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連翹的情誼
韋太醫供述,成蔚然服用的湯藥里,的確加了不該有的東西。
那是當歸、黨參和三七,最適合活血化瘀。
成蔚然身受箭傷,久治不愈乃至引起高熱,便是因為這三味藥材。
蕭閑轉頭盯著那碗藥,一道深深的溝壑在眉心凝聚。
他只是詐問而已,沒想到湯藥的確有問題。
怒火在胸腔中聚集,蕭閑的手指下意識按向腰間,然而那里已經沒有他慣用的長劍。
登基數月,他這才發現,朝中有太多人陽奉陰違。
原本以為他們只敢藏著掖著,沒想到竟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
敢傷成蔚然——大概都覺得自己的命太長,活膩了。
蕭閑走出屏風,緩緩坐下。
“為什么?”他問。聲音不高不低,甚至有幾分倦意。
韋太醫跪在地上抖如篩糠。
他希望皇帝震怒發狂,甚至希望皇帝踹自己兩腳,刺他一劍,把他打得半死不活,那么興許他的家人能夠活命。
皇帝越鎮靜,反而越可怕。
韋太醫偷偷抬眼看向皇帝,視線只碰觸到蕭閑下巴上的傷疤,便一觸即潰般哭道:“這都是丞相指使微臣做的。是丞相,是他說陛下被大周妖女迷惑,以至于不思國事,不與大周開戰。若想大梁太平,必除大周妖女。”
“妖女?”蕭閑抬起手揉搓臉頰,看似云淡風輕略帶迷惑,眼中卻漸漸凝聚冷意。
“陛下,”韋太醫跪行一步道,“朝中都說,您時常前往使館看望華容公主,每兩日便要來一次。端午時,您還帶著華容公主賞龍舟,拋米粽,在街巷間流連忘返。如此迷惑君心,不是妖女,又是什么呢?”
蕭閑站起身,氣憤到極限,竟然忍不住發笑。
“妖女?惑君?是不是在他們那些士大夫心中,男人有錯,就都在于女人?孤今日告訴你她是誰,她是大周丞相之女,是皇族親封的公主,是與孤相識于洛陽,要在大梁完婚的皇后!你給孤說說,刺殺皇后,該當何罪?”
“她,她不是……”
蕭閑已經抬眼向門外的侍衛看去,侍衛們一擁而入,把韋太醫拖了出去。
“來人,”蕭閑下令道,“去查抄丞相府邸,三族之內,全部投入詔獄。”
詔獄,是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監獄。
皇帝親自下詔定罪,審問要犯。
蕭閑不是喜歡陰謀詭計的人,丞相有什么政見,去詔獄里說吧。
他又喚人去宣太醫,這一次宣的是曾在軍中效命的太醫。如今已無所謂醫術高低,能信得過,才最重要。
做完這些,蕭閑才轉身繞過屏風,來到成蔚然床前。
沒想到成蔚然醒著。
她的臉頰有些紅,嘴唇卻慘白,病懨懨的,對蕭閑擠出一絲笑。
“原來是丞相嗎?”成蔚然道。
蕭閑的心沉下去,不久前的冷厲憤怒化作心慌意亂,腳尖緊緊踩著地面,似乎要踩爛一塊磚。
想了想,他才開口道:“你都聽見了?”
成蔚然點了點頭。
未出嫁時,她曾在府里同奶娘聊天。奶娘告訴她,新婦子最怕遇到惡婆婆。
沒想到她倒是沒有遇到惡婆婆,卻遇到了惡朝臣。
這些排斥她,想把她趕走的朝臣,竟跟不講道理的婆婆沒什么兩樣。
說著是為蕭閑好,卻從不懂他心中的謀劃,也不在意他的喜怒。
“我不知道大梁的丞相怎么樣,”成蔚然道,“但大周朝臣里,有許多都是丞相的門生。陛下做得太絕,恐怕會引起朝野震動。”
“你信我,”蕭閑道,“沒事的。”
他總說讓她信他,仿佛他是成蔚然在大梁唯一的依靠。
可他卻沒有護住她,也沒有把她娶進宮。
成蔚然病得昏昏沉沉,強忍著淚水,用很慢的速度搖頭。
“陛下,”她的手在被褥下握緊發簪,低聲道,“不如……”
“沒有不如!”蕭閑的聲音陡然拔高,厲聲道,“你是大周送來聯姻的公主,就算為了你母國免遭戰亂,你也不能說‘不如’,不能走回頭路。”
他用斥責的語氣掩飾內心的慌亂,卻又忍不住伸手,想握成蔚然的手。
“別哭,”他道,“不準哭。”
命令的話語里,藏著萬般憐惜。
成蔚然抬頭向窗外看去,眼睛閉了閉。
她是懦夫吧。
當時有多勇敢地踏上南下大梁的路,現在就有多害怕死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
多希望……
成蔚然心中這么想著,便聽到外面有匆忙的腳步靠近寢殿,稟告道:“公主,有信。”
信?
成蔚然轉過頭,眼眶中尚有淚水,臉上卻已經綻放驚喜的笑容。
蕭閑看到她的神情,似乎終于找到一把打開成蔚然心扉的鑰匙。
他親自走出屏風,替成蔚然接下信,問道:“送信的人呢?”
“回稟陛下,”太監總管陳惠道,“那人名叫周長安,老奴先讓他歇在抱廈了。”
周長安,大周宜陽驛站的驛吏。
“錯不了!”屏風內的成蔚然道,“我認得他。”
豈止成蔚然認識周長安,蕭閑也認識這個人。
當初就是他把成蔚然的信送到大梁軍營交給蕭閑。這人很機靈,是不是還——有點好看?
蕭閑蹙著眉頭,捏了捏玄青布帛縫制的信袋。
除了信,似乎還有一樣硬邦邦的東西。
他厚著臉皮沒有走,拆開信袋遞給成蔚然,看到她取出一枚發簪。
那是一枚純金多寶發簪,鑲嵌各色珠寶的花瓣聚攏成一朵光彩奪目的發簪,只打眼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是誰?
蕭閑心中如有號角響起,雜亂一片。
“是連翹。”成蔚然從被褥下拿出另一支發簪,并在一起看了看。
是連翹,她給自己寫信了。
放下發簪展開信。
沈連翹的信沒有一句客套話,字跡飄逸松散,宛如她在面對面和成蔚然說話。
她說:“蔚然別怕,我恢復記憶了。”
成蔚然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說:“匈奴已退,你的家人安好,快馬先送信,使團隨后便到。”
成蔚然輕咬嘴唇,淚中含笑。
她說:“我給你置辦禮物,差點買空洛陽城。布匹、藥材、干菜、胭脂香粉、家具擺設,見到好的,我就想送給你。不知道你的金子夠不夠多,我給你送了一千金葉子,五百銀錁子,等使團到了,你要點查清楚,別讓他們偷拿了。丞相和成夫人也給你寫了信,就在這個信袋里。我把自己的信放在最上面了。”
成蔚然不由得破涕為笑。
她說:“蔚然,孔佑說了,不委屈你嫁給不喜歡的人。你若想回,便回家來。大周的國境,有將士們守護。”
成蔚然怔怔地看著信箋,把這句話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若想回,便能回去嗎?
雖然做了逃兵,卻能保住性命,能見到父親母親。
再也無須身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成蔚然慢慢合上信箋,撫摸著隱隱透出梔子花香的信袋,心中無限歡喜,卻又沉甸甸。
蕭閑想看看那信上寫了什么,但他沒有問。
沈連翹嗎?
這個蠢妹子,不會想拐走嫂子吧?
太醫來了,蕭閑走出去,腳步不似平時那般沉穩。
“阿嚏。”
正在東宮賞花的沈連翹打了個噴嚏。
“是不是殿內的冰太涼?”婢女阿靖有些擔憂。
“不是,”沈連翹搖了搖頭,“一定是哪個沒心肝的慫貨在背地里罵我。”
阿靖笑起來:“如今誰敢罵郡主啊?太子殿下昨日可在朝會上說了,過些日子登基大典后,便要行大婚之禮。”
新帝的大婚,一定會盛況空前的。
沈連翹抿唇笑笑。
如果成蔚然回來就好了,一切便更合心意。
恢復記憶以后,她無數次回想自己同成蔚然的過往。那時候她失去記憶,成蔚然跑來看她,那種傷心憤怒的神情,沈連翹每次想起,都覺得心疼。
日影西斜時,跟隨孔佑的太監前來稟告。
“太子殿下要去城外接人,想問問郡主去不去。”
“接誰啊?”
沈連翹坐在秋千上,放下腿止住擺蕩。
誰會讓即將繼位的太子殿下出城迎接呢?
是隴西的人嗎?
小太監稟告道:“是幽州孔家。”
幽州孔家,孔佑避禍十六年,藏匿長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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