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顧懷均氣喘吁吁地坐在海邊的大橋上。自己是什么妖魔鬼怪嗎，她跑這么快。

        他踩著拖鞋慢悠悠地晃回了家。

        跑了太久，顧懷均的喉嚨有點發澀，他打開冰箱，下意識地找啤酒。

        結果傻眼，滿冰箱的蔬菜水果豆漿，就是沒有自己要找的東西。

        小爺啤酒呢？！

        他拿起手機，停在屏幕前半天，忽然記起自己好像沒有那人的聯系方式。

        第二天，海城別墅。

        “裴寧，我的啤酒呢。”

        “被我沒收了。”她切著菜，沒有搭理他。

        “你瘋了？”

        “顧懷均，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你才是未成年人，小爺今年十八了。”他翹起嘴角，驕傲且理所當然。

        “你過生日了嗎？”

        “那倒是沒有。”少年的傲然減淡了幾分。

        “沒有就不算。”她切菜的刀在案板上重重地剁了兩下。

        一向孤高自傲的均小爺立馬閉了嘴。

        那個寒假，裴寧白天在咖啡店一下班就會去顧懷均家里做飯。

        “顧懷均，你真的不會做飯嗎？”

        裴寧拿著搟面杖，狐疑地圍著他打圈兒。

        顧懷均洗菜的手頓了頓，“是，是啊，我要是做飯，能把廚房炸了，你要我試試嗎？”

        “那算了。”裴寧可不想占用公共資源。

        “不過，你家的各種醬料倒是挺齊全的。”她拿起一瓶耗油笑了笑。

        “裴寧，你為什么不讓我送你回家。”

        顧懷均扒著蝦仁炒蛋，順便塞了一口餃子，追問對面的人的原因，一天天和賽跑似的，可沒把自己累死。

        裴寧夾菜的手一僵，“沒什么，我晚上要去別的地方做英語家教，所以沒必要送我回家。”

        他抬起頭，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直直地盯著她，“你很缺錢嗎，裴寧。”

        “最近的菜錢多少，我給你。”他伸手去掏錢包。

        她頓了頓，止住了少年的手，“沒關系，我兼職的錢夠的。”

        “不是，你別和我倔。”

        “夠了，顧懷均，是我欠你的，本來就還不清了。”

        裴寧丟下筷子，沒有再說話。她感覺心頭某一處，那廉價的自尊心有掙脫枷鎖的趨勢。

        他驀然想起那日天臺上的風，“你還記得我那天的話，我不是有意的，我”

        我只是不想讓你離我那么遠，裴寧。

        顧懷均低下頭，略帶歉疚。

        “沒事，你沒錯。我說過養你的，就當提前練習。”裴寧的語氣柔了下來，“所以，不要給我錢了。”

        他沉默著沒再有別的動作。

        晚飯后，兩人照舊坐在陽臺吹風。

        “顧懷均，你看看天空，像不像我做的蝦仁炒蛋。”

        他抬起頭，天邊的紅云浸在金黃的余暉里，霓霞漫天，如同天幕之下的人類極致的思念。

        “嗯，像，真像。”少年嘴角綻開一抹笑。

        同時，一朵絢爛的煙花劃破長空，海邊到處都是粲然的煙火，嬉鬧的人群。

        “真快啊，除夕了。”

        “嗯，你今天應該不用去做兼職吧。”他期待地看著她。

        “不用，但你爸媽今天也不回來嗎？”裴寧咬著吸管，杯子里的豆漿少了大半。

        “嗯。”顧懷均別過臉，“我爸媽是做生物科技的，他們的研發到了最后階段，最近都回不來。”

        裴寧第一次這么專注地觀察起身邊的少年，桀驁不馴的他也有如此孤獨落寞的一面。

        明明幾步之外如此喧鬧，這里卻一片清冷孤寂。

        她慢慢地挪到他身邊，梔子的香氣變得濃郁，她拉住他的手，就像當初他在夜里的石橋上拉住她一樣。

        裴寧認真道，“我陪你過年，顧懷均。”

        少年驀地一僵，眼底水澤漾過，“你不回家，你爸媽會著急的。”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

        她搖了搖頭，拉著他胳膊直晃，“不許趕我走。”

        沒關系的，反正沒有人在等自己，反正賭博比自己重要。

        裴寧還是留了下來。

        “你想放煙火嗎？”少年轉過身問她。

        “想，可是”

        “那你等著。”顧懷均跑下樓，朝著二樓陽臺的少女招手，“等我回來。”

        很多年以后，裴寧都能想起，漫天煙火的夜空下，少年奔跑的身影。

        有幾年，她反反復復地做夢，夢到這個場景的時候，常常伴著眼淚。

        十二點鐘聲響起的時候，他將一把仙女棒交到她手里。

        熠熠的煙火跳躍閃動，映襯著少年的臉龐格外地明朗，他的眼睛像是鑲嵌在夜空里的星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新年快樂，裴寧。”

        “新年快樂，顧懷均。”

        兩人回了客廳，坐在一起看了一部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

        片子放到不知道幾分幾秒，是男女主在摩天輪上熱烈接吻的畫面。

        裴寧不好意思地偏過頭，對上身旁的人，目光交纏了許久，她才堪堪地低了頭，臉上泛起幾絲不自然的潮紅。

        目光一時無處安放，卻不慎瞥見少年臉上的緋色，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害羞什么？”

        “誰說小爺害羞了。”顧懷均的耳朵燙得快要燒起來。

        “你們男生不是有很多”裴寧咬了咬唇，“不是有很多小電影嗎？你應該身經百戰啊。”

        顧懷均肩膀一頓，嘴角翹起一抹笑意，“身經百戰？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行，讓我看不起你？”裴寧總是在奇怪的點上犯傻。

        “你這都是什么腦回路啊。”他俯下身子，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你這樣胡說八道下去很危險的，知道嗎？”

        少女的鼻腔瞬間被梔子的暖香裹挾，攪得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起身推了推他，卻被茶幾絆倒，不慎落在少年的懷里。

        顧懷均身子一頓，半個身子都僵直了，他本是玩笑，卻沒料到這樣的意外。

        少女的臉龐微微發紅，身子嬌軟，呼吸的時候，胸前起伏的弧度清晰可見。

        “倒也不必這么熱情。”

        “誰熱情了！”她被他的話刺激到，瞬間跳到了沙發的另一頭，離他遠遠的，仿佛他是什么可怖的野獸。

        空氣凝滯了幾秒，顧懷均舔了舔嘴唇，喉嚨發澀，聲音低啞道，“我去一下廁所。”

        他三步并作兩步跑進廁所，冷水撲了自己好幾下，才慢慢平靜下來，對著鏡子里的臉說，“做個人吧。”

        回到客廳的時候，方才臉紅的少女早已經昏昏欲睡。

        顧懷均望著她安靜的側顏，潔白的額頭，纖秀的眉眼，微紅的薄唇。這不加防備的樣子，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他揉了揉太陽穴，低低一嘆，將她打橫抱起，送進了自己的臥室。

        “晚安，寧寧。”

        裴寧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座梔子花園，梔子的花瓣溫柔地落到她的額間，觸感輕柔，如同一個吻，她有點喜歡。

        于是，擁著柔軟的馨香，夢里滿是甜蜜。

        顧懷均讓裴寧睡了自己房間，自己則走回了客廳，癱在沙發上繼續把電影看了下去。

        電影放到公園草坪那一段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抽出一根煙，耳邊卻忽然響起某人的聲音，“吸煙有害健康。”

        少年低頭，笑了笑，將煙塞回煙盒，轉身去廚房冰箱里拿了一杯豆漿和一根吸管。

        豆漿空瓶，電影落幕，他躺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這個晚上，顧懷均做了個夢。

        他夢見一片蒼涼的海域，發現自己變成了一條魚，擱淺在沙灘上。

        他渴得快要死掉了，忽然有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捧起它，撫摸它的鱗片，將他送回了海里。他全身被海水包裹，蒼涼的海域變得溫熱，海水繾綣，他逆著水流，自在快樂地遨游。

        最后他躍出水面，看到了一張清晰的臉，那是裴寧的樣子。

        他醒來后，低頭往下一看。

        果然。

        顧懷均撫了撫額頭，去了浴室。

        裴寧醒來的時候，已經十點多。

        “起來了，吃飯吧。”

        “你做飯？”裴寧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哪會啊，昨天你包的餃子還有好多。”他把筷子遞給她，“這次我幫你拿筷子了哦。”

        “嗯？”

        他眨了眨眼睛，“可別搶我的了。”

        “說什么呢。”裴寧心慌意亂地轉移話題，目光忽然注意到客廳的沙發，“這個沙發怎么換套了。”她明明記得是灰色的，怎么變成紅色了。

        顧懷均一口餃子還沒吞下去，臉嗆得通紅，“那什么，新年新氣象，喜慶。”

        “那確實。”裴寧贊同地點了點頭。

        “對了，昨晚的電影呢，我都沒看完就睡著了，男女主在一起了嗎？”

        顧懷均抿了抿唇，“沒有，他們很相愛，但是分開了。”

        “這樣啊，挺遺憾的。不過，我覺得他們一定會再次遇見，然后重新相愛。我相信他們總會在一起的。”裴寧的語氣堅定。

        她覺得，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就像宿命一般，或許冥冥之中有一根線，一直牽引著他們。無論當下走得多遠，他們終將走到彼此身邊。

        顧懷均看著少女認真的臉龐，不由得笑，“嗯，我也相信。”

        兩人吃完飯，裴寧不得不回去了，她今天要去外婆家。

        “我走了，你記得好好吃飯。”

        “嗯，我知道。”

        顧懷均拉住她的衣角，“裴寧，你把你電話給我。”

        “為什么？”

        “我不想找不到你。你又不讓我送你回家，至少得讓我知道你是安全的。”少年眼眸幽深，不似開玩笑。

        “那好吧。”

        裴寧磨磨唧唧地掏出手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這手機很舊吧。”

        這個時代，身邊的同學都已經陸陸續續地用起了智能觸屏機，只有自己還在用著母親淘汰下來的按鍵手機。

        “能聯系就行。”顧懷均拿過她的手機，撥通了自己的號碼，“科技發展太快未必是好事。高度機械化的時代，看似是人類在主宰機器，實則未必”

        他想起那些充著電都在打游戲的同齡少年，莫名就與醫院里輸液的病人重疊，又附上了幾分提線木偶的影子。

        少年沒有說下去，只定定道，“存好號碼，有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他笑意朗朗補充道，“當然，沒事也可以聯系我。總之，只要你找我，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都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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