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迷霧
一直到回了宿處,季言還在凝眉細思。那個趙歸真,對她的態度實在是太奇怪了……他說“是你”。
……難道他見過自己?
但想想這絕無可能,季言長到現在,有印象的道士也只有一個王也。
季言慢慢地撫摸上自己的臉……她長的全隨她親媽,莫不是這個道士見過她親媽?
但她的母親,喬心美女士,實在是一朵高嶺之花,且五講四美三熱愛信仰共產主義,委實很難想象她能和宗教人士扯上什么關系。
季言把洗衣機里的工裝外套撈出來,費勁巴拉地捋順了,往屋檐下掛得高高的晾衣繩上鋪展。就在剛剛,渾身是血的馮寶寶把臉貼在玻璃窗上跟她打招呼,嚇了她一大跳,據說是替村民劁豬,把血濺到了身上。季言趕緊讓她去洗澡,又找出自己的衣服給她換,換下的衣服順手也就扔到了洗衣機里。
工裝布料吸了水之后很沉重,晾衣繩掛的又偏高,季言舉得手都發酸了也沒把衣服掛好。
一只手伸過來,替她把衣服晾好。
“季小姐,您想做什么?”
高大的喬木在半空里支起深墨色的陰云,厚厚的樹冠外更是低壓的天空,今晚沒有月亮,偶有幾顆星子漏下,卻刺不透夜色。女孩的神情被吞沒在黑暗里。偶爾傳來啾啾的鳥叫,順著看過去,會有一只全身翠綠的鳥兒展開雙翅,悄無聲息地滑翔進林間的黑暗。
“張楚嵐,你覺得,我想干啷個嘛?”女孩輕聲說。
張楚嵐緩慢而用力地打了個寒戰,背后綻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
季言那句話的語調和聲音,幾乎和馮寶寶一絲不差。
季言走到燈光下,抓起水壺,她又是那個明麗溫婉的女孩了。
“我出生在重慶,所以也會幾句川渝方言。”季言不理會他的驚詫,自顧自地在杯子里倒了大半杯水,“我只是被抓過來的,你為什么想到問我的打算?”
“只不過不覺得季小姐您是這么沒成算的人罷了。”
“來,喝點水吧,我在水里加了一點鹽,今天晚上熱得很,哪怕隨便在村子里走走都要出一身大汗。”季言把杯子推到張楚嵐面前,她的目光掠過窗外巨大的黑影,松濤大海般起伏。“看來要下一場大雨了。”
張楚嵐下意識地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他端起瓷盞,凝視著水波里扭曲的光紋。季言甚至沒有看他,卻好像一開始就發現了他的疲憊。
“說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樣。”她似笑非笑,又好像有一點點好奇。“雖然這么說顯得有些自大,但是……你好像有點忌憚我?”
張楚嵐默然。
其實也談不上忌憚。他本身就是有秘密的人,而季言身上同樣充斥著巨大的矛盾感和割裂感。張楚嵐其實理解王震球盎然的興趣,他自己檢驗過那個蛇人的傷口,哪怕不論銀簪子的細軟,以“殺人”這件事而論,那絕對是教科書般的一擊:在異人有殺人之心時先行出手,不可不謂之殺伐果斷;而創口洞穿心臟,切面細直平滑,則說明在殺人時她的手異常穩定。
作為一個在和平世界里長大的普通人,她在殺死一個窮兇極惡的暴徒時,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像是割斷了一只雞的脖子那樣平靜。在醫院的時間里,她的情緒也一直很穩定,穩定得……就好像她曾經千百遍地做過這些事。
張楚嵐也殺過人,不止一個,在很小的時候,有尋求炁體源流的暴徒闖進他們棲身的屋子,張楚嵐驚恐之下,用熱水壺砸破了他的頭。猩紅的血和乳白的腦漿混合著四濺,張楚嵐驚恐地尖叫,連續一個月每天晚上都做噩夢。
作為北京蛇人事件的參與者,王也也看到了那顆被解剖出來的心臟,看到了那個手術刀般精準的傷口。那一瞬,張楚嵐在他眼里好像看到有千萬思緒流淌而過,可面對他青梅竹馬的女孩,他究竟什么都沒說,只是緊緊地抱住了那個蒼白的女孩。
而這位季小姐并不是討人厭的人。作為富豪家中的小女兒,她千嬌百寵地長大,比那位陸家的寶石生活得還要平安順遂,但她待人接物時,體貼得就像一位長姐。
“我不了解您,”張楚嵐說,他察覺到一陣詭異的違和感。“可我知道王道長是絕不會扔下自己的朋友離開的,除非……”
“除非是我主動留下來?”季言瞇著眼笑了起來,昏黃燈光映照得她冰雪般的眉宇間一片暖融,張楚嵐突然無比強烈地意識到了她的美麗,就像是湖泊秋色的透徹,清澈,柔軟。
“是,你剛來的時候我就講過吧,我有自己的目的。比起那個叫陳朵的姑娘,你們更像是為了修身爐而來。那東西可以無限制地制造出許多異人,人多了,便會生出異心,要革*命,要一個族群推翻另一個族群,要發生戰爭,要流數不盡的血犧牲無數的人命。馬仙洪是個好人,但他沒有想過這一點。”
張楚嵐無言以對。他好像沒法在這姑娘面前插科打諢,看著那雙點漆般的黑眼睛,好像連說謊都很難做到。
“和你們一樣,我想毀了它。”季言的語氣很輕松,“那不是能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張楚嵐半晌無語。
“是為了北京的那件事么?”他想起了那根洞穿蛇人胸口的銀簪子。“沒想到您還是這么快意恩仇的人。”張楚嵐只覺得那股違和之感更濃,但他還沒有想清楚。
季言不置可否。
浴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濃郁的蒸汽飄了出來。馮寶寶披著季言的襯衫裙打著哈欠走出來,她的黑發濕亮,光著腳,隱約暴露出胸口瑩白的肌膚。
季言笑著搖了搖頭,走過去,捉住馮寶寶亂扣一氣的手,又將扣子一粒粒地歸原到合適的地方。她的動作很快,不甚明亮的燈光下她的手指溫軟纖長。
“好了。”季言為她把襯衫裙的衣領整理了一下。
“嗯,”馮寶寶點頭,“喝酒嗎?”
“不喝。”
馮寶寶搬來幾瓶老白干放到屋前的青石臺階上,隨手掀開蓋子,把吸管插進去鼓著腮幫子嗦了起來。季言拿了缺角的蒲扇和木頭小板凳坐在她旁邊,把方方正正的瓷盤子擺在自己的膝蓋上,一顆顆地剝葡萄吃。今晚溫度很高,酒香被熱氣蒸了出來,空氣濕潤得像是剛灑落了幾點雨,一只螢火蟲倏然停歇在夜來香花叢上,劃過一點小小的熒光,又被颯踏的夜風吹得了無蹤跡。
“真亮。”馮寶寶小聲地說,于是女孩們一起仰望天空,一個人的眼神靈動,一個人的眼神呆滯,卻都倒映出深藍色夜空瑰麗的星光。“那里,像勺子。”
“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季言慢慢地念給她聽。
“不對,那不是星星。”馮寶寶說。“下雨了。”
季言忽而感覺額頭上一涼。她伸出手掌,濕潤的雨滴紛紛灑落在她掌心。
“下雨的晚上,怎么會有星星?”季言喃喃自語。
馮寶寶飛快地握緊了她的手,沒有說話,只是向上噴出了口中的酒,空中的酒柱混合著大量的炁,一下子擊中了最耀眼的那顆星星,金屬破碎的刺耳聲音伴隨著爆裂的火花墜落,照亮了三個人的臉。
那根本不是星星,而是神機百煉的造物。
“是監視器……”張楚嵐走過來,眉頭緊鎖。他早該想到的,碧游村這個地方,密集的斥候遍布了每一個角落,他的主人能夠監控一切。而臨時工的計劃還在推進,他們的行動至今都很順利……他忽而感覺自己陷在了巨大的泥淖中,目光所觸之處皆為迷霧。
碧游村隱藏著比表面上更深的東西,這里就像是冰山,看到的不過小小的一角。
“季小姐,”張楚嵐突然問道,“我想……王道長是不是就在附近?”
王也和高思齊面面相覷,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眼底巨大的驚悸。只有死人才沒有命格,或許死而復生也該算到其中一種;而踏著十數人的生命降誕,也足夠令人望而生畏了。
“難怪……”高思齊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嗯。”王也輕聲說。直到現在,他才知道為什么季言作為本該家里千疼萬寵的小女兒,卻總是一個人。家長會,頒獎儀式,升學典禮……別的家長都是盛裝打扮父母聯袂出席,生怕給孩子丟了臉面。只有她,雖然站在最前頭,送她的卻永遠只有保姆和司機;“他們對她有感情,卻難免懼怕她。”畢竟她剛出娘胎,就讓十數人殞命。
“不啊,我是說難怪阿言這么漂亮特別了,原來是生而不凡!”高思齊眉飛色舞地說,他不知道從哪里摸出個扁扁的酒壺,狠狠灌了一大口。“敬我們的漂亮姑娘!”
王也扭頭看了他一眼,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是啊,她又好又特別。”
高思齊劇烈地咳嗽起來,好像被酒液嗆到了,他沒想到王也也能說出這種臭不要臉的話。而王也已經一把拎起了他的行李袋,他的背影蕭索卻堅決。
高思齊心中一動。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真的成為什么世界大魔王了,你還會站在她這一邊嗎?”
王也不答。
“害,那還能怎么辦呢?”王也突然嘆了口氣。之前他一直很緊繃,就像是一根觸之即發的弓弦,此刻他卻放松了下來,懶洋洋的京片子帶了幾分京城大少爺的風采。“那就只能把大魔王敲暈了帶回來了。”
高思齊看著他的背影,縱聲大笑:
“不愧是你!”他把手中的酒壺扔在腳下,“但是今天,去把大魔王帶回來吧!公司那邊,我替你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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