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夜色無邊,雪不知何時停了。
沈蕓英一群人在深林中迅速行進。來時競相撲食的野獸懼于人多,皆蟄伏在暗中。
沈蕓英一馬當先在隊首引路,旁邊守門的少年與她并騎。兩人微伏著身,如兩條靈動的魚在林間穿梭。
“我叫烏金,你叫云央是吧?謝謝你剛剛替我講話,我長這么大還沒出過幾次山呢。”烏金大聲道。
沈蕓英搖頭說不用謝又夸:“你的騎術(shù)很好。”
烏金露出一口白牙笑:“平時偷著騎馬練出來的。”
“說明天賦很高。”沈蕓英稱贊。
兩人在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馬卻疾速不停,后面寨主一行人跟得很辛苦。
寨主望著前面快見不著影的兩人,納悶:“這小子還會騎馬?還騎得挺不錯?!”
看見二人停下等他們,他揮手中氣十足道:“我們知道去清山的路,你們先行一步探探情況。”
二當家但笑不語。
寨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烏金偷馬騎這件事早就有人向他稟告過了。當時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管。只是沒想到這小子平時虎頭虎腦,連基本的算術(shù)都做不來,卻在騎馬上面還有點天賦。
他想起村里那幫小子,心里盤算著再買批馬回去讓大家都學(xué)學(xué)。
寅時末,沈蕓英和烏金二人先一步到達了清山腳下。
黑夜中,清山如龐然大物潛伏著,像是下一瞬就要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
寒風(fēng)凜冽,吹得騎出一身汗,漸漸平穩(wěn)了呼吸的烏金就是一抖。他動動屁股,悄悄嘶了一聲,又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人。
少年坐在馬上望著前方,鼻頭發(fā)紅,發(fā)梢浮動。
平靜淡然,沒有一點事的樣子。
烏金見她望著,忍著痛道:“要不我們先上去看看?說不定他們已經(jīng)跑了,我們先去看看也好追。”
沈蕓英利落下馬,否定:“冬日路滑難走,他們帶著孩子很難半夜行路。我們休息一下,等寨主他們。”
烏金點頭也跳下馬。
天邊流云聚了又散,天空仿佛墨汁加摻了水,夜色漸淡。
兩匹馬被拴在一旁吃草,烏金坐靠著一棵樹昏昏欲睡,不時打個顫。
沈蕓英則站著盤算一些事。
明年仲秋,大魏西南部會有七個城遭受洪災(zāi),除百姓死傷過萬外,糧食也顆粒無存。朝廷沒有準備,緊急派發(fā)的賑災(zāi)銀也出了問題,導(dǎo)致百姓挺過洪災(zāi)又遇上饑荒與瘟疫。
這樣看來她要做的事很多,但一切都基于銀子,還要短時間以錢生錢……
最近剛好有個機會。
她將事情規(guī)劃得差不多時,擒風(fēng)寨的人到了。
沈蕓英拍拍烏金,隨即跨上馬,同氣喘吁吁的一行人道:“天快亮了,我們的動作要快一點。”
“先,先休息一會兒吧。”有人喘著氣,提議道。
其他人紛紛附和。
“是啊,也不用這么急吧。”
“你們倒是早到了,也讓咱們歇歇氣兒吧?”
沈蕓英掃視已經(jīng)累得東倒西歪的一眾人,無動于衷道:“害怕和體力跟不上的留下。”
寨主頓了一下,正欲開口卻被二當家攔住,示意他等等看。
沒有人動。
“這是都要上山了,那有些話我得說明白。”沈蕓英指著聳立在一旁的清山,“你們知道山上有什么嗎?”
沒人回答。
她自答:“手無寸鐵之力的幼童和窮兇極惡的暴徒。”
她又問:“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救出孩子,捉住歹徒。”人群中有人小聲答,卻不料少年聽見了。
“對,救出孩子,捉住歹徒,但更準確的是從窮兇極惡的暴徒手里毫發(fā)無損地救下手無寸鐵的孩子。”
“從黑虎山到清山多少里地,你們算過嗎?你們看看自己,東倒西歪氣喘吁吁,還比不上烏金,這樣上山是救人還是送命?”
月光下,她語氣嚴肅,帶著天生的上位者氣息。分明只是個少年,卻讓人想起軍中將領(lǐng)。
沉默中,有人漸漸挺直了腰背。
但這還不夠。
她騎著馬反復(fù)踏走:“我知道你們平時不怎么騎馬,連續(xù)奔襲幾十里大腿磨出了血,很累、很辛苦,想休息。但是各位,我們沒時間了。”
“看見這天色了嗎?”沈蕓英手執(zhí)馬鞭指著天空問道。
“戰(zhàn)場上夜間襲營是最常見的戰(zhàn)術(shù),為何?因為夜色是最好的掩護,也是敵軍最困頓最沒有防備的時候。”
“天一亮,我們的行動很容易暴露,到時不只救不出人,我們也自身難保。但現(xiàn)在上山,有夜色做掩護,歹徒又沒有防備。所以,我們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攻其不備,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眾人皆挺直了脊背,順著她的思路,仿佛勝利已近在眼前。
沈蕓英關(guān)注著他們的變化,繼續(xù)道:“早聽聞擒風(fēng)寨里的人都善良仁義又勇猛無匹,云某才會求到你們這兒來。如今清山近在眼前,賊人近在眼前,需要救助的幼童近在眼前!你們,有信心除惡揚善嗎?!”
她語調(diào)鏗鏘,大有戰(zhàn)場上金戈鐵馬之勢。
眾人垂著頭,一時不敢應(yīng)。
“有!”
只有烏金答得響亮。
她搖頭,提高音調(diào):“昂首挺胸,我再問一遍。你們,有信心嗎?!”
“有!!”這一次眾人昂首答,氣勢磅礴。
沈蕓英便笑了,她朝寨主頷首示意。
寨主會意,接著高聲道:“那就隨我上山,打他們個屁滾尿流!”
“是!”眾人斗志昂揚。
-
清山上一處柴房內(nèi),二十幾個模樣不大的孩子手里都拿著一根削尖的木棍。
一個機靈點的一一看過,點了點頭:“大家先收好,我去告訴川哥。”
他轉(zhuǎn)身走向角落里坐著的少年,蹲下悄聲道:“川哥,大家都有木棍了,下一步怎么辦?”
他也不知道川哥是誰,只知道川哥是這群孩子里年齡最大、最聰明的。
傅川頷首,起身走向拿著木刺、微微發(fā)抖的小孩兒們。他一向不是話多的人,但看著這群比他還小的孩子害怕的樣子,開口道:“你們知道我為什么不怕嗎?”
“為什么?”
“因為我見過更可怕的,你們聽說過紅月教嗎?”
一人舉起小手:“聽過!”
“娘說他們吃小孩兒……”
“不是吃,是煉丹!”
傅川聽他們說完搖頭:“他們不吃小孩兒,也不煉丹,是把童子推進火里獻祭。我兩年前被他們捉住過,差點被燒,當時火都沾上我衣角了。”
眾小孩兒哪里聽過這樣危險的事,紛紛吸氣追問道:“那你怎么逃出來的?”
“一群戴著面具的哥哥救的。他們個個手拿兵器,有拿□□的,有拿劍的,拿刀拿折扇的都有。但我最佩服的,是那個射箭的。”傅川比劃著,一雙眼發(fā)著光。
他仿佛又回到那個地方。
月夜下祭壇上,他被麻繩綁著,一只大掌貼在他背心,就要發(fā)力。過近的火焰烤得他臉疼,他以為自己死定了,緊緊地閉著眼,卻一滴淚都不肯掉。
“第一位童子,獻祭——”
忽然,一陣破風(fēng)聲襲來,唱喏聲戛然而止,傅川也感受不到身后的大掌……
他剛一睜眼,便聽撲通一聲,正要推他的人倒地。
“有人破壞祭禮!”有人驚叫道。然后是一陣混亂嘈雜。
傅川詫異地轉(zhuǎn)過頭,見到了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場景。
月光下的紛亂里,有人劍氣如虹,銀光一閃血漸三尺;有人槍出如龍,一槍橫掃一片;有人扇如蝶舞,抬手轉(zhuǎn)身間了結(jié)人命,還有拿刀的……
但最矚目的還是身處中心的那個少年。他戴著銀色面具身姿挺拔,腳下跨著駿馬,抬手揮袖間箭矢不斷射出,一束束流光朝他而來,又擦身而過,祭壇上披著斗篷的惡人盡數(shù)倒地。
傅川的臉上濺上了血,應(yīng)該害怕的,但他只想到了血的溫度沒有身后的火焰灼熱。
那一次紅月教被清掃干凈,五百童男童女被救下,不少人被嚇壞了,有些癔癥。
最后是射箭的少年負著手告訴他們,這次的事是上天給他們的考驗,他們都是小英雄,經(jīng)受住了考驗,等到了救援。還說以后或許還會有更多的考驗,相信他們一定也能堅持下去。
大家都覺得自豪極了,競相答應(yīng)下來。
“所以,”傅川從回憶中脫身,告訴圍著他的孩子,“所以,這次也是一場考驗,我們經(jīng)受住了就是英雄!”
“我要當英雄!”
“我也要我也要。”
傅川打了個手勢讓他們靜下來,接著道:“我觀察過,拍花子有四個,最近領(lǐng)頭的沒來了,等會兒其他三個會帶我們走,到時候我們……”
山林里傳來雞鳴,天隱隱亮,男人坐起身來推了下身旁的人:“濤子,醒醒,起來了。”
被叫醒的人緩緩起身,抓了抓頭發(fā)還有些混懵:“老陳,姓黃的還是沒來?”
老陳搖頭,“不等了,今天必須啟程。”他穿上鞋襪和襖子,“你去把他們叫起來,我去叫阿彪做朝食。”
老陳推開門走了,被叫濤子的瘦小男子也迅速起了身。
他暴力地打開柴房,抄起棍子敲墻喊道:“起來起來,都起來。”
他以為這群崽子應(yīng)該都睡得香,這一敲能把他們嚇醒,卻沒想到他們早就醒了,還圍著一個蜷縮在地上的人。
此刻都看向他。
“咋回事?”他被他們的目光看得發(fā)毛,只站在門口問。
有個孩子抹著眼淚回道:“我們也不知道,他剛剛一直喊心疼。”
“對啊,求求你給他找個大夫吧。”
“心疼?”
蜷縮著的人臉色蒼白,汗出如豆,看著不像作假,加之長相是其中一等一清秀的……交貨在即,可不容有誤。
他忽略心里的那點異樣走近蹲下,打算抱起人:“我?guī)鋈ィ銈儭?
剛剛還心疼的人驟然發(fā)難,木刺刺破了他的脖頸,血流如注……
“咳咳老……”他想喊,嘴卻被幾只小手捂住,劇烈地抖了兩下,睜著眼沒氣了。
傅川從他脖子里拔出削尖的木棍,血濺了他一臉,見對方死不瞑目他愣了下,替他合上了。
他壓下手抖,告訴旁邊有些懼意的同伴:“這下我們不能退縮了,只有殺了他們,我們才能活下去。你們看,這也不難。”
那個機靈孩子附和道:“對,我們只要經(jīng)受住了這次考驗,我們就是英雄!”
小孩兒們緩過神來皆點頭。
傅川見大家的情緒都穩(wěn)定了下來便道:“接下來按計劃行事。”
阿彪煮好了四碗面,見濤子還沒回來有些奇怪:“濤子怎么還沒回來?”
老陳站起身:“我去看看。”他走了兩步,還是向房頂招呼了一下。
阿彪看見了,笑老陳太過謹慎,自己則捧著碗美滋滋地吃起來。
老陳遠遠看見洞開的柴房門,心里就是一沉,等看見孩子四散站著都沒跑,還沒松一口氣,又看清里頭的情形——
濤子躺在血泊里一動不動。
他渾身一震:“這是怎么回事?!”
孩子們都離得遠遠的,發(fā)著抖,眼含恐懼地看向他。
他去探濤子的鼻息,旁邊小孩兒七嘴八舌道:
“不是我們……”
“有人殺了他。”
“就是最大的那個,他裝病殺了人跑了。”
“他用木頭殺的。”
死了。
他松手,憶起那個最大的孩子。當時他嫌年齡大了點,不想出手,是濤子一直說那小子長得好,上家會喜歡。
沒想到……
老陳起身:“他往哪兒跑的?”
“你爺爺我往天上跑的!”沒等別人回答,傅川從房梁一躍而下,騎在他肩上,長布勒住他的脖子。
整個人的重量壓在身上,老陳感覺脖子都快要勒斷了:“救救黑……”
“沒人救你。”傅川剛準備加大力氣,身后一陣風(fēng)拂過,他的胸膛被洞穿。
他噴出一口血。
“啊!!!”
黑衣人如影子般突然出現(xiàn)還刺傷了傅川,孩子們一下子叫了起來,尖叫聲仿佛要刺穿屋頂。本來拿著木刺想要幫忙的也退了下去。機靈孩子猶豫了下,隱入了人群中。
老陳手一揮,傅川撲通一聲跌落在地,仰躺著咳出血來。
“咳咳咳……”老陳抬腳狠踹了傅川幾下,罵道,“狗崽子、雜種!黑影大人,這小子留不得!我們現(xiàn)在就把他殺了!途中再去搶一個都行。”又警告地看向一幫小崽子,“誰還想逃,一起死。”
傅川口含著鮮血,笑了。
與屋子里其他的小孩兒不同,他確實是被拋棄的狗崽子雜種,一個從小無父無母的孤兒,所以他赤條條地來,從不懼死亡。
他只是覺得對不起那個哥哥,沒能經(jīng)住這次考驗。
也想,再聽聽那一道破空聲。
黑衣人揮動劍朝傅川脖頸處斬去。
他像之前一樣閉上眼,一遍遍回憶那個月夜,那群突然出現(xiàn)的戴面具的少年。
“嗖——”
一陣短促利落的破空聲至。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眼淚瞬時從眼角滑落,心里最后的那點遺憾都沒有了。他翹起嘴角等待死亡。
等著翹著,發(fā)現(xiàn)不對。
怎么還有打斗聲?
他睜開眼,有個少年扶起他:“你他娘的沒死就別擱這兒躺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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