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凝視著鐘離素塵手中的那把劍，近日不知怎地，諸事不順，他感覺越來越疲憊無力，越來越多愁善感。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是個深情真誠的君子，而是個虛偽無情的小人。鐘離玄乙死的時候，他心中有七分歡喜，三分悲涼。
  她若活著，只能屬于自己。
  若她和別人相濡以沫，生兒育女，白首偕老，那么他會痛苦一輩子。他見不得自己難過，所以設(shè)巧計將她害死了。
  要么他擁有她，要么誰都不能擁有她。
  她死了，他那顆躁動不安的心終于平靜下來了。殺她，是出于本性的貪婪與惡毒。
  遇見他，算她倒霉。
  說來諷刺，她死了這么多年，他從未泣血緬懷過。這幾日，他像個將死之人，開始回顧余生，開始懷念過去，開始緬懷故人。當(dāng)然了，禍害活千年，他知道自己死不了的，可能是年紀大了，才會追思故人。
  鐘離素塵挑了挑眉，輕聲道：“有一件事，我很是好奇，不知大法師可否為我答疑？”
  夜闌輕輕頷首：“能為娘娘解惑，是我的榮幸。”
  鐘離素塵粲然一笑：“你愛她，又殺了她，后悔過嗎？”
  夜闌目光如秋水一般冰涼，語氣如冬雪一般寒冷：“鐘離素塵，你不也是踩著她的尸骨往上爬嗎？”
  鐘離素塵神色坦然，臉上沒有一絲愧疚之色：“夜闌，我們?nèi)齻�，是一路人。她的死，我們?nèi)齻�，都有責(zé)任。我們都不后悔，且毫無愧疚地活著，還活得越來越好，越來越風(fēng)生水起。”
  夜闌突然感覺到胸口堵得慌，他閉著眼睛，有些艱難地吐了口氣。鐘離素塵說得對，她死了，他們都分到了肉吃，沒什么可后悔的，沒什么可遺憾的。
  夜闌晃了晃腦袋，沉聲道：“你還有兩次機會。容我提醒您，尊貴的皇后娘娘，留給您的時間，不多了。”
  鐘離素塵淡淡一笑，那雙美麗的眼睛里流露出濃濃的惡意。她不是善類，夜闌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當(dāng)年的事，大家都參與了，真的追究起來，誰都脫不了關(guān)系。
  那時，人人眼里閃著貪婪的光芒，人人手上都沾滿了鮮血。眾人像盤旋在草原上空的禿鷲，心照不明地聚在一起，就等著鐘離家的人暴斃而亡，然后從空中緩緩降落，高貴優(yōu)雅地分好肉，大快朵頤。
  人活一世，披著一張人皮，戴著一張面具。
  誰都要偽裝，為了能活下去，為了能活得久，誰也不敢將自己真實的一面徹底暴露在外面。
  率先亮出底牌的人，最后一定會輸?shù)米顟K。
  鐘離素塵覺得自己能活得好好的，而鐘離玄乙成了一抔黃土，根本原因在于她只信自己。
  于她而言，除了自己的孩子，其他人都是工具，是用于搭建自己美好人生的工具。
  鐘離家活著的那些廢物，她不會讓他們死，反而一直暗中幫扶，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自己勢單力薄，需要有母族來撐場面。當(dāng)然了，家族的人，對她必須是感恩和臣服的，絕不能壓她一頭。卑躬屈膝的日子，她早就過夠了，早就受夠了。
  對她來說，軒轅長贏只是她往上爬的墊腳石。她需要他，只是因為他是月蘿國的皇帝。她可以永遠天真溫柔，永遠賢惠體貼，永遠照顧他敏感的情緒和脆弱的自尊，前提是他不會給她帶來危機感，且還要立自己的孩子為太子。
  至于前朝大臣，后宮宮女，更好對付。她裝作是天下人的慈母，偶爾和顏悅色夸贊幾句，再賞賜些金銀珠寶，那些人就感動地痛哭流涕，恨不得為她上刀山下火海，實在是膚淺又荒唐。
  小恩小惠，小情小義，最是能收買人心。
  只有謹小慎微，只有步步為營，只有裝傻充愣，才能活得長久。
  鐘離玄乙，是位奇女子，是個女戰(zhàn)神，是天之驕女，是命運的寵兒，可惜，水滿則溢，人滿則敗。她那雙拿長劍、持長矛的手，明明可以為自己打下一片江山，可是她非要沉迷虛無縹緲的情愛，非要將到手的權(quán)力拱手讓人。這下好了，她被熊熊烈火燒為了灰燼，至親之人全被害死，最后得到的，不是舉案齊眉，而是卸磨殺驢。
  愛，不可靠，不長久。
  錢，不能缺，很重要。
  名，有更好，錦上花。
  權(quán)，握手上，最安心。
  鐘離素塵笑得溫婉：“夜闌，我很好奇，若是鐘離玄乙還活著，你會不會和陛下反目成仇？”話音剛落，還沒等夜闌回答，鐘離素塵眼神極為堅定，提著劍便劈了過去。
  夜闌微微蹙眉，呼吸有些急促，顯然，鐘離素塵這個問題，已經(jīng)激怒他了。他欣賞她，只是因為她打斗時和那個人比較相似罷了，不代表她可以一次又一次拿刀戳進自己的心口來回攪動。
  鐘離素塵手里的劍猶如夜空中劃過的流星，越來越靈動，越來越炫目。只要能找到夜闌的破綻，她就能給他致命一擊，然后反敗為勝。
  夜闌這次用了全力，貓抓老鼠的游戲，他已經(jīng)玩膩了。既然鐘離素塵不肯實話實說，那么他就不浪費時間了。

  鐘離素塵自然知道夜闌這次真的要致自己于死地，但她面帶微笑，絲毫沒有慌張。今日，必須有人要死在這里，但不會是她！她會好好活著，被史書記載，被萬民敬仰。夜闌會像鐘離玄乙一樣，無人歌頌，無人祭拜，無人緬懷！
  有一說一，夜闌的劍術(shù)，確實一般。夜闌既然想速戰(zhàn)速決，那就不會繼續(xù)遵守約定了。那把平平無奇的劍，被注入了巨大能量，瞬間發(fā)出刺眼的光芒。
  見夜闌食言而肥，且打算速戰(zhàn)速決，鐘離素塵美麗的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夜闌，你不是只想比試劍術(shù)嗎？怎么，你害怕了？”
  夜闌微微抬著下巴，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規(guī)矩是他定的，他可以遵守，也可以不遵守。游戲最終解釋權(quán)，掌握在強者的手里。
  鐘離素塵自己沒用，也沒人幫她擊敗自己，那么她只能死在這里了。早死或晚死，都是死。他已經(jīng)沒有耐心了，自然不愿意繼續(xù)耗費時間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
  快殺，慢殺，都是殺。
  與其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不如給她一個痛快。月蘿國最尊貴的女人，鐘離家唯一的靠山，今日就要死在這冰冷漆黑的山洞里了。
  夜闌嘴角扯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皇后娘娘，臣惶恐，請您歸天！”
  鐘離素塵還想說些什么，但夜闌實在是不感興趣了。他挑了挑眉，一劍揮了過去。若是不靠法力，夜闌知道自己揮出的這一劍打不死鐘離素塵。注入法力的長劍，宛如被喚醒的巨龍，發(fā)出深沉的低吟聲。
  夜闌似乎是有些不忍心，他閉上了眼睛，不想看到鐘離素塵被切成兩段。他不由想到，自己確實是年紀大了，不僅有些虛榮了，還有些虛偽了。當(dāng)年，摯愛之人死在大火里，他沒有掉一滴眼淚。
  鐘離素塵眉眼含笑，她一把扔掉手里的劍，直直站在原地，并不打算閃躲。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鐘離素塵的慘叫聲，夜闌有些奇怪地睜開了眼。
  鐘離素塵完好無缺地負手而立，她前面站著四位高手，替她擋住了這致命一擊。
  夜闌眉頭緊皺，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氣定神閑。
  見來人遲遲不說話，夜闌厲聲質(zhì)問：“你們是誰？活膩了嗎？”
  四位高手沒有回答，鐘離素塵也沒有說話。有人站在夜闌的身后，幽幽道：“夜闌，好久不見。”
  夜闌猛地轉(zhuǎn)過身，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那人神色淡淡，走到了鐘離素塵的身旁，對她柔柔一笑。
  鐘離素塵笑瞇瞇望著他，仿佛等到了自己的命定之人。
  夜闌死死盯著那人，想透過皮肉，看到他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
  一別多年，他變了，他也變了。
  他為軒轅長贏賣命，他呢？他為誰賣命？
  夜闌忍受不了如此壓抑的氛圍，恨聲道：“花朝，你還活著？”
  花朝瞥了眼夜闌，不由嘆了口氣。故人相見，沒有驚喜，只有驚嚇。夜闌的胃口越來越大了，甚至想殺了他最愛的人，這是他絕對不能允許的。
  于他而言，夜闌可以死，但鐘離素塵必須要長命百歲。
  花朝淡淡道：“夜闌，我與你不同，并不追求名利，所以活得長久。”
  夜闌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閃過滔天恨意：“花朝，你與我有什么不同？我貪權(quán)，你好色！”
  花朝搖了搖頭，并不贊同他的話：“我與你不同，我為了愛，可以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夜闌冷笑道：“我為了權(quán)，也可以放棄一切，包括我的摯愛。”
  鐘離素塵見一向沉著冷靜的大法師變得如此癲狂，心中不由暗自歡喜。夜闌情緒越是激動，她們越容易找到破綻，將其一招斃命。
  花朝嘆了口氣，明顯不贊同他的說法：“夜闌，孰是孰非，上天自會定奪。今日，你妄圖用法力虐殺普通凡人，實在是罪無可恕。”
  夜闌看向花朝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尖刀，恨不得立刻就將他捅死。普通凡人，說的是誰？鐘離素塵？她若是普通凡人，這天底下，就沒有偽善者了。
  月蘿國所有人都以為鐘離素塵是只懦弱無能的兔子，沒想到她藏得最深。她會武功，懂法術(shù)，擅偽裝，識人心，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
  當(dāng)然了，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評判對錯，夜闌知道自己也不是好人，鐘離素塵頂多是心口不一，而他確確實實殺了無數(shù)的人。他手上染的鮮血，擦不完，洗不凈。他的殺孽，他的罪孽，遠遠超過了鐘離素塵。可惜，強者可以為自己脫罪，可以顛倒黑白，而弱者只能被指責(zé)，只能成為待宰羔羊。
  現(xiàn)在看來，鐘離素塵不是弱者，而是真正的強者。她像一頭潛伏在黑夜里的獅子，等著獵物放松警惕，然后迅速出擊，一口咬斷獵物脆弱的脖子。
  趁眾人不備，夜闌倏地扔出三枚毒鏢，花朝似是早已預(yù)料到他會突然發(fā)難，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準備。他隨手一揮，毒鏢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著夜闌飛了過來。夜闌面露慍色，將毒鏢收了起來。

  見花朝執(zhí)意與自己為敵，夜闌厲聲道：“花朝，你知不知道她的身份？你是不是色迷心竅了？我們是親人，我不想殺你，你給我滾！”
  花朝無所畏懼地挑了挑眉，盯著鐘離素塵的半邊臉，看得入迷：“我們之間的淵源，遠遠超乎你的想象。”
  似是聯(lián)想到什么，夜闌往后退了一步，那雙魅惑人心的桃花眼瞪得極大，仿佛發(fā)現(xiàn)了這世間最不可思議的事。
  “你們……大皇子……”
  花朝微微一笑：“夜闌，有些事，你猜不到，控制不了。當(dāng)年一別，你成了月蘿國呼風(fēng)喚雨的大法師，而我在低處收獲了滿滿的愛和幸福。”
  夜闌有些痛心疾首：“糊涂！荒唐！天底下有那么多美人，你為何非要選她？你真的是太令人失望了！”
  鐘離素塵正色道：“你也令人失望至極，明明可以好好輔佐陛下，卻為了一己之私，非要結(jié)黨營私、禍亂朝綱！你害死的人，根本數(shù)不過來。本宮今日殺你，是為了替天行道。妖孽不除，我朝永無寧日。夜闌，你拋棄了夢想，背叛了陛下，如今的你，只是一具被貪欲控制的軀殼罷了。有你在，月蘿國遲早大亂。沒了你，月蘿國才能繁榮昌盛。”
  夜闌憤怒地反駁道：“鐘離素塵，你算什么東西？有什么臉來指責(zé)我？你殺害至親，陷害親姐，欺騙陛下，妄圖顛覆王朝的血脈，你更是十惡不赦。我是殺了很多人，但我不后悔，也不害怕，因為他們該死。一群如牛馬般無用又啰嗦的凡人，我殺他們，是為了他們好。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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