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上一個人分很多種情況。

        有的人是一見鐘情，有的人是日久生情，至于洛內·威爾森？

        他是在兩人相處的某個時刻突然喜歡上菲碧·岡特的。

        不過他當時只感覺心臟的跳動頻率比平常快上許多，后知后覺才想明白，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喜歡”吧。

        人總不會一直開心。

        舞會過后，緊張的期末緊接而至。

        洛內只是四年級的學生，尚不覺得壓力過大。但六七年級的學生們可就不這么認為了。他們必須認真備考，畢竟期末成績關乎未來。學習好的人不必擔心找不上體面的工作，到時候魔法部會誠摯邀請他們前去上班。

        教授們也跟著忙碌起來。

        他們不僅要想辦法提高考試合格率，而且需要幫助得意門生們做好職業規劃，這樣利于拓展自己的人脈。說不定以后某個學生就成為魔法部部長了呢？

        這天，洛內給布朗教授送資料時，看見菲碧·岡特坐在他對面，不耐煩的表情直接掛在臉上。

        “岡特小姐，我知道你魔法學得好，加德教授對你贊不絕口。但魔藥課和黑魔法防御課是同等重要的必修課程，如果你連及格的分數都考不到是無法畢業的。”

        布朗教授是個心寬體胖的中年男人，戴著一副粗框眼鏡，脾氣好得有些軟弱。他正苦口婆心地勸說菲碧，同時頻繁地拿手帕抹去額頭的汗水，從氣勢上看，一時間竟分不清誰才是教授。

        他看見洛內進來，臉色才稍顯緩和：“威爾森先生，麻煩你就放桌上吧。”

        到底是看見自己次次考試都接近滿分的愛徒，說話底氣也變了。

        洛內應聲，走到辦公桌前。

        菲碧坐在中間，絲毫沒有給他讓個位置的意思。他只好站在桌角，伸手把資料按摞放好。中間不經意一瞥，對上她的眼睛，她卻故作心虛般立刻扭頭。

        “您或許以為我是個懶散的學生……”菲碧皺眉，“但我認真背了您劃的所有重點，對那些莫名其妙的藥草之間的反應仍然一竅不通！”

        她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布朗教授嚇得猛地顫抖身子。

        “為什么白色的雛菊搗碎了再加入浸泡過迷迭香的汁液，經過進一步的提純和過濾就會做出藍色的藥水？又不是做飯，干嘛要用迷迭香呢？我討厭它們的味道！”

        “這、這一定是有它自己的道理。魔藥學是門奇妙的學科，單靠記憶是不行的。對吧，威爾森先生？”

        洛內沒想到自己會被點名，機械地點點頭。

        他看見菲碧似乎一副很受打擊的模樣，忍不住說：“如果靠記憶的話，實踐操作是沒問題的。”

        魔藥課考試分為筆試和實踐操作兩個部分，各占一半的比重。如果菲碧的實踐操作能拿到八十以上的高分，能為筆試分擔相當一部分的壓力。

        “正如他所說，岡特小姐。”布朗教授瞇起眼睛，仔細查看她的成績單，感覺頭又開始疼起來了，“如果你愿意在實踐操作上多下點功夫，加上我出的期末試題不很難，及格對你來說不是什么大問題。”

        “我會的，先生。”

        菲碧回答得很堅定，仿佛已下定決心。

        這積極的態度讓布朗教授心中獲得許多慰藉。

        當教授的，不怕遇到沒有天賦的學生，只怕那種既糟糕又不愿努力的學生。岡特小姐的出勤率一直很高，比起被她空缺幾乎大半個學期的魔法史課，他已經含淚知足了。

        菲碧說完便離開，洛內也告辭走了。

        剛推開門，他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到墻邊。

        一張女生的臉急劇放大，他甚至感覺到她的發絲在他臉上跳舞。

        “岡、岡特學姐！”

        洛內下意識就這么叫了。

        話一出口，他立刻后悔——叫什么學姐，他們關系很親近嗎？

        她怕是連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吧。

        想起自己之前連續兩次自作多情的經歷，洛內更覺尷尬，鬧了個大紅臉。

        他應該客氣又疏離地叫她“岡特小姐”的。

        但菲碧并不在意這小得不能再小的細節。

        “你叫威爾森？”她問。

        “洛內·威爾森。”

        她竟然記得他姓威爾森。

        洛內心里為此詭異地雀躍了一秒，趁機報上全名。

        菲碧自顧自地點點頭，然后又說：“我之前幫過你。”

        她用的是肯定句。

        “算是吧……”洛內猶豫道，“我以為你完全沒印象。”

        “很多事我都記不太清楚。”

        菲碧往后一抓頭發，露出無神的眼睛。它們像是兩塊失去高光的寶石，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洛內。于是他的呼吸也不自覺加快、緊張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但、既然你承認我幫過你，那就反過來幫我一個忙吧。”

        他聽見女生如此說道。

        “什么忙？”

        他從不拖欠人情，所以這個忙必須幫。

        洛內后來冷靜地想，這或許才是他答應菲碧的真正原因。

        但當時那種氛圍，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在鼓動他說：答應她、答應她、答應她！于是，一切就“鬼使神差”地順利發生了——他們約定好每周二周四私下練習實踐操作，以確保菲碧期末能考到八十分左右。

        洛內本以為菲碧說自己對魔藥課一竅不通是謙虛，想不到她根本沒有任何夸張的嫌疑。她真的連各種基礎儀器和試劑的名稱都不知道。尤其是她好像天生不害怕似的，混合起未知的溶液來毫不含糊，一點沒有新手猶豫的樣子，差點引起小規模的爆炸。

        終于，當她成功把兩種藥性排斥的底液攪合在一起時，坩堝里緩緩升起一縷綠色的濃煙，像極了下水道的粘稠物，散發出惡臭的氣味。

        “學姐，你用錯試劑了！”洛內捏著鼻子大叫。

        梅林啊，他覺得自己要中毒死在這兒了。

        菲碧也一臉嫌惡，但保持著鎮定，“怎么辦——”她問。

        “倒出去！它們已經沒用了！”

        洛內慌忙拿起坩堝，那綠色的煙一觸碰到他的手背便凝結成固體，他一下子痛得把它掉在地上。地板瞬間被腐蝕出小洞，面積向外蛹動著擴張。

        他拿出魔杖，看見手背表皮也燒灼開，露出里面的肉紅色，手抖得甚至拿不穩。

        “愈、愈合如初……”

        疼痛啃食著神經，他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施咒。

        “嘿、快過來！”

        菲碧見他那副樣子，急得直接把他拉到教室外面，緊緊關上大門。

        走之前她不忘打開窗戶，希望這惱人的氣味能隨著流動的空氣一齊飄走。

        洛內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就被對方握住。

        她看見那傷口時也不禁皺起眉毛，說：“你知道什么用來治療的咒語？”

        人在過度緊張時會想不起平常隨口就來的東西。

        洛內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短時間內無語倫次地答不上來，被瞪了一眼。

        “我說、你知道什么治療的咒語嗎？”

        于是菲碧又耐著性子重復一遍，她的語氣相當克制了。

        這時洛內抖落下手背上的固體，那傷口隨即暴露在外，傳來曬鹽般的干澀感。

        他咬牙不讓哀嚎的聲音響起，否則一定會被她小看。但手不受控制的抖得更快，菲碧便立刻用手心包裹住他僵直的手指，那份溫暖讓他稍微平靜下來。

        “愈合如初？”

        菲碧講話沒那么沖了，“什么？講清楚些、說慢點。”

        洛內又放慢速度說了一遍，就像教授上課般標準。

        這下菲碧確定自己記住，不假思索便拿出魔杖，尖端指向血肉模糊的傷口。她的發音簡短有力，仿佛每一個韻母都飽含生命，更帶著讓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白光亮起，洛內只覺疼痛漸漸和自己抽離開來，沒過幾秒，他就安然無恙。再看手背，那里連一道傷疤都沒留下。

        洛內驚得說不出話。

        愈合如初看似是個簡單的魔咒，但它的上限高得各不相同。如果二三年級的學生只能用它來治療輕微的擦傷，那教授們則可以用它來治療更嚴重的刀傷、燒傷等。換作是他舍友，未必能讓傷口愈合得這么完美。

        “你之前沒學過愈合如初嗎？”

        從菲碧剛才的問話看，她似乎是第一次用它。

        “不記得了、或許學過。但我對這種無聊的咒語不感興趣，忘了也正常。”

        她大概是第一個敢用無聊來形容巫師必學咒語的人吧。

        “但、萬一你受傷了——”

        “我不會受傷。”菲碧打斷洛內的話，“我會提前攻擊那些試圖傷害我的混蛋，打的他們滿地找牙。誰都別想傷害我。”

        經過這次教訓，菲碧倒是不敢輕易用自己不知道的藥劑了。不是因為她害怕搞砸，而是她不想再讓洛內受傷。于是他每說一個步驟，菲碧才敢繼續做一個步驟，他們配合著將重點魔藥挨個兒做了一遍。雖然最終成品的色澤和藥效遠遠比不上優秀學生之作，卻也進步飛快，打個七十分沒問題。接下來主要是改正操作過程中的細小錯誤，這個環節要求嚴苛，再怎么認真也不為過。

        兩人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這時候課程結束，沒人會占用教室。他們可以盡情練習，之后還一同去吃飯，路上洛內會全面地復盤一遍今天發現的錯誤，好提醒她多加注意。如果他們一切順利，正好在飯點到達大廳，偶爾會碰巧遇見幾個朋友。

        他們一開始也沒有多想，只是向兩人打個招呼。

        但隨著次數增加，他們似乎感覺到什么苗頭，總會笑著打趣說：“瞧啊，我們的威爾森先生又和他女朋友共進燭光晚餐了。”

        洛內起初會紅著臉解釋兩人關系，后來也懶得管了，反而在心里為他們默默捏把汗。

        因為菲碧說：“如果不是你的朋友，我會撕爛他們的嘴。”

        自求多福吧，兄弟們。

        期末不久來臨，六年級比四年級提前兩天考試。

        洛內這天一下課便飛奔至考場門口，等待菲碧出來。

        光看表情也看不出她發揮如何，洛內不免緊張起來。

        直到她走近，給了他一個擁抱。

        她實踐操作考了八十二分，加上筆試的五十四分，成功合格。

        那一瞬間，洛內突然聽見自己的心在砰砰跳動。

        這是他第一次和某個女生擁抱，彼此之間還分享著同一份喜悅。

        家世、美貌、才華、性格……是什么促使你喜歡上一個人？

        菲碧·岡特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西雅·查平那樣的艷麗。她魔法學得很好，但又不會溫柔地和人交談，似乎怎么找都找不到討喜的地方。但洛內知道，他透過浮在水面上的東西，看見了海洋底部的清澈。

        那天晚上她高興地請他喝啤酒，喝到最后，把自己喝得暈頭轉向。

        而洛內卻在想他們還可以用什么理由見面。

        就像童話故事告一段落，結尾已完，后續如何無人再述。

        “我們現在算朋友了嗎？”

        “當然。”她趴在桌子上，瞇著眼睛說。

        “那放假后，你會給我寫信嗎？”

        沒有回答，她早已枕著雙臂睡著了。

        后來洛內真的沒有收到她的信。

        升上五年級，菲碧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沒了消息，他再沒有見過她。

        她依然神出鬼沒，但誰都抓不到她了、包括洛內。

        他之后遇到了許多人，但再沒有哪一個人像菲碧那樣。

        再次聽到她的名字，他成了沒幾個月就要畢業的七年級生。

        那時他手里拿著魔法部的邀請函，坐在布朗教授的辦公室，和他討論自己未來的職業規劃。老實說，他想成為一名魔藥學教授。但母親和教授極力推薦他去魔法部參加工作。

        “威爾森先生，如你所見，當教授沒什么好的。反觀魔法部，待遇和薪資十分可觀，連岡特小姐都成為其中一員，以你的成績理應取得更高的職位。”

        他聽見這個熟悉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

        “菲碧·岡特？她去了魔法部？”

        “哦……都是前兩年的消息了。她是加德教授最欣賞的學生，雖然成績不高、起碼算過線，幫她一把自然不在話下。”布朗教授顯然不打算深談，他的重點是洛內，“所以，你去魔法部前途大好啊。”

        “聽起來的確如此。”

        ——能和她成為同事的話，確實是份不錯的差事。

        洛內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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