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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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少年人的心事,都像夏日街角的檸檬汽水,一口入喉,酸澀、甜蜜,回味無窮。
“你好,請問一下,你們班的裴寧同學在嗎?”安靜的夜自修被來人的敲門聲打破。
那人一襲白襯衫,黑褲子,輪廓分明,一派斯文溫和的模樣。
裴寧認識他,或者說,在場應該不沒人不知道他,高三樂隊firstlove的吉他手郭堯。教室里一下子沸騰起來,女生們開始竊竊私語或暗暗興奮,男生們則是連連搖頭嘆氣。
“什么事?”顧懷均先裴寧一步出了聲。
“你是裴寧?”
“不是,但她是小爺罩的人。”顧懷均一句話卡成了三段,裝模做樣地伸了伸懶腰。
郭堯笑了,“我只找裴寧同學。”他掃了一圈兒,喊道,“請問,哪位是裴寧同學?”
全班的人目光落到了顧懷均的前方。
郭堯走到裴寧身邊,“你好,我是郭堯。你可以出來一下嗎?我有點事情想和你商量。”
班里的騷動和同學打量的目光讓裴寧蹙了蹙眉頭,“走吧。”
她起身和郭堯出了教室。
身后的同學按捺不住好奇,屁股紛紛離開座位。只有童謠滿臉陰云,吼了一聲,“都干什么呢?再鬧叫老師了。”
教室里瞬間安靜。
顧懷均想起那日舞臺下的對話,呵了一聲,重重地拖了一下椅子,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
左排的同學悄悄地捅了捅林耀凱的胳膊,“均爺氣場不對啊,這是怎么了?”
林耀凱抬眼,和陸厘相視一笑,“別理他,他現在啊,ph值小于7了。”
顧懷均沒有搭理身旁打趣的人,徑直起身走出了教室,全然不管童謠憤怒的叫喊。
裴寧被郭堯帶到了校園報的編輯室,他拿了一份作文競賽宣傳單遞給她,“我想代表我們校園報社邀請你擔任我們的副社長,并且和我一起代表學校去參加今年十三校聯合舉辦的作文競賽。”
“一等獎有3000塊錢的獎金。”他特意強調了重點。
“為什么是我?”
“我在校園公告欄看過你的作文,寫得很好。尤其是那一篇討論《長恨歌》的文章,人人都在討論白居易最后到底是歸于歷史的真實,還是愛情的真實,只有你說出了他是歸于藝術的真實。”
“裴寧,你很特別,你的才華很珍貴。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考慮我的提議。”郭堯的表情誠懇。
“學長,你不是搞樂隊的嗎?”裴寧問了一個憋了很久的疑惑。
郭堯定了定,失笑道:“我以為你開口要拒絕我呢,其實只要不是做題,我對什么都挺感興趣的。無論音樂,還是文學。”
裴寧解了惑,才認真地考慮了一下,“那么,學長我想知道你的提議會占用我多少學習的時間。”
她的問題似乎都挺讓人意外的,郭堯撓了撓頭發,赧顏說:“我們校園報半月刊印一次,從征文、排版、印刷、發放,確實需要費點心思。至于競賽的準備時間還有兩周。”
“好的,學長,我明白了。”裴寧垂眸看了一眼競賽宣傳單,“這樣吧,我參加作文競賽,但是報社我就不進了,謝謝學長的垂青。”
郭堯本以為對她勝券在握,沒想到她拒絕了自己。
雖然沒有完全拒絕。
可是讓她進社才是他的最大目的,文字如此有靈氣的學生太少見了。
“給我個理由。”
“快高三了,我不想為太多其他事情耗費精力。至于競賽嘛,因為我窮。”
如此直白坦率的回答,倒讓郭堯的這個正高三的人羞愧不已。
“算了,我尊重你。”郭堯無奈一笑,“對了,我之前整理了一些作文競賽的資料,如果準備的這兩周有什么問題你都可以來找我。”
裴寧推了他的好意,只拿了一頁宣傳冊,“謝謝學長,作文而已,無需這樣沉重。要不然,我也不會選擇它。”
郭堯驚訝地瞧著少女,心想,常常讓其他同學苦惱焦慮的作文,在她看來似乎是一件無比輕松,毫不費力的事情。
這小姑娘還真是囂張啊。
可他轉念一想,她似乎確鑿有些囂張的本領。
這就是少女時代的裴寧,自卑又矜傲,矛盾且復雜。
裴寧走出了編輯室,卻在轉角樓梯的陰影處看到了吐著煙圈的顧懷均。
他明明很久都不抽煙了。
她撫了撫額,“你怎么在這里?”
“路過。”
呃,說給鬼聽呢,高二教室到校園報編輯室隔了兩幢樓呢,摸瞎也摸不到這里。
“你不回去嗎?”
“走吧。”他掐滅了煙頭,跟上了她的步伐。
其實如果不來這一趟,他還真不可能發現,裴寧那與世無爭的性子還有這樣放縱情緒的一面,他好像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了解他。她在自己面前從來不曾這樣坦率,想到這里,那酸澀的感覺再次漫上心頭。
“靠。”
他知道得越多,胸腔里蠢蠢欲動的因子就愈發地癡狂,他越來越無法抑制。
“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面。”
裴寧腳步一凝,想來他都是聽見了。她沒有說話,只輕輕揚眸。她想,她這輩子最低聲下氣的時候,也只在他面前了。她只在顧懷均面前收起驕傲。
因為深深在意,所以深深自卑。
兩周后,裴寧憑借《南鄭與沈園》在十三校聯合作文競賽上一舉奪魁。
從“但悲不見九州同”到“不堪幽夢太匆匆”。那篇文章,她寫盡了亙古男兒陸放翁的兩大人生主題,愛國與愛情。筆觸細膩而鋒利,筆勢磅礴又溫婉。仿佛穿越到過去,她見證了詩人的激情與個性,他們一同刺破了南宋王朝的腐朽,撕開了沈園遺恨的秘密,也哀嘆了他一生難得圓滿的人生。
評委會被這個十七歲少女對文字的敏感度所驚到,對其大為贊賞。
知名作家陸淮檀對她的評價是:“少年意氣,昂然風骨。”
海城日報也同時刊登了她的文章,一時間,裴寧在十三所學校也算小有名氣。
當然,郭堯也拿了三等獎。
校長高興得合不攏嘴,在晨間集會上特意褒獎了兩人。
顧懷均站在人群里,怔怔地望著臺上并肩而立的兩人,不由地晃了晃身,一種難言的酸澀在心口彌漫。
他見慣了裴寧低頭的樣子,卻不知道抬頭的她這般耀眼。而站在她身邊的那人,卻不是自己。
“我靠,那姑娘幾班的啊,長得好可愛”
“關鍵人家作文還寫得好,我以前怎么沒發現我們學校還有這號人物”
“”
顧懷均聽著周遭的議論紛紛,眉頭越擰越緊,失落的感覺越發地明顯,仿佛是自己小心珍藏很久的寶藏被人發現,曝于天光之下。
他為她驕傲,但他很不喜歡這種感受。
前排的林耀凱和陸厘不禁對視一笑,明明艷陽高照,但顧懷均身上的寒氣快漫到主席臺去了。
于是清了清嗓子對周圍的人道:“哎哎,你們別想了,我們班裴寧同學是個乖苗子,你們可別帶累了人家,何況”
林耀凱回頭看了一眼顧懷均,嘴角一抽,沒有再說下去。
作文競賽的事情后,裴寧和郭堯成了朋友,常有交集。他常常在課間時分來找她,以請教作文技巧之名。
其實哪里有什么技巧,裴寧的寫作能力一方面來源于大量的閱讀,另一方面是源于對遣詞造句的敏感度。她不喜歡按部就班地將文字排列組合,常常自創新序,卻有驚艷的效果。
至于閱讀,她還得感謝沈雪霽。那些被丟下的日子,她無處可去,常常流連于圖書館和書店之間。因為那種地方無需消費,就能安靜地坐一整天。她無意之中打開一本又一本的文學經典,慢慢地沉浸在文字架構的世界里。
讀書并沒有救贖她的心靈,卻為她打開了一扇暫時逃避現實苦痛的窗口。
那日,裴寧和郭堯坐在操場的香樟樹下。
他們從歐洲文藝復興聊到存在主義哲學,從古人“虛負凌云萬丈才”的不得意,談到上個世紀末的先鋒文學的殘酷和新寫實主義的溫情。
他們共情,爭辯,慨嘆。
最后,統統結束在郭堯的吉他和弦里,時而是熱烈搖滾,時而是民謠小調。
十幾年來,裴寧從來沒有說過那么多話。
她想,這個初夏,她認識了一個很好的朋友。
顧懷均最近卻很煩躁,他的煙越抽越兇。
他常常沉默著,跟在她和那人的身后。連郭堯都忍不住調侃他,“最近倒是常常遇見顧同學呢。”
顧懷均氣得想揍人,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如同狗血清宮劇里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妃子。
從前他不可一世,胸有成竹,但面對郭堯這個變數,他充滿了挫敗感。
熱烈的陽光曬得他躁意難平,他站在教學的走廊上,看著操場上談笑風生的兩人,無名之火從心頭竄起。
林耀凱看著身旁之人面色沉郁的樣子,連連搖頭:“嘖,白衣黑褲,吉他少年,你看看人家,才有高中生的樣子,再看看你自己,均爺,不是我說,您這天天叼著根煙,哪里是什么良家子弟的樣子。”
“你他媽第一天認識我?”顧懷均緩緩吐出一口煙霧,面色低沉。
林耀凱雙手環胸,若有所思道:“我才不管你什么樣呢,但是顧懷均,作為兄弟呢,我認真地和你說一句,你要是想追裴寧,就拿出點積極的態度來,成日里把自己搞得煙熏火燎的有什么用。”
你就是抽死了她也看不見,林耀凱不禁腹誹。
顧懷均彈灰的手凝滯了一下,煙頭迸濺著火星,散在風里。沒幾秒,他丟了煙頭,從口袋里掏出整盒煙,丟給了身邊的兄弟。
“別給我了,小爺從今天開始戒煙。”
他邁開修長筆直的腿,轉身下了樓。
“和我走。”顧懷均一把拉開了裴寧,不管不顧郭堯的阻止。
兩人對峙了幾秒,郭堯放了手,“別傷了她。”
“用你教?”他扯著她,像是一頭隱忍許久的野獸。
裴寧無可掙脫地跟著他,神情復雜,淡淡地問:“去哪兒?”
“吃飯。”
裴寧的腦海里不斷浮現之前郭堯說的話,「顧懷均對你很特別,相信我。你再湊我近一點,他一定會來找你。」
她回過神,心虛紊亂地說:“我不餓。”
“我餓了,飯卡在你這兒。”他一本正經,仿佛覺得自己的理由足夠充分。
“我把飯卡給你。”
“我不要!”他指節發緊,忍著有些失控的情緒,“裴寧,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她聞言,似乎佐證了自己的念頭,深深地望著他沉沉的眼眸。
她沒承認,也沒否認,一只手慢慢握緊,對上少年好看的臉,溫柔而安靜地說了一句:“你啊你,才是夜空里的星星啊。”
唯一的星星。
顧懷均洶涌暴躁的情緒瞬間平靜下來,要不是她眼里的柔情,他幾乎快藏不住另一個自己了。
可下一秒,他身子便僵住了。身前的少女卻忽然主動地抱住了他,一顆小腦袋埋在他寬闊的胸前。
空氣安靜,靜得能聽見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
五月的天氣,衣衫單薄,他喉結滾動,清晰地感受她鼻尖呼出的氣息,透過衣服,鉆入胸膛,流淌到心口,化作無名的悸動,讓他又疼又癢。
“走吧,我們今天不去食堂,去外面吃好吃的,我有獎金了。”
她從他的懷里跳出,伸手拉著他往外跑。
顧懷均怔怔地被她扯著跑,任由少女掌心的溫度在他指尖發酵。
隨后少年的唇角慢慢綻開,笑意直達眼底。
這是顧懷均十八歲的夏天,喝了一季的檸檬汽水,微酸,且甜。
直到暮色至深,柔軟的被子包裹了身體,她臉上的潮紅才漸漸褪去。
裴寧深知人不能永遠躲在精神世界里,郭堯是她在那個世界很好的朋友,如同夢幻多變的云層,而顧懷均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星光。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個少年一臉委屈地對她說:“云層本就是來遮住星光的。”
她笑了笑,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輕輕地說:“夜空失了云層,依舊是夜空。但若失了星光,那么夜空便憔悴暗淡,永墜黑暗。”
沒了星光的夜空,便如同死了一般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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