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鏡高懸
“青天大老爺啊,草民真的不知道草民這媳婦是被拐子拐來的啊,三年前她瘋瘋傻傻的跑到我家中來,草民是心善,怕她跑出去再出什么意外才留下了她,這三年來草民日日照顧著她,不曾虧待過她,再者說了,草民家無恒產,哪來的錢財買媳婦啊,大老爺啊,草民這媳婦兒真不是買的來的啊。”
森嚴肅穆的高堂上,巨大的紅木桌后坐著一個面目模糊,頭戴長翅帽的綠袍男人。
男人神色慵懶,身側還站著一個布衣書生裝扮的人,在小聲地對他私語著什么。
而堂下,俯身下跪不停的磕著頭的麻衣農夫還在喋喋不休,磕磕絆絆的描述著自己的困苦和老實。
農夫身旁還跪坐著一個破衣爛衫,滿身臟污的女子,瞇著眼搖晃著身體仰頭看著綠袍男人身后那塊碩大的牌匾。
仔細聽,她還在小聲地念叨:“明,鏡,高,懸”
女子身旁還趴跪著一個人,那人花白的發絲從布巾中散落下來,遮住那張蒼老的臉。他趴跪在地上,撐著身子的雙手顫抖著,緊緊的抓住女子散落在地上的衣衫,聲音微弱的喚著女子的乳名:“阿福阿福啊”
臺上的大老爺,垂著眼,開口說到:“即如此,想來也不過是一場陰差陽錯。”老爺不著痕跡的挪動了一下他的屁股,換個重心端坐著,看著臺下的眾人,滿不在乎地說:“老丈,如今你女兒已尋到,便帶她歸家吧。”
“謝大人”老人雖心有不甘,可升斗小民到底是不敢在公堂上反駁上官的決議,能安全帶回女兒,到底也算是達成了所愿,萬事以后再說吧。
可苦主愿意妥協,卻不代表雙方都愿意妥協。
“不能啊老爺!”之前那喋喋不休的農夫,膝行至女子身邊,一把摟住女子不再撒手:“不能啊老爺,我們都做了三年的夫妻了,您不能讓我們夫妻分離啊,不能走啊。”
女子也不掙扎,只呆愣愣的看著高堂上的牌匾,一聲不發。
原本認了命的老人卻爬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撕扯著農夫,怒吼著:“你這殺才放開我女兒!”
高臺上的老爺皺著眉,對臺下的鬧劇相當不滿,用力拍響驚堂木:“肅靜!”
女子仿佛被這聲巨響驚嚇到了,渾身動作很大的抖了一下,老人感受到女人的動靜,連忙安撫:“阿福,阿福別怕,爹在那。”女子終于扭過頭來,看向老人,眼神中有些疑惑。
不等老人和女子有別的反應,農夫一把推開老人,手拽著女子的胳膊,轉向高堂跪拜:“青天大老爺啊,您可不能讓我們夫妻分離啊。”女子的眼神有些飄忽,目光卻一直跟隨著被推倒的老人,似乎在思考什么。
只聽臺上高高坐著的那人悠悠然地說:“老丈,你那女兒到底已經是人家的妻了,不好另行招贅。你又無子,這女婿你也認了吧。畢竟,不知者不罪嘛。”
聽了這話,農夫喜不自勝的更加賣力地磕起了頭,而被推到一邊的老人卻久久未能爬起。他撐著那雙滿是皺紋的雙手,想要爬到女兒身邊,喃喃到:“阿福啊,阿福啊”最終噴出一口鮮血,倒地不起。
鮮血濺到了女子垂在地上的右手上,從被人拉進這寬廣空蕩的高堂以來,都沒什么大動靜的女子抬起了手,把手上還溫熱著的鮮血蹭到唇旁:“爹?”
女子冷靜的看著手上的鮮血,腦袋里如走馬觀花一樣涌現出這個女孩短暫的一生:鄉下地主員外的老來女,有兩個哥哥,大哥哥在女子出生之前就被抓了壯丁,只存在老父親的言語中,從未見過面。小哥哥比她大八歲,不過在她六歲的時候一場高燒就病死了,之后作為老來女和獨生女的她,在人生的前15年被躺在地上的那個老人千嬌百寵的嬌養著。
母親是一個落魄秀才的小女兒,名字起得也秀氣,叫文繡。為了給父親湊上京趕考的路費,嫁給了比她父親年紀還大的鰥夫地主,生了她這一個從爹算是老來女,從娘算是早孕早育的獨生女。
獨生女順順當當的長到了15歲,讀了書習了字,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該議婚了。
大兒子被帶走了快二十年,生死不知,小兒子死了快十年,尸骨都化了,唯一的女兒勢必是要留在身邊的。
老地主雖然身上沒什么功名,幼時也是習過三百千的,三個孩子也都識文會寫,因此想招贅個文人女婿。
女婿若是想繼續讀書趕考,家里也是供得起的,若是想像他老兒一樣做個鄉下地主,那更是好說了。
于是老地主便備了禮,前往岳丈家里去,懇請人家幫忙介紹個知根知底愿意入贅的讀書人。
可誰成想,剛去了那年紀比自己還小了三歲。
十來年了,上了好幾次京城,依舊還是個秀才的老丈人家中走動回來。
乖巧可人的女兒就不見了。
女人跪在那兒,眼神逐漸清明:她是佟福,鄉下地主員外的小女兒。
佟福伸手去碰了碰老人伸向她的手,還是溫熱的。那雙手瘦了許多,指節上長長的汗毛比記憶中的白了許多。
聒噪的謝恩聲還在耳邊徘徊不去,佟福用力的攥了一下老人的手,小心的放下后忽然暴起,一個欠身撲到還在口舌翻飛的恭維叩拜的農夫身上,雙手按在他的后腦勺上,用力的向下按去。
一聲清脆的瓜裂聲傳到堂上眾人的耳邊,卻沒人動彈,似乎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
佟福沒有停手,而是抬起了頭,雙眼直視臺上的老爺,手下繼續用力地抬起落下,一下,兩下,三下似乎在說:你看到我了嗎。
“大大膽!”站在老爺身側的布衣師爺陡然驚醒,大呼出聲:“竟敢在公堂之上行兇!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被師爺這一聲吼喊回了神的知縣老爺,當即大呼:“大膽刁婦!竟敢謀殺親夫!左右還不快點拿下。”
佟福在臺下扯著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語氣中帶著一絲恍然:“你看到我了?”
這話說得,原本想奉知縣的命令上前去抓住她的衙役們,竟然都一一止了步,猶猶豫豫地不敢上前
這衣衫凌亂,散發遮臉且又是滿臉滿身的血,又如此說話,莫不是,鬼來的吧。
臺上的知縣挺直腰板,語氣生硬:“你此話何意?”
佟福用腳踢了一下地上那個血肉模糊的腦袋,對縣令說:“我說你是個狗官!”
擲地有聲的謾罵氣的知縣老爺臉色漲紅,師爺畏畏縮縮的在高臺上指責站在下面的佟福:“大膽!你這謀殺親夫的毒婦膽敢謾罵朝廷命官,誅你九族!”
佟福并不理會這跳梁小丑,自顧自的將從剛才倒下后就沒在動彈的老人扶著依靠上門柱,試了試老人的鼻息才又開口:“謀殺親夫?何來的夫?”
“你”知縣剛想開口,但是佟福沒耐心聽他廢話:“他家中莫說米面,便是盛米的土甕都是爛的,自然無錢買妻。”
“三年前,我父親為了給我招贅,準備在山上起個新宅子。”她一腳把地上的尸體踢開,把他那張辨認不出原本模樣的臉暴露在空氣中,“他就是當時的一個小工。”
“他自然不用買,他只需要一根木棒,一個口袋,一個女人就到手了。而且木棒是我家的,口袋也是我家的。”三年前女孩還在憧憬著未來,心里盤算著父親給他找的夫婿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是如同村中唯一讀了書的堂兄那般鼻孔長在腦門上,還是如同幾個表兄那般呆呆的。
可轉眼間,明媚的陽光便消失了。
“他想著只要我生下他的孩子,那他不只是能帶走一根木棒,一個口袋,一個女人……我父親新起的宅子也是他的,土地是他的,一切都得是他的。”
“既然要招贅,為什么不能是他那?”
“反正只是一個女人而已,她怎么想的,愿不愿意,過什么樣的日子,誰在意那。”
“是不是啊,老爺。”佟福又用她那雙不再明亮,昏暗黃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知縣:“你在意嗎?”
“不知者不罪?呵,不知者不罪?那你又知道點什么?”
“你這狗官!”
知縣被她說的啞口無言,火冒三丈,站起身來大吼:“拿下!給我拿下!”他推搡著身邊站著的師爺,把師爺推向堂下站著的佟福,大吼“把她給我拿下!下大獄!斬了她!”
佟福一動不動地站在堂中,任由左右的衙役上前把她按倒在地,只是那雙眼睛依舊倔強地看向高堂上的暴怒的知縣,和他身后那塊方方正正的大匾。
以及上面那四個,雖然幾十年沒見過,但是依舊那么熟悉,仿佛刻在了靈魂上的漢字。
明鏡高懸。
這四個字仿若無形的雨水,沖刷著佟福的眼睛,黃濁漸漸褪去,只留下清明。
真是的,又換了一個世界。
(https://www.dzxsw.cc/book/83309095/3192568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