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狼沒有輕舉妄動。

        它們身體前傾，隨時準備好向前攻擊。

        眼看包圍圈逐漸縮小，女人站在原地，全然不像先前那般悠然。剎那間，風吹衰草的聲音也變得轟然作響，夾雜著篤篤心跳。納吉尼嚴陣以待，排列整齊的菱形鱗片都如同騎士的盔甲，泛出鐵的光澤。

        爆竹已經(jīng)點燃，沒人知道它會在什么時候爆炸。

        或許是幾分鐘、幾小時后，亦或許就在眨眼間的下一秒鐘——

        風動林濤。

        無盡的黑暗深處，一匹通身雪白的狼碾碎腐土而來。

        那一身皮毛猶如千年雪川，凜冽不化，在月光下現(xiàn)出神邸那不可褻瀆的光華。

        而它竟然有三個頭顱，分別朝向北與東西，將偌大的世界盡收眼底，沒有什么能逃離它的掌控。寒色的眼瞳都緊盯著自以為是的入侵者，含有警告意味的嘶吼在曠野回蕩，響如洪鐘。

        它便是林域的守護者、群狼的王。

        名為柏洛斯的可怕怪物。

        它的第一個頭顱能使人冰凍，第二個頭顱能破除魔咒，第三個頭顱能驅(qū)趕死亡。它擁有永生的力量，靈魂不老不滅，除非有人能將三個頭顱一同割下。曾經(jīng)有無數(shù)的巫師把性命交代于此，連尸體也沒留下。土壤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骨骸，滲出暗色的紅。

        菲碧沒有要退縮的意思。

        她向右飄飛的長發(fā)遮住半張臉，半明半昧之間露出滿是殺意的眼。

        通過水晶球能把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湯姆從未見過那樣子的菲碧、好像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自從兩人相遇，她表現(xiàn)出最不友善的態(tài)度即是初見時的排斥與暴躁。但盡管如此，也并不包含今天他所看見的陌生的表情——不帶任何感情的空洞。她仿佛整個身軀都被無盡的冰冷所填充，涌起愈演愈烈的肅殺之氣。

        “這下有意思了……”一旁監(jiān)視的老者咕噥道。

        “你猜他們哪個先死？”

        第一波狼群率先發(fā)起攻擊，它們只是用來試探敵人深淺的工具，不分先后地橫沖直撞而來。此時雙方仍保持一段距離，菲碧有足夠的時間做出反應。她用定身咒同時擊中數(shù)個目標，它們瞬間便如同畫面定格、一動不動。

        但這實在是雕蟲小技。柏洛斯第二個頭顱的眼睛發(fā)出幽幽藍光，光暈化解了咒語。伴隨紛至沓來的奔跑聲，萬丈冰凌從它所在之處四射閃出，極快地向前延伸，抵達的每一寸土地都覆上霜雪，生機不再，這時忽聞爆裂之聲。

        熊熊烈火升騰而起，在地上劃出燃燒的火痕，阻斷冰凌的攻勢。冰火兩重天，鏡面般的冰瞬時破裂，白霧彌漫，濺起漫天的細碎晶體，在凝空中反射出幽明的月光。沖在最前列的野狼來不及閃避，皮毛也燃起橙紅的花、頃刻便被焚燒殆盡。

        很快，柏洛斯的第三個頭顱也發(fā)揮作用。

        暴露在視野中的一具具焦骨竟漂浮起來，構架出聯(lián)結血肉的神經(jīng)、骨骼，然后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出新的肌肉、器官、四肢……本該化為灰燼的野狼如同不死的幽靈，帶著煥然一新的生命，再次返回人世！

        這才是無數(shù)巫師寧愿背負死亡的風險也要前來尋找柏洛斯的原因。

        操縱冰的自然之力、能抵御魔法傷害的鮮亮皮毛，這些都是吸引人的籌碼，但比起永生的誘惑，便不足為奇，也不值一提。在黑巫師扎堆的地下市場，可想而知，它的標價會有多高？有趣的是，誰也不知道擁有柏洛斯的頭顱是否就能真正擁有永生之力。但即使有人成功，他也未必會選擇金錢交易，而是讓自己獨吞永生的可能性。

        區(qū)區(qū)永生的“可能性”，便已令人瘋狂至此了。

        一滴滴汗水從菲碧的額頭流下，不單是因為火焰的溫度，更是因為柏洛斯的威壓。

        腳下的土壤正緩慢地變?yōu)榻┯驳难┌咨�，又被火紅色燒成水汽，激烈地對抗著。

        魔力像沙漏中的沙子從女人指尖流逝，但那些野狼來了又倒、倒了又起、起了又來……維持火焰的屏障已令她倍感疲憊，更別提主動出擊了，砍下怪物的頭顱根本是天方夜譚。防守不能解決問題，自己遲早被它們耗死，必須速戰(zhàn)速決。

        菲碧與納吉尼對視一眼，彼此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大火似乎要燃燒天空，叫囂著往上攀爬。一道白光將納吉尼變成體型更加龐大的巨蟒，足有教堂的頂梁柱那么粗壯，尾尖一甩便能鞭死小型動物。它嘶嘶作響，動作更加迅速、無序，擺出一副挑釁的模樣，與前來應戰(zhàn)的狼纏打起來。菲碧則要使用瞬移的魔法，經(jīng)過準備時間后，她到達柏洛斯附近，直面這頭怪物。

        魔法生效的一剎那，數(shù)道冰錐從天而降。女人以速度最快的魔咒應對，只聽破裂之聲，冰錐碎成箭鏃瞬發(fā)。她本能地抬起手臂擋住眼睛，其余碎片如鋒刀劃破她的衣裙和臉頰，攜帶熱血飛入身后的枯木樹干。她一甩魔杖，正要刺來的冰箭向反方向射去，但被柏洛斯發(fā)出的光暈所抵擋——

        就在此刻，白光從不遠處閃來。

        菲碧施展的阿瓦達索命咒，一擊即中。

        柏洛斯向月亮哀嚎一聲，搖晃著身軀、倒地不起。

        圍攻納吉尼的狼群意識到情況不對，向這邊趕來。路程不長，留給菲碧的時間很少。她邁步上前，從腰間的佩帶抽出匕首，一把嵌入狼王之頸，血液噴涌。

        第一個頭顱在地上骨碌翻滾，它便失去了使用冰的力量。

        已經(jīng)有獨狼趕來支援。但它勢單力薄，見自己的王倒在血泊之中，驚疑地在周圍來回躊躇。

        正當菲碧要割下第二個頭顱時，身下癱倒的柏洛斯突然翻身將她撲倒，咬上她的手臂。那斷頭截面處不停流下黏稠的血，啪嗒啪嗒擊打在女人臉上。

        她的力氣如何能和野獸相比？撕裂棉布般的聲音與凄厲的慘叫同時響起，一團模糊的血肉混合物被吐在一旁。柏洛斯雙眼發(fā)紅，斷頭的疼痛燃起它滿腔怒火，一心要折磨自己爪牙之下的女人。失去咒語的庇護，她脆弱得就像是待宰羔羊。

        “菲碧！”湯姆的心猛然糾起，桌上的水晶球被他震得晃動兩下。

        “她在哪里？”面對他的質(zhì)問，老者卻支支吾吾。

        “別裝你不知道！”男孩怒斥，越過柜臺，單手揪住他胸前的長袍往下扯，右手拿起魔杖抵住他的喉結，“別想騙我，她到底在哪兒？！”

        老者一副嬉笑的模樣，“死不了、死不了……冷靜點、年輕人。”

        魔杖更用力地扎入他的皮膚，他神色不改，像分享秘密般竊竊私語：“我有兩張卷軸，可以帶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隨后舉起一根手指，“一百加隆，不然你也殺了我也沒用。”

        湯姆推開他，往桌上扔出個皮袋。

        里面一共是三十六個金加隆，包括梅洛普留下的九個。

        “剩下的我之后補上。”

        菲碧不準他提前學幻影移形，等他跑著找到人幫忙、她都不知道死幾次了。

        他必須立刻趕到現(xiàn)場，無論如何也要利用卷軸和她平安回來。

        老者不滿地哼哧兩聲，一手扶著腰、一手掂起皮袋晃了晃，然后從貨架上拿出卷軸。它們顏色泛黃，年代古老得讓人擔心吹口氣就化成灰了。

        湯姆得知使用方法，臨走前，又朝老者看了一眼。

        他自己剛才是冒險賭了一把，如果對方拒絕他也束手無策。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幫自己只是單純?yōu)榱隋X嗎？

        其中恐怕大有淵源。

        但來不及細想，男孩鋪開卷軸，念出咒語，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手臂露出一截白骨，菲碧差點不省人事，臨近死亡的危機感苦苦支撐著她的意識。盡管處于下風，她的魔杖始終保持指向頭頂?shù)墓治铩Ｈ嗽陉P鍵時刻能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當怪物的尖牙不知又計劃咬下她的哪塊肉時，她耗盡全力釋放出最后的咒語——又一個阿瓦達索命。

        柏洛斯畢竟不是神邸。

        哪怕永生之力能幫它逃過索命咒，它也需要大量時間來恢復魔力。它小瞧了面前看似已經(jīng)是盤中之物的女人，再次被擊中時，憤恨地咬上她的脖頸。這次遭殃的是菲碧的手。十指與手背死死護住脖頸，幸好柏洛斯只是垂死掙扎、咬合力不足以致命，卻還是硬生生斷了她的無名指。

        菲碧沒有力氣尖叫了。

        她也沒有力氣推開身上沉重的狼王，和它一樣躺著靜止不動。

        這時納吉尼趕到，用身子移走柏洛斯，菲碧這才起來。

        她眼前發(fā)昏，雙腿顫抖著站不穩(wěn)了。于是又倒坐在地上，用完好的那只手撿起掉落的匕首，捅入怪物第二個頭顱。可她實在虛弱，沒法繼續(xù)了。

        紛亂的樹影重疊在一起，月光映亮地面坑洼處積攢的鮮血，也映紅了血人般的菲碧。

        隨著柏洛斯暫時死亡，死而復生的野狼重又變?yōu)楣腔摇㈦S風而逝。有納吉尼的守護，其他野狼不敢上前。它們并不知道敵人此時已精疲力盡，只要群起而攻之就能取得勝利。

        納吉尼不久便會恢復原狀，再不能威懾群狼。菲碧清楚自己已是強弩之末。

        她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唇瓣透出不健康的青紫。她先憑借腳的蹬力挪動著，遠離柏洛斯一段距離。又拿起魔杖，手卻抖動得握不住它、就用牙齒咬住，強制自己集中精神，想要用幻影移形。嘗試數(shù)次，均以失敗告終。

        女人大口大口喘著氣，胸腔像塞滿石頭，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劇痛。

        她明白這種關頭更不能停止思考，但大腦遲鈍得難以正常運轉。她只好在原地等力氣恢復，亦或是等死亡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當柏洛斯跛著腳站起時，菲碧心道自己應該是活不了了。

        那怪物的情況也并不樂觀，它失去第一顆頭，第二顆頭也被重創(chuàng)，第三顆頭顯然在超負荷工作。有了前幾次的經(jīng)驗，它也沒有選擇貿(mào)然攻擊，同樣駐足原地。但它的眾多手下信心倍增，長嘯著沖向前方。

        菲碧忽覺溫度驟降。

        很快、草葉覆上寒霜，極天之邊飄來雪絮，月光越發(fā)凄冷。

        柏洛斯新生的皮毛如水光瀲滟著銀光，冰凌一點點擴張領地。

        它那顆斷頭，眾目睽睽之下，竟然重又生長出來！

        納吉尼應付三只野狼還綽綽有余，但缺少火焰的掩護，更多的狼一哄而上，它的鱗片也逐漸剝落。菲碧咬牙舉起魔杖，腦海里連完整的咒語都拼湊不出來。

        但形勢還在反轉。

        下一秒、悲痛的嘶鳴聲不絕于耳，再細看時，群狼葬身火海。

        一雙手從背后圈住菲碧，她神經(jīng)緊張、反應過激，正要回頭便聽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說：

        “對不起，姑媽。我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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