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與念之間總有縫隙。

        在這縫隙中，洛南塵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僧人。

        僧人粗布麻衣，右手持念珠，十四顆木珠泛著油光。

        另外，僧人面帶愁容，不知是生來就這副面容？還是遇到了什么難事？

        洛南塵覺得有些奇怪。

        僧人手持十四顆木珠，即是無畏。

        既然無畏，會有什么愁事呢？佛家不是講究五蘊皆空嗎？

        僧人愁容道：“施主，可否暫做停留？貧僧有話與施主說。”

        說話間，僧人手中的念珠轉得飛快。

        洛南塵疑惑：“你能看見我？”

        這話聽起來是有些氣怪，卻并非是故弄玄虛。

        洛南塵神游了這么久，從未有人注意過他。

        或者說，根本沒有人能看見他，這個僧人竟開口搭言。

        僧人的愁容不減，話語上有了氣勢：“那是自然，貧僧自有大神通，若是連你都見不到，豈不是丟了我佛門的顏面？”

        洛南塵看著僧人久久不散的愁苦，愛心波瀾：“你有麻煩事？”

        僧人并不理會洛南塵的話意：“貧僧想問，施主可愿隨我去西天極樂世界？”

        洛南塵有些好奇：“如何極樂？”

        他不清楚所謂的極樂，到底是怎樣的極樂？

        “極樂之地，玉石瑪瑙鋪為地，金磚筑墻，河中水亦是瓊漿玉液。更有仙樂悠揚，不絕于耳，果食味美甘甜……”

        僧人尚未說完，洛南塵緊縮雙眉，搖頭打斷了僧人的絮叨。

        老和尚不僅愁容滿面，而且麻衣在身，粗布裹體，一副窮酸樣，怎么也瞧不出他是來自極樂之地。

        洛南塵覺得僧人的話不真實，不厚道。

        “佛家講究慈悲為懷，渡人不渡己，既然極樂之地如此美妙，我還是將這善緣讓給他人吧，我就算了吧。”

        洛南塵起手致禮，由于生前常和丫鬟們廝混，舉止上有些偏離，自然地翹起了蘭花指。

        僧人見狀，愁容頓散，鄙夷之色浮在臉上。

        “守屆之人當為剛猛，玄神未化亦應無二，沒想到我佛的大圓鏡智也有走眼之時，你一個男子身卻做女兒態，真是不知廉恥。”

        僧人拂袖而去，寬大的僧袍帶起了陣陣煙塵。

        洛南塵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那句不知廉恥更讓他心生怒意。

        禮義廉恥，世人立身之本。

        自己僅是拒絕了這個不厚道的和尚，就被說成不知廉恥，這什么玩意呀！

        妒忌，極端的妒忌，你個窮和尚！

        如此一來，洛南塵覺得佛門不是心靜之所，心法也絕非是什么色即是空。

        否則，窮和尚怎會有嫉妒之心呢？

        還好，洛南塵的性子與生前一樣混不吝。

        心頭的不悅很快就如亂風拂面，流云過眼，并沒有干擾他蕩游八荒的興致。

        不過，如果少年覺得這只是個插曲，只是一個偶然，那他真的想錯了。

        念念再起，縫隙再現時，洛南塵又被人攔下來。

        被攔停的瞬間，他才覺察到這紅塵凡世中竟有如此多的慧眼，搞得自己做個鬼也不安生。

        此次的停留，并沒讓洛南塵的心情有多差。

        攔他的是一個女人，身姿妖嬈，面容嬌艷。

        女人的年紀不大，新婦的模樣。

        生前，洛南塵見過不少女子，都不及眼前之人。

        新婦的肌膚似團酥，更勝初雪；腰身似帶如柳，娉婷裊娜；眼波流盼，盡散風韻之情；朱唇只需微翹，便有笑意溢出。

        更有絕妙之處！

        新婦的笑內藏羞，羞里含嬌，嬌中帶俏，俏處又滿是笑，一時間竟讓洛南塵呆住了。

        洛南塵不等女子開言，先提出了心中的疑問：“你也能看見我？”

        說話間，為了強調自己虛無縹緲的身體，洛南塵有意地指了指。

        不經意間，醉人的蘭花指又顯露了出來。

        女人看到了蘭花指。

        突然皺眉，緊唇，兩頰微鼓。

        隨后，女人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艱難地將什么東西壓了回去。

        女人的笑再次溢出來，鶯聲燕語也隨之響起。

        “公子為鬼身，奴家自然識得，否則豈不污了游神之名，奴家此次前來，就是想問一下，公子可愿隨奴家去往幽冥之地？”

        話語間，女子笑意盈盈，一雙鳳眼卻停留在洛南塵修長的小指上。

        蔥白的小指正微微上翹，如蘭花，恰似嬌柳。

        “幽冥之地便是陰府，我已身死，應入輪回。”

        “然則，我也曾有耳聞，枉死之人，在陰壽未絕前無法投胎，想那陰間苦冷，我能否暫且如此，待……”

        洛南塵的話尚未說完，女子又做了一次吞咽，臉頰上竟有了霞紅。

        “幽冥之地雖是陰府，也絕非都是森冷所在。”

        “望鄉之南有一山谷，名為無憂，入無憂者永無眾苦，更無須經歷輪回世劫之難，乃是清凈安隱之地。”

        “幽冥雖沒有無量光明，但有愿燭，愿燭燃起，可圓諸多心念。”

        女子的語速極快，說完便微閉雙眸，輕撫，好似了結一件天大的心愿。

        “哦，姐姐說的地方，是大能的居所嗎？”

        雖然女子說得飛快，洛南塵的耳力卻是極好，聽得一清二楚。

        洛南塵有些心動。

        不說無須輪回，那個愿燭就是最大的誘惑，終究是在世間行走過的人，私心總要有一些。

        “啊…”

        “嗯…”

        “這個…大能不居于那里。”

        “大能慈悲，渡化萬魂，要行遍幽冥各處，無法居于無憂谷。”

        女子說得吞吐，目光也有些飄忽，洛南塵心生遲疑。

        “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這是大能之名，也是大能之法。法由禪定生，禪定便須要靜修，有這等凈地不住，我一個新亡之人，何德何能會有如此厚遇呢？”

        如此想著，洛南塵偷瞥女子，發現女子的眼神更加飄忽，心頭遺憾道：“長得不錯，就是心眼陰了些，不厚道。”

        他起手致禮：“入幽冥便會有憂，即便不受邢獄之痛，也要承受輪回之苦，若是無憂，大能又何苦渡眾鬼，不成正果呢？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就算了，我……”

        洛南塵的絮叨尚未說完，女子悶哼一聲，櫻口大張，嘔吐起來。

        女子吐罷，鳳眼倒豎，厲聲喝道：“想來白澤也是眼瞎，你這般模樣，如何是守屆之人？男便是男，女便是女，你這等亂陰陽的腌臜之徒，真是不知廉恥。”

        說罷，女子絕塵而去。

        轉頭之時，女子的嬌容皆無，獠牙之態具現。

        洛南塵既是心驚又是茫然：“這怎么就走啦？我呢？我怎么辦呀？”

        對于輪回的常識，他多少還是有些了解。

        人死入陰間，這是正道，除非有天大的功德，肉身才能化為大能。

        捫心自問。

        自己好像沒有什么大功德，小的也沒有。

        只是不想受苦寒之難，也就隨口拒絕了一下。

        沒想到，夜游姐姐就這樣罵著人，走了。

        夜游的這一走，洛南塵在歸屬的問題上犯了難。

        他真不認識去幽冥的路呀！

        不過，這已經是第二次被罵了，美少年有了憤怒。

        就算拒絕不明的邀請，也不至于罵人吧？

        無論從言談舉止，還是相貌風姿，不用憑心，自己也和不知廉恥搭不上任何關系呀！

        生前，本公子也是被寵大的人，除了被喜愛外，就沒有責難過，更別說侮辱了。

        怎么死了，還落到這一境遇？

        “好死不如賴活著！”

        如此思慮下，他認可了這句話。

        為此，洛南塵做了一個英明的決定。

        當下，凡是能見到自己，并且主動搭話的人，都沒有什么善意，自己屬于初來乍到的小鬼，應該留個心眼。

        他不想被人罵三次不知廉恥。

        沒錯，洛南塵的決定非常正確。

        世間尚有百態，人心亦有萬種，更何況這神鬼之境呢，這里可都是精華中的精華呀！

        可惜，事不隨人愿。

        當第三次的念念間出現大裂縫時，一聲輕叱叫停了他的身形。

        “你這死鬼，哪里走？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聽到這話，洛南塵第一個反應就是不開心。

        他聽過死鬼一詞，多是坊間賤男艷女之間的愛稱。

        自己不適合，也非常不合適。

        他的第二個反應，就是想一口回絕。

        “我還是算了吧！”

        可是，這話尚未說出口，一張腥臭的黑布便迎頭罩了下來。

        洛南塵想要躲開，或是用手撥擋，卻發現黑布中竟有刺眼的光芒。

        金光之中飛散著道道符文，每一道符文都如萬斤重石，壓得他無法移動半分，就連時常翹起的蘭花指，此刻也不隨心念了。

        在符文的催動下，無形的金光網將洛南塵籠罩起來，牢牢地束縛住，并逐步收緊。

        洛南塵覺得自己像一塊軟糕，被擠壓得越來越小，直到散了身形，化作一道青煙，被吸進葫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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