

桑桐找到況英，“鎮上可有買藥的地方。”

“有。”

況英面上一喜，小心翼翼的看她，“姑娘已經想好藥方了嗎？”

“嗯，可以先試下這個方子，看服用效果再酌情調整。”

桑桐本想說拿紙筆來，結果想到況家沒人識字，連況蟄寄回來的書信都要拿給別人去讀，便作罷了，改口道：“方子比較復雜，你記不住，得空的話帶我走一趟吧。”

“得空，現在就得空。”

況英連忙進去跟老夫人說了聲，然后帶著桑桐往鎮上的藥鋪去。

看鋪子的是個耳力不太好的耄耋老人，時常要說三四遍才能聽清楚他們要什么，好在他識字，桑桐便把需要的藥材寫了下來。

“生石膏九錢，生地五錢，蒲公英兩錢，金銀花兩錢……青黛一錢，枳殼半錢，就這些，先抓兩副藥。”

她把單子遞給老人。

老人擠眉弄眼看了半天，又抬頭看了眼她，視線落在了她旁邊的況英身上，“況家老大，又給你娘抓藥啊，她就是昨天去你家暫住的貴客？”

“是。”

況英答道。

老人揉了揉眼睛，呵笑道：“小姑娘有點本事，這方子開的有意思，等著吧。”

他轉身去抓藥。

逼仄的藥房里靠墻擺著些老舊的木柜，上面的字已然模糊，但他找的很準，動作雖然不快，但幾乎不出差錯，很快便把藥材配齊，包好了拿給況英。

“多謝李大夫。”

況英付了錢，兩人原路返回。

路上遇到的人全都好奇的盯著桑桐看，桑桐也不理會他們，回去后叮囑了煎藥的辦法，就讓況英去忙活了。

一連吃了兩副藥，況老夫人咳嗽的癥狀減輕些許。

這給了況英莫大的信心。

桑桐調整完藥方后，他就又去抓藥了，蠻奴和馮禹找草料喂馬，其他人不知所蹤，只剩下她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想事。

“桑姐姐，想什么呢？”

一個腦袋突然出現在視野中，葛石頭笑瞇瞇的搬來木墩兒坐在她身邊，從背后掏出手來，在她面前攤開，“喏，嘗嘗，剛摘得。”

紅艷艷的小果一個挨著一個，瑪瑙般凈透漂亮。

躺在他掌心里，圓潤飽滿。

令人垂涎。

這幾天葛石頭來況家蹭吃，幫著干活熬藥，一來二去的就和桑桐混熟了，舉止也不像開始那般拘謹小心，少年笑起來很干凈，露出兩個虎牙，帶著未褪盡的稚氣。

他比桑桐小兩個月。

一口一個‘姐姐’的叫著，乖巧又討喜。

桑桐取過，捏在指尖端詳著果子，“把手拿出來。”

話是對著石頭說的。

葛石頭笑著把手往后藏，“我又沒生病，就不用把脈了吧，你先別管我，趕緊嘗嘗，這果子叫高粱泡，是山里的野物，別看它小，其實很好吃的，我都洗干凈了。”

“我知道。”

桑桐掌心攏著野果，另一只手扯著他袖子把手拽出來，摳開手指一看，果然指尖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點。

“葛石頭，你是傻的嗎，直接用手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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