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只給了洛迷津三分鐘的時間,  她在聽見容清杳說的話之后，已經(jīng)怔愣了一分半。

        她沒有想到要問的話,  眼里也沒有淚水,  女生只是站在海浪翻涌的岸邊，靜靜地看著有著雪一樣氣息的女人。

        疑惑和恐慌同時氤氳地彌漫開來，填滿了海浪潮汐里的每個水分子,  它們來勢洶洶,  沉重得仿佛要將人淹沒。

        大海盡頭的天空，億萬的雨滴從那里降下,  容清杳一瞬不錯地望著洛迷津,  再次重復(fù)了一遍。

        “洛迷津,  我還愛你。不,  這七年來,  我沒有停止過愛你。”

        “對不起,  我不該猶豫這么久的，是我自尊心太高，你知道的,  我總是這樣,  常常把緣分推開,  把事情搞砸。”

        容清杳很自然地想起她們兩人剛認(rèn)識時,  洛迷津倔強追在自己身后的模樣，無論是自己誤會她和別人有可能戀愛，還是斬釘截鐵告訴洛迷津她們兩個沒有可能的時候。

        這個人總會在自己最需要她的時候出現(xiàn)。

        “所以在民宿重新遇見那天,  我誤會你和蘭明雨可能是情侶關(guān)系……”

        容清杳半垂著眸,  語言系統(tǒng)都混亂起來,  “在那之后,  我讓助理調(diào)查了你很久。發(fā)現(xiàn)你和蘭明雨住在一起,  每天同進(jìn)同出，你還在她的咖啡廳上班……我不敢直接出現(xiàn)在你面前。”

        “或許我是恨你的，恨你七年前簡單地說分手，恨你轉(zhuǎn)身就走，恨你銷聲匿跡了七年，恨你七年里沒有嘗試過找我。在幾年前，有一天的頒獎禮上，我獲得影后桂冠，我想你應(yīng)該有看到我演的電影，就算隔得再遠(yuǎn)你也能得知我的消息。”

        “那個時候我想，如果你想找我的話，但凡你有心的話，你能在每一個平臺看到我的官方賬號上寫著若有私人事務(wù)，可以聯(lián)系我的助理，那一串郵箱地址的后綴是電子羊的拼音。你可以聯(lián)系到我的，我一直在等你聯(lián)系我。”

        聽見容清杳說“你可以聯(lián)系到我的”，洛迷津的身體下意識抽動了一秒，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實，痛苦令她身體記憶刻骨銘心。

        “但是沒關(guān)系，這都沒關(guān)系。雖然你沒有聯(lián)系我，但我們還是在能看到極光的地方重遇了，我那時候覺得上天雖然給了我不好的命運，但始終還是眷顧我的。”

        “我還是很幸運的，對不對？”

        海風(fēng)吹得女人的黑色風(fēng)衣獵獵作響，她面色蒼白而病態(tài)，即便戴著銀絲眼鏡也能看見眼下的青黑，脆弱易碎得像是沖上海灘的碎玻璃。

        卻還是那么風(fēng)姿綽約，讓洛迷津想起在廢棄酒吧里，女人那么堅定地說：“你趕不走我的。”

        無數(shù)種情緒涌上洛迷津的心頭，令她說不出話來。

        “不是的，”洛迷津一開口，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容清杳，不是的，我沒有不想聯(lián)系你。”

        某些瞬間，她甚至為容清杳感到不值得，感到一種強烈的怨恨。

        怨恨自己竟然這般拖著容清杳，讓一個本該像星星般閃耀的人，深陷在“愛洛迷津”這樣的泥潭里的。

        自己配不上這樣的愛。

        或許七年前的洛迷津還尚存一些微不足道的價值，值得被人珍愛。

        但時隔七年，或許在她狠心說出分手的時候，這份價值就隨風(fēng)，散去了。

        如今她又什么值得容清杳所愛的？

        她不敢想象，一直愛著自己的容清杳，在過去七年里又過著什么樣的可怕生活。

        為什么上天要這樣懲罰容清杳？

        “洛迷津，我還愛著你，不管你允不允許我都會一直愛著你。”

        容清杳狹長的眼里泛起一層水霧，又被海風(fēng)吹散，她的聲音在潮汐中顯得微小無比，像是想要越過茫茫大海的螢火。

        如此渺茫如此遙遠(yuǎn)。

        可她還是憑心放肆地剖白，擺脫了恐懼與高亢無用的自尊心

        她不懂欲拒還迎的手段，更不想再用什么愛情三十六計，只想無悔地訴說自己的愛戀，無所顧忌、孤注一擲。

        她心甘情愿做這場獻(xiàn)祭。

        “洛迷津，你還愛我嗎？”

        “可以誠實地告訴我嗎？你不愛我了也沒關(guān)系的。”

        女人蒼白的面孔上一雙如墨眼瞳明凈如水，里面像是燃燒著枯敗的落葉，隨時等待著涅槃或徹底死去。

        “如果你還愛我，不要推開我，因為我是趕不走的。”

        “如果你不愛我了，也請告訴我，幫我停下來。”

        “幫我從這樣的妄想中停下來。”

        “我請求你。”

        女人眼眶通紅，卻始終沒有留下淚來，她害怕眼淚模糊視線，會讓她錯過洛迷津判決她的瞬間。

        就算這個人不愛她了，她也不想給洛迷津造成更大的困擾。

        所以她不想哭，不想以柔弱、求得憐惜的姿態(tài)來乞求愛情。

        她要的就是愛情，原原本本的愛情，不慘雜感動憐惜和時光賦予的濾鏡。

        夜色下，洛迷津幾乎沖動地想要握緊容清杳的手，卻被女人后退一步的動作避開了。

        “她們在叫你回去拍攝。”

        洛迷津呆呆站著不動，望著自己落空的雙手，迷茫地望向容清杳。

        “你先回去，不要立刻給我答案，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訴我。”

        下半場的單曲錄制和封面拍攝，換了更多的模特過來，洛迷津被一群人包圍，卻像是遠(yuǎn)離塵世的游魂一樣心神恍惚。

        恰好攝影師還就喜歡這副要死不活的狀態(tài)，連連按下快門拍得不亦樂乎。

        “容總，我還以為你走了呢？怎么還在這里啊，和小洛剛才沒聊完事情嗎？”衛(wèi)夏霜不知又從哪一邊冒出來，看見容清杳眼角濕潤還殘著可疑紅跡，破碎冷艷。

        “嗯，我們還有很多事要說。”

        看著這些模特主動過去和洛迷津攀談，衛(wèi)夏霜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我敢肯定小洛要是出道當(dāng)歌手、創(chuàng)作者，肯定會很受歡迎的，你看這些模特都挺愿意圍在她身邊和她拍照的。”

        容清杳的手指無意識輕敲，面上保持著微笑，“她一直都很耀眼。”

        衛(wèi)夏霜長嘆一聲，過了片刻，忽然開始說起故事來。

        “不瞞你說，其實我之前有個特別相愛的女朋友，我們也是大學(xué)在一起的，畢業(yè)那年因為不在一個城市所以不得已分了手。”

        聽見這種類似的故事，容清杳終于有了一絲反應(yīng)，給了衛(wèi)夏霜一點眼神。

        “分手后大概是……三四年吧，”衛(wèi)夏霜露出回憶的神色，“我們在一場話劇演出里相遇了，前后排的位置，方便被丘比特一箭穿心的那種。她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穿一身小白裙，戴純色發(fā)卡，笑起來唇邊有兩個小酒窩。”

        聽見“酒窩”這兩個字，容清杳眸光閃過一絲晦暗，仍然優(yōu)雅端方地坐著，沒有泄露出心底的過多情緒。

        “然后呢？”

        見容清杳發(fā)問，衛(wèi)夏霜更是眉飛色舞地敘述起來，“當(dāng)時她身邊也有好幾個優(yōu)秀漂亮的追求者，和我不相上下，甚至說我的經(jīng)濟(jì)條件可能還更甚一籌。我頻繁地約她，和她一起去公園，回當(dāng)年的母校參觀，一起參加同學(xué)會，一起玩游艇帆船，把我們經(jīng)歷的舊事全都再做了一遍。”

        “終于我在合適的時機表白了，浪漫的燭光晚餐，窗外就能看見她最喜歡的海港燈塔。她答應(yīng)了，我們又重新在一起，她搬到我家里，我們幸福地度過了七個月。”

        “然后有一天晚上，是她的生日，我提前下班買好了蛋糕和玫瑰花，做了一桌子菜給她慶祝生日。吃著最喜歡的冰淇淋蛋糕，她一下就哭了，說她做不到怎么都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容清杳扶了扶眼鏡，心里的那份不安定慢慢散去。

        本來就做好了洛迷津已經(jīng)不愛自己的準(zhǔn)備，現(xiàn)在的忐忑不安實在多余。

        二十幾年來，容清杳從未有過比此刻更了解自己的時刻，她就是愛撞南墻，從不悔改，決定了愛一個人，這一生也無法改變。

        或許她就是有這樣為了愛情，獻(xiàn)祭自己的基因，不懂得放手，她媽媽如此，她亦如此。

        沒有任何人教會她放手，她只知道放手一搏。

        不安和緊張沒有任何作用，她只需要默默等待，等待自己的判決時間。

        “她說她做不到繼續(xù)假裝愛我，假裝能夠和我復(fù)合，更無法假裝我們重溫舊夢的時候，很開心幸福的表情。”

        “為什么會這樣？”容清杳略感詫異，隱隱中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容總，你應(yīng)該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事情吧，和舊情人破鏡重圓什么的？”

        容清杳輕輕吁嘆一聲，不知道該作何表情，“嗯，還沒有。”

        衛(wèi)夏霜露出個“難怪你不明白的表情”，她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重蹈覆轍這個詞不是沒有道理的，你以為復(fù)合的時候，你們能避開所有的障礙，以為失敗是成功之母，其實這都是癡心妄想。”

        “你們會因為穿什么材質(zhì)的襪子吵架，會因為洗澡的水溫不同而吵架，會因為這個周末選的電影不好看而吵架……甚至西瓜是吃冰的還是常溫的也會。”

        “吵架吵到最后大家都會累得筋疲力盡，就不得不分開了。她最后告訴我，分開的漫長的歲月里，她已經(jīng)不愛我了，或許只是一種習(xí)慣，加上感動和憐惜，才會同意再在一起。但那是一種錯誤，破鏡重圓是一種錯誤。”

        容清杳的目光穩(wěn)穩(wěn)落在洛迷津身上，看著女生笨拙地擺姿勢，那張漂亮清稚的面容一如當(dāng)年那般干凈剔透。

        她突然笑了，惹得說故事的衛(wèi)夏霜一臉懵，“你笑什么？”

        “沒什么，”容清杳靜靜注視著那個纖薄的身影，無端想起洛迷津說“今天之后，我的星星也是你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的前女友早點兒放過我，讓我最后不至于輸?shù)媚敲磻K烈，很多年都走不出情傷來。”

        “你的意思是，你后悔和她復(fù)合嗎？”

        衛(wèi)夏霜對著大海的方向點點頭，“我后悔，我當(dāng)然后悔，后悔我的真情沒有得到回報，后悔自己為什么要重蹈覆轍。”

        “為了回報的真心還真嗎？”容清杳幽幽地發(fā)問，把衛(wèi)夏霜說得一愣。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

        “容總，你難道不覺得嗎？在一棵樹上吊死，真的很不明智，世界廣大，沒有誰必須和誰在一起，也沒有誰會永遠(yuǎn)愛誰。”

        海風(fēng)悠悠地襲上遠(yuǎn)處落葉青蔥的高崖，濤聲往復(fù)，四下霧氣朦朧。

        容清杳聽著衛(wèi)夏霜所說的話，眼神里滿是疏離和氤氳感。

        初心不變這件事盡了人事也要服從天命，洛迷津是自由的，可以選擇愛她或者不愛她。

        她也是自由的，可以選擇一年一年地等下去，就算知道洛迷津不愛她的事情，也能安靜地愛下去。

        “你很通透，也很看得開。”容清杳唇角微彎，心想大概她和洛迷津都會被許多人認(rèn)為是“戀愛腦”。

        可她無悔也不為此感到羞恥或是別的什么，一個人有能力有勇氣有擔(dān)當(dāng)?shù)剡x擇自己想要的生活，這就足夠了。

        “謬贊了，看來容總很贊同我的看法嘛，對吧？”

        容清杳點點頭，笑容如初雪般溫柔，“很對。”

        衛(wèi)夏霜滿意地笑了笑，“所以人千萬不要太執(zhí)著，有心的話，外面的風(fēng)景更好。”

        她留了一張花里花哨的名片給容清杳，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容總，今天和你談心我很高興，希望你也有同樣的感受，記得打電話給我，周一到周日，我都有空。”

        “我不一樣。”

        衛(wèi)夏霜剛瀟灑起身，想給容清杳留下一點神秘優(yōu)雅的深刻印象，就聽見女人幽淡的嗓音，說出這么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什么意思，我沒有聽懂。”

        “你很通透，也很看得開，我不一樣。”

        衛(wèi)夏霜被女人用淡然口吻說出這種偏執(zhí)古怪的話，所驚詫到，一時沖動地問道：

        “雖然你和小洛的過去我不了解，但你不是訂婚了嗎？小洛是個好女生，你不該玩弄她的感情，或者是想讓她當(dāng)小三之類的。”

        容清杳輕描淡寫，“我剛才說過了，訂婚已經(jīng)取消。”

        這下輪到衛(wèi)夏霜震驚不已，“我……我以為你是在開玩笑的。”

        “我不是，關(guān)于她，我從不開玩笑。”

        衛(wèi)夏霜這才驚訝發(fā)現(xiàn)容清杳的目光一刻不曾離開過洛迷津，那雙眼里并不全是嫵媚靈動，而是一種無可轉(zhuǎn)移的“凝視”。

        就好像女人對洛迷津有某種原始的信任與能量——

        她想追隨洛迷津，不管這種追隨的結(jié)果，是幸運加身還是滔天橫禍，她都誓死追隨。

        就好像女人那白手起家衣冠楚楚尊貴優(yōu)雅的皮囊下，為了上位無所不用其極、曲意逢迎、逢場作戲，可那無處安放的靈魂已經(jīng)溺水窒息。

        容清杳剛和洛迷津說完話的時候，天空里還飄著蒙蒙細(xì)雨，現(xiàn)在拍攝結(jié)束海邊就好像已經(jīng)入冬了，夜色下海面和房屋都是霧蒙蒙的一片。

        “拍攝完成，我們一起去吃飯吧，剛才小衛(wèi)總就說了請客的。”

        這人話音剛落，立馬一呼百應(yīng)，所有人都?xì)g呼雀躍起來。

        “好啊好啊，大家一起去。”

        洛迷津看著人群中的容清杳，心亂如麻，她恨不得現(xiàn)在就跟容清杳把一切都說清楚，又想無限延長現(xiàn)在的時間。

        不知不覺中，她無視其他人的邀請和目光，不受控地走到了容清杳身邊。

        走隊伍最后，腳下是柔軟潔白的沙灘，她們并肩而行，兩人都沒有立刻說話，垂在身側(cè)的手背時不時觸到對方。

        衛(wèi)夏霜訂的那間餐廳離海邊不遠(yuǎn)，步行過去也就十幾分鐘。

        三十七樓的餐廳包廂里，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塊小的燒烤臺，中間點著火，旁邊的竹簽上插著牛肉、片好的魚和幾樣新鮮蔬菜，室內(nèi)暖風(fēng)陣陣。

        大的圓桌上源源不斷地上菜，容清杳不動聲色地挑出粥里的蓮子，再把瓷碗放在轉(zhuǎn)盤上，優(yōu)雅淡然地把瓷碗轉(zhuǎn)到了洛迷津面前。

        蓮子粥很好喝，洛迷津喝著喝著，心底里的情緒再也止不住，“砰”地一下擱下瓷勺，猛地站起身來。

        所有人都整齊劃一地看向她，目光再漸漸移動到容清杳身上。

        這是洛迷津第一次在人這么多的場合，如此“高調(diào)”地被全部人關(guān)注，但她無暇關(guān)注，只是用眼神詢問容清杳可不可以出去聊聊。

        見這兩人一前一后離開，餐桌上眾人面面相覷，然后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什么情況，什么情況，容總不是已經(jīng)訂婚了嗎？現(xiàn)在是做什么，男女通吃？”

        衛(wèi)夏霜在旁邊晃悠著手機，哼了一聲，“人家已經(jīng)取消訂婚了。”

        “啥玩意兒？不是吧。”

        餐桌上的人也不吃飯了，匆忙打開手機，看見微博熱搜話題已經(jīng)爆了容清杳取消訂婚

        下面的評論眾說紛紜，有人在高興自己女神獨美，不沾戀愛，有人在猜測緣由，甚至有人開始陰謀論是男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餐廳外的走廊，容清杳和洛迷津默契地站在五光十色的玻璃棧道上，只是并肩看著雨雪交加的天空。

        十幾分鐘、二十分鐘，半個小時后，一起來聚餐的人終于累了疲倦了，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地喝酒劃拳，沒人再賊眉鼠眼地探頭探腦注意她們。

        容清杳眺望著茫茫雪霰中的城市，好像分手的那天也下著一樣的大雪。

        她們明明是用電話分的手，她卻常常夢見洛迷津站在漫天飛舞的大雪里，神情忽而溫柔忽而冷漠。

        雪中洛迷津離開的背影很快，從視線前逐漸消失，徒留下被摔爛的游戲機。

        夢里她想把屬于洛迷津的游戲撿起來帶走，卻被鋒利的金屬割傷。

        醒來時痛徹心扉。

        “剛才吃飽了嗎？”

        沒有人說話，容清杳率先打破了兩人間生疏的沉默。

        等待得太久，容清杳幾乎失去了全部信心，她轉(zhuǎn)過身去，勉強笑了笑。

        “我明白了，你不想親口說拒絕的話，我能理解。你放心，我不會再打擾你的。如果你不愿意，我們可以連朋友都不做，只做陌生人，我不會再在你面前出現(xiàn)……”

        “不是的……”洛迷津聲音哽咽到說不出話來，她沖過去抱住了容清杳，阻止女人離開。

        她怎么可能不愛容清杳，她愛她愛到都要死去了。

        這樣的場景她從來不敢設(shè)想過一次，就連做夢都不敢夢。

        “學(xué)姐，我沒有不愛你，我沒有一刻不愛你。”

        容清杳耳邊回蕩著衛(wèi)夏霜所說過的話，“一種習(xí)慣，出于感動和憐惜才在一起，愛意已經(jīng)在漫長歲月中悄然消逝”。

        她沒有回頭，只是任由洛迷津抱著自己，享受著片刻溫存。

        這一刻，她的勇氣無比充盈，絕望過的人所向無敵。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聲線也變得沉郁沙啞，“洛迷津，你要想清楚，是不是真的愛我，我要的是愛，多少都沒關(guān)系，但只能是愛。”

        容清杳清楚自己現(xiàn)在比以前還要患得患失。

        “我不希望你出于習(xí)慣或者依賴或者感動，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決定愛我。你可以想得再清楚一點，然后坦白地告訴我，不用照顧我的情緒。”

        洛迷津仍舊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地?fù)u頭，她還記得被關(guān)在高塔上的日子，風(fēng)聲呼號，時間也好像靜止，每天都是無休無止的上課學(xué)習(xí)，和更為可怕的同性戀矯正治療。

        那時候她總看著高塔頂上唯一的方窗，幻想著和容清杳住在出租屋里的日子，幻想著自己像鳥兒一樣能夠在一陣狂風(fēng)從天而降，掀開屋頂逃離這里，把她帶去容清杳身旁。

        她這個人生來就愛獨處，曾以為孤獨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可就在那座高塔上，她背叛了自己的“朋友”。

        高塔上沒有電源，沒有紙筆，她撕下木片，用鐵釘刻字，在夜晚懇求送飯的小孩幫她送信給容清杳，送去給大學(xué)。

        她把身上僅剩的值錢的東西都給了那個小孩，乞求得到一絲回應(yīng)。

        每一刻每一分，她都無比憎恨那兒的孤寂和無人，到處都很安靜，她好想和容清杳說話，可是再也說不了，真絕望啊，原來這比比死亡還痛苦。

        她在黑暗里號啕大哭、放聲大吼，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無論安靜還是瘋癲，奇跡都沒有發(fā)生，一切都是空蕩蕩的。

        永恒的孤獨圍繞著她，咆哮地告訴她再也沒有見到容清杳的機會。

        再也沒有機會解釋自己沒有要分手，再也不能實現(xiàn)她們的理想，再也不能牽手逛游樂園，再也不能說出口我愛你。

        有時候，她荒誕地希望有女巫出現(xiàn)，把她變成一張薄薄的紙飛機，可以裝進(jìn)容清杳的口袋里，隨女人去很遠(yuǎn)的地方。

        可她好像被這些人變成了不能說話無法動彈的標(biāo)本，必須在他們的電休克療法、熱水療法下變回正常。

        他們要求她不可以再愛容清杳，反復(fù)告訴她同性戀有錯有罪，他們告訴她同性戀是骯臟的，是應(yīng)該用天火和死亡懲罰的病癥。

        可想而知，失去自己消息的容清杳會有多痛苦，她那時明白容清杳有多愛自己，她始終相信這一點。

        直到在漫長的歲月中，這種相信變成了絕望的恨意，對自己的恨意。

        若是她永遠(yuǎn)無法離開，愛著自己的容清杳會有多痛苦？

        她果然是個不應(yīng)該被愛的人，當(dāng)初容清杳也不該接受自己送出的綠色玫瑰和毛毛蟲，這樣就不會見證花朵枯萎和蝴蝶凋零。

        “學(xué)姐……為什么會……你怎么會還愛我？”

        為什么還要愛我？

        我一點都不值得你愛，我只給你帶來了無盡的痛苦。

        這些話語在她心間咆哮如雷，她覺得自己會化作利刃，傷害到自己深愛的人。

        明明她可以抱著過去的快樂和愛戀過完一生，只要容清杳幸福就好了，為什么這個女人會愿意這么卑微地愛她。

        有罪的人，該下地獄的人是自己啊，是她先背叛的容清杳，背叛誓言背叛愛情。

        這樣的人被燒死一萬遍也不為過。

        怎么會值得這么好的容清杳，一直愛著呢？

        洛迷津抱著容清杳，抱得很緊，像是要把女人嵌入身體，又像是怕窗外的風(fēng)雨會侵?jǐn)_了她，無數(shù)光線與車輛在她們腳下流轉(zhuǎn)如無物。

        那股讓她窒息的悲傷再不能被壓制住，從漫長的歲月里沖了出來。

        她再次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抱住了容清杳，眼睛里的淚水墜下，號啕大哭，有時如同無助的小孩，有時如同剛找到家的流浪貓。

        “學(xué)姐，我一點也不好，你不該愛我，為什么要愛我？”

        “洛迷津，我已經(jīng)取消訂婚了。”容清杳輕輕撫著洛迷津的手，唇瓣微彎，“錯了，你的問題錯了。你應(yīng)該問我怎么會不愛你。答案，我很早就說過的。”

        落子無悔啊。

        “可是是我說的分手，對不起，我不是真心想說的，”這句遲來的對不起，洛迷津在當(dāng)年說出分手的那一刻就想要解釋一切，“對不起，是我做錯了，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我愛你，對不起，我愛你。”

        每一句“我愛你”之前，都跟著一句“對不起”，就好像洛迷津愛容清杳，是一件不可說、不應(yīng)該、有罪的事。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容清杳輕輕給洛迷津擦拭眼淚，她從沒見過洛迷津哭成這樣過。

        洛迷津在告訴她，自己被父母拋棄的時候沒有，在聽見她訂婚的時候洛迷津沒有，在酒吧外的信號燈前，洛迷津的手指被玻璃扎透也沒有哭……

        洛迷津在想如果容清杳沒有遇到自己，或許就能擁有更美好的生活，遇到更好的人。

        很多時候，她覺得爺爺、家里的人，高塔上的那些“老師”都沒有說錯，她是有罪的。

        不是同性戀有罪，是她這個不健全的、不正常的人有罪。

        洛迷津拼命地?fù)u頭，她不知道該怎么和容清杳解釋，只能哭著斷斷續(xù)續(xù)說：

        “都是我害得你這么傷心，如果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是我害你過得不好。”

        “傻瓜，洛迷津，傻瓜。”容清杳眼圈發(fā)紅，卻還是笑了。

        如果沒有洛迷津，她這一輩子都會陷在冰冷的絕地里，她不會見識美麗的鮮花，閃耀的星辰，不會體會到被愛的滋味。

        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跳下高樓圍墻，沖過來只為對她說一句“生日快樂”，

        “笨，我過得很好，只要你還想和我在一起好了。”

        洛迷津哭得眼睛通紅，銀發(fā)垂落，像一只淋了大雨的小貓，“學(xué)姐，你騙人，你肯定過得不好。”

        “你開始和我頂嘴了？”容清杳故意抿抿唇，鼻音綿軟，像受了委屈似的。

        果然，洛迷津即刻驚慌失措，“不是，我沒有，就……那也是事實。”

        容清杳虛虛刮過洛迷津的鼻子，“不是事實，想到你，我就過得很好啊。而且我知道你肯定不是真想和我分手的。”

        “為什么你知道？”洛迷津眼里盈滿悲傷和痛苦，她不明白為什么女人這么相信自己？

        時間的鴻溝都不曾改變一絲一毫，好似她經(jīng)過上千年的沉睡，循環(huán)往復(fù)無盡的噩夢，睜開眼就能看見女人等待已久的面容。

        “我就是知道啊，你比我笨嘛，“容清杳那雙還含著碎淚的眼睛嗔了洛迷津一句，楚楚可憐又凜然生威。

        “可是我還是有點不懂……”

        容清杳為什么會取消訂婚，為什么會突然來表白，還有她們當(dāng)年分手的全部事實，為什么容清杳現(xiàn)在常常吃藥……

        “小花貓，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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