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夜間狂風(fēng)大作，烏云密布，各家各戶門前掛著的燈籠劇烈搖擺，明明滅滅。
毛升看著面相清秀的小廝執(zhí)著的提燈被風(fēng)吹得打了一個又一個轉(zhuǎn)，將要熄滅，不覺攏緊了衣裳望了望天。
天邊烏沉沉的，連星子都看不見了。
“這是要下雨了吧？”毛升縮著肥胖的身子和引路小廝攀談。
小廝提著燈在前引路，不答。
毛升頓了頓，想著許是風(fēng)聲太大，對方?jīng)]聽見，也不惱怒，跟在小廝身后，一雙眼睛四處瞧著。
一路走來有雕欄玉砌，飛檐斗拱，亦有碧池假山，奇花異卉。
毛升使勁瞪大眼也認(rèn)不出道旁的花草，不禁摸著自己的肚子感嘆道，“候府真是氣派啊！”
穿過長長的回廊，又見一片竹林。竹林被風(fēng)吹得搖擺，簌簌有聲，竹身在晦暗夜色中柔和發(fā)亮，毛升停了下來，“那就是紫竹吧？”
小廝不得不跟著停下來，手中的提燈已經(jīng)滅了。
“聽說府上二公子仁善厚慈，好禮佛，此竹乃他三歲所植，”毛升望著高高的竹林感嘆道，“沒想到已經(jīng)如此高了啊……”當(dāng)真是歲月不饒人。
還未來得及感慨一番，毛升忽的住了嘴，臉上的肉抖了起來，驚恐道：
“那、那是什么？！”
只見幽暗生光的紫竹林里有兩簇火急劇晃蕩著，漂浮無依，正在朝他們靠近。火焰色異，仿若民間所說的鬼火。
小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抽出袖子，靜默地躬下身。
毛升感到疑惑，再看去兩簇鬼火已近在眼前了，他退后一步。
出了紫林竹外，火焰由青轉(zhuǎn)橙，剛剛的無根之火也成了人手里提著的燈籠。兩名提燈侍從皆是一身黑衣，身后跟著一位白面的紫袍公子。三人在狂風(fēng)暗夜里閑庭信步，如從地獄走出的修羅。
毛升背脊一涼，對從竹林里出來的三人存了懼意。
實(shí)在……不祥。
“大公子。”身旁小廝恭敬道。
大……大公子！毛升在腦海中翻找關(guān)于這個人的聽聞。
定遠(yuǎn)候林峰有三子，二子林巒之為嫡出，聲名在外知交遍地，是京城貴公子中的翹楚，三子林世鏡為林巒之胞弟，性頑劣，常與三教九流廝混。倒是這大公子林長宇，為美妾所出，平日沒甚么存在感，也不與外人相交。
思及此，毛升忍著心中的悄悄打量過去。
世人未曾多見的紫衣公子頭束長冠，頸背挺直，袍角繡著一只飛鶴，持著佛珠的手指骨瘦長。
狂風(fēng)中，他容貌端正，神色淡淡，凝眸于人時無悲無喜，似立于寺廟里的佛像。
一眼就將毛升心中的懼意沖散。
竟如此有佛性。
毛升意外之余，不由得恭謹(jǐn)起來。
“是二弟的客？”
聲音如清晨的白霧，淡且冷。
小廝應(yīng)是。
紫衣公子頷首，“快些吧，要下雨了。”說完便提步和提燈侍從遠(yuǎn)去了。
橙黃的燈籠在空中蕩著，三人在怒號的狂風(fēng)中步履從容，直至消失不見，毛升還盯著看。
一道閃電劈開黑暗，慘白的光閃耀了一瞬。
沉默了一路的小廝開口：“大人剛剛說錯許多。”
“什么？”
毛升沒聽清，轉(zhuǎn)頭看向小廝，對上小廝一張似死人蒼白的臉。
毛升屏住呼吸。
“林府禮佛的從來只有一位。”昏暗中，相貌清秀的小廝一雙沒有神采的眼睛盯著他，尤如黑潭沼澤吸入他的神魂。
一記驚雷在天邊炸開，雷聲轟鳴，醞釀了一夜的雨終于落了。
“只有大公子。”
冰涼的雨滴落在臉上，毛升全身一震。
見了林二公子，毛升恍惚著撐傘回去，淋了一身雨。
他曾無數(shù)次路過定遠(yuǎn)侯府，被它門前筆鋒遒勁的牌匾所引，只覺鐘鳴權(quán)勢之家的威儀確是體現(xiàn)在一分一毫的。
直至今日進(jìn)了內(nèi)里，才覺不對，整座宅子似上漆的朽木陰暗又奇怪，實(shí)在不詳。
還是少去為妙。
昨晚入夜下了雨。大雨瓢潑，直直地砸在屋頂、地上，有些甚至順著窗縫飄入，染濕了窗柩。雷聲陣陣，風(fēng)也呼嘯了一夜。
沈蕓英做了個漫長又絕望的夢，夢中她從無憂無慮的嬰孩到失母別父的幼童，再長成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最后一身紅衣變?yōu)樵褐械娜伺迹郾牨牽粗磉叺娜艘粋�個為她而死卻只能流淚。
是她的前世。
等她掛著淚從夢中蘇醒，枕頭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而屋外仍在下雨。
天色薄明，雨勢減小不少，雨滴啪嗒啪嗒地砸在窗框。昏暗的屋內(nèi)，沈蕓英垂著頭，長發(fā)散在臉側(cè)，沒有往日的精氣。
自重生以來，還是頭一次做這種夢。
是因為要見到那人了么。
林巒之。
-
午時，毛升來了。
他挺著肚子，一來就滿面笑容地問候：“沈侄女昨夜歇得可好？”
沈蕓英頷首，她昨晚沒睡好，眼下有些青黑，皮膚比昨日更蒼白了一些。
景兒仍扶著她。
毛升見著了，立馬關(guān)切道：“可是這家客棧不好？不行咱就換。”
沈蕓英淡笑搖頭，景兒道：“大人不必?fù)?dān)心，小姐這是做了噩夢，魘著了，那噩夢纏著小姐多年了，每次一做翌日臉色就不好。”
“噩夢纏身？要不找個道師瞧瞧？”
景兒嘆道：“沒用的，將軍之前就請過了。”
“那怎么辦？”毛升看向沈蕓英，昨晚他也做了噩夢，此時情真意切道，“侄女身子本就不好，還受噩夢襲擾，豈不是雪上加霜？”
景兒也看向沈蕓英，“聽聞京城外山鳴寺佛法深厚，我家小姐打算送將軍歸家后在那兒住一段時日，鎮(zhèn)壓夢魘的同時也為將軍祈福。”
“山鳴寺確實(shí)不錯，凈覺大師便是山鳴寺的，只是如今他云游去了，沒個幾載回不來。”毛升想著哪一日也去拜拜，去去昨晚的晦氣。
“聽聞凈覺大師還有個弟子，毛大人見過嗎？”
“沒有，好像沒人見過。”
三人走走聊聊地到了香滿樓。
香滿樓高三層，飛檐映日，古樸典雅，靜靜的佇立在京城最繁華的街上。
此時正值午時，大廳里人聲鼎沸，坐滿了形色各異的人。
小二看見他們，搭著抹布走近招呼：“大人、姑娘，樓上請。”
沈蕓英隨著小二上樓，打量著四周環(huán)境。
毛升主動介紹道：“侄女，你沒來過京城不知道，這香滿樓開了百年了，是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酒樓，除非提前預(yù)約，平時很難訂上一桌的。”
他這么說著，想給少女留下一個對她十分盡心的印象。
沈蕓英禮貌地頷首。景兒適時道：“勞煩大人破費(fèi)了。”
毛升擺手：“這是應(yīng)該的。”
小二將他們引到了二樓深處，一間標(biāo)著“地、暮春”的包廂。
沈蕓英瞧見，牽牽嘴角，進(jìn)了門。
一進(jìn)包廂，關(guān)上廂門，隔絕了外面大部分的聲音，沈蕓英被迫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緩了下來。她五感比常人更為靈敏，有利也有弊。
包廂里燃了暖爐，景兒替沈蕓英解下斗篷。
毛升在對面坐下，景兒扶著她入座。
“毛大人，昨日你提前訂的菜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會兒便能送上來，還有什么想吃的嗎？”
毛升轉(zhuǎn)頭問沈蕓英：“侄女喜歡吃什么？”
沈蕓英搖頭。
毛升正欲揮手讓小二下去。
沒想到景兒熟練地接口：“小姐喜歡松鼠桂魚，蟹黃獅子頭，飛龍湯，油潑肉，玉帶蝦仁，紅扒魚翅……”
“侄女喜歡這么多菜啊……”毛升一直揚(yáng)起的嘴角都僵硬了，他訕訕道，“可惜叔今日沒帶夠錢。”
沈蕓英擺手，示意不用，沉靜懂事得讓毛升落淚。
“小姐平日有些厭食，只這幾道菜還能吃上一些，”景兒低聲解釋道，“這些都是將軍親手做過的……”
沈蕓英握住景兒的手腕，輕輕搖頭要她不要再說。
聽見這幾道菜意義重大，毛升想著未來還要靠她升官發(fā)財，大手一揮忍痛道，“既是侄女真心喜愛的，我腆著臉賒個帳又如何？”
見少女還想拒絕，毛升拿出殺手锏：“拒絕就不要認(rèn)我做叔了。”
沈蕓英不贊同似的微蹙著眉。
“好了，就一頓飯，叔還是請得起的。”毛升體貼地安慰她。
“小姐，毛大人真好，”景兒紅著眼欣喜道，“將軍在天之靈看見，一定會保佑毛大人的。”
毛升想起沈放那雙正氣凜然的眼，欲揚(yáng)的嘴角一滯，有些心虛：“唉，不要這樣說，我只盡了些綿薄之力。”
“毛大人謙虛了。”
果如小二所說，菜一會兒就上桌了。毛升昨天已經(jīng)訂了菜，現(xiàn)下加上景兒加的，一時間菜如流水般被端上桌。
毛升肉痛地招呼道：“動筷動筷，冬日飯菜冷得快。”
飯桌上沈蕓英細(xì)嚼慢咽地吃著，景兒不時布菜，反而大腹便便的毛升很少動筷，不時放緩動作，凝神聽著什么。
見沈蕓英一臉疑惑看向他，他又立即夾菜入口。
沈蕓英嘴角噙笑，眼里卻沒有笑意。
這場局到現(xiàn)在實(shí)在不算高明，甚至算是漏洞百出。
她昨日才來京城，一個城門校尉今天就能訂到香滿樓的地字號房。更別提眼前這位校尉大人演技實(shí)在拙劣，眼里是遮掩不住的精明。
但這樣的局對初入京城的鄉(xiāng)下孤女已然夠用。
前世的她輸在初出書院，不察人心，成了別人棋局的棋子。
“咚——”
“啪！”
終于，隔壁雅間傳來動靜。
毛升頓時挺直了背，看了對面的少女一眼。
沈蕓英垂眸細(xì)嚼慢咽，眼里閃過一道暗芒。
這一世她倒要看看，他們下的是怎樣的一盤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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